徐 沛
涵义经过语言传递必然被消耗,涵义在不同的语言之间传递必然被多重消耗。因此,作为西学东渐一部分的视觉文化研究在到达中国学界的时候面临着概念被混淆,涵义被消耗的危险。
英语中“visual culture”、“visual art”和“visual literacy”都曾经被翻译成“视觉文化”。虽然“visual art”对应着“视觉艺术”,但是看一看国内许多学者论文中的使用情况就不难发现,把“visual art”翻译成“视觉文化”的并不少见。而“visual literacy”也常常被看作“visual culture”的别称,例如International Visual Literacy Association(IVLA)被翻译为“国际视觉文化协会”。
因为这三个词都与视觉有关,而且涵义当中有诸多相似之处,所以将它们都翻译成视觉文化也不无道理。但是,这三个概念来源于不同的学科背景,具有不一样的关注对象、研究方法,它们之间的区别表现出视觉文化研究的发展脉络与理论体系,所以有必要对这三个概念进行一番梳理,从而在解析这个领域的研究对象的基础上明确视觉文化研究的学术价值。
首先是视觉艺术(visual art)。
将视觉艺术理解为视觉文化的涵义跟传统的学科体系密切相关。在传统的学科分类当中,视觉文化是艺术史与美学的主要研究方向和研究内容。艺术史试图考察人类历史上的艺术品特别是造型艺术品的风格差异,从而寻找接近真实的途径。这其中的预设之一便是视觉艺术品当中往往隐藏着产生“错觉”的编码机制,而艺术史学家的任务就是寻找不同时代的不同编码机制。在这样的学科背景下面,艺术史的研究认为视觉文化研究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剖析视觉图像的形式,理解图像的“语法”,进而避免图像带来的误读。
从艺术史的角度关照视觉文化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寻找具体的视觉文本(造型艺术品)进行研究,而它最大局限性亦在于此。虽然,艺术史自身也在不断拓展,其研究的内容并非仅仅限于一般艺术领域,正如贡布里希在《艺术与错觉》的中文本导言中所说:“本书也有些插图是世界各地不同时代的雕塑神品和绘画妙迹,不过更多的插图却是连环画、示意图、教学书籍、心理学演示、招贴画和照片等等……它们之所以出现于书中……因为再现的范围自然已远远超出了那种伟大艺术的门槛。”①但是,艺术史停留在研究视觉文本的编码机制及其相关因素的层面,容易让自身的探索与现实社会的距离无法接近,更容易产生无法对现实问题发言,对社会的进程没有太多影响的问题。
而艺术史家也试图在自身的领域寻求变革。邵亦杨2003年底在《美术观察》上撰文,认为“艺术、科学和自然之间的界限被不断打破,艺术史的研究范围不再局限于艺术史家的书斋或是艺术家的画室,而是超越了其他学科之间的界限,甚至延伸至人文科学之外的物理学、认知学和工程学等”②。该文从艺术史的角度切入,归结于对艺术史的超越,提出超越传统艺术概念进行视觉文化研究的主张。
邵亦杨文章中提出对艺术史研究范围的拓展是建立在对“美术”概念的拓展的基础之上的。这很容易让人想起20世纪中期,以雷蒙德·威廉斯为代表的左派知识分子对“文化”概念的拓展。这不是一个巧合,而是两者所处社会相隔半个世纪的类似转型——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现代社会向后现代社会的转型,区别只是西方比中国提前了大约半个世纪。在新的社会体系当中,学术与知识分子被深深地卷入其所在的社会运动当中,无论这个运动是政治的,还是资本的,传统学科体系成为一个框架对被卷入的知识分子的反抗形成约束。在这个时候,学者们纷纷回到出发点,例如本学科的基础概念“文化”、“美术”等,希望通过对基础问题的拓展以重新获得抵抗的合法性与可能性。
其次是被普遍使用的术语——视觉文化(visual culture)。
周宪是国内给视觉文化下定义在时间上最早的,在影响上最大的。2001年周宪在《福建论坛》上撰文指出,视觉文化的基本涵义“在于视觉因素,或者说形象或影像占据了我们文化的主导地位”③。这个定义后来被许多研究者采用。
同年的另一篇文章中,周宪认为定义视觉文化有三种策略:“第一种看法强调在图像—语言的二元结构中来理解视觉文化,认为视觉文化是一个相对于阅读文化的概念。它不同于阅读文化,但又和这一文化相关……第二种理论偏重于历史的建构,它把视觉文化视为一种当代现象,与后现代文化、消费社会和媒介文化等当代特殊的发展趋势关联起来……第三种看法则着重于视觉文化的符号学和社会体制层面,亦即着力于符号表意实践。”他认为,“视觉文化有两个基本含义,一是指称一个文化领域,它不同于词语的或话语的文化,是视觉性占主因的当代文化;二是用来标识一个研究领域,是广义的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④
有人认为,“视觉文化”与通常所说的“视觉艺术”的区别在于“视觉文化使人们观看图像的场所发生了变化……视觉文化把人们的注意力引离结构完善的、正式的观看场所,如影院和艺术画廊,而引向日常生活中视觉经验的中心”⑤。
由此看来,视觉文化关注的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视觉经验。从特定场合的视觉文化到无所不在的视觉文化,视觉文化的范畴正在逐渐被拓展。与此同时,视觉文化的广阔范畴中开始分化出两种取向。在这里,视觉文化这个词可以被看作“视觉”和“文化”这两个词构成的合成词:强调“文化”或者强调“视觉”。前一种关注视觉对象与其存在其中的社会的关系,强调文化的侧面,强调被视觉文化建构和传播的价值与身份;另一种将注意力集中在视觉对象本身,集中在生产和消费的大量两维和三维可视对象。这个取向虽然拓展了传统视觉艺术研究对象的范围,但是主要探索以视觉方式呈现的人造物的规律。不同的取向对于这个研究领域而言意味着不同的侧重点。
后一种取向上的视觉文化是一个兼容并包的概念。用这一个术语包括所有形式的艺术和设计,以及人的或者和身体有关的视觉现象。所有的高雅艺术、设计,以及面部表情、时装和刺青之类的东西都属于视觉文化。例如邵亦杨认为视觉文化在学术概念上涵盖传统的绘画、雕塑、设计和建筑,它代表后现代时期扩展了的“美术”定义。⑥这种看起来激进,实际上相对保守的研究取向与传统艺术史研究、美学研究关系密切。我们姑且称其“右派的视觉文化”。
前一种取向对研究和理解特定文化群体生产和再生产的特征与个性及方式感兴趣,关注视觉文化的对象、动机和实践及其在文化身份认同方面的会聚、传播作用。这个取向关注视觉文化被不同的文化群体界定为对立、甚至冲突的身份认同。以英国文化批评家约翰·伯杰为代表的许多学者在这个研究取向上取得许多成果,例如他们对西方传统架上油画、商业广告的分析,主要关心视觉文化与社会进程怎样发生关系,视觉文化与社会阶级、结构和冲突的关系。这些学者的思想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关系密切,把视觉文化看作理解、反抗资本主义社会不平等根源的一种手段。这个“左派的视觉文化”潮流可以被看成前面周宪所讲的“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
最后是几乎被忽略的“视觉教养”(visual literacy)。
从字面上看,literacy是“识字;会读会写”的意思。因此,visual literacy就是“识图;会看”的意思。王有亮将它翻译为“视觉教养”⑦,笔者认为这是比较起来最贴切的一个译法了。与视觉文化不同,视觉教养关注人的需求与能力,指向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其归宿仍然是人的内在,而非外在。而且,教养跟人先前的经历、经验有关,这与 visual literacy涵义中耳濡目染的意思非常契合。
Visual literacy意味着一种能力,一种凭借先前获得的各种视觉传统来理解视觉图像的能力,是一种与乔姆斯基所谓语言能力(linguistic competence)相对应的人类基本素质。按照国际视觉文化协会的观点,“视觉教养是人能够通过观看以及同时拥有和内化的感知经验培养起来的视觉能力”(Visual literacy ……is a group of vision competencies a human being can develop by seeing and at the same time having and integrating other sensory experiences)⑧。国际视觉文化协会认为,这些视觉能力的发育对于普通人的学习能力而言是基础性的。这种能力的发展能够使人有视觉辨别能力去分辨、理解视觉动态、对象和环境当中会遇见的自然或者人造的符号。通过创造性地运用这些能力,人们能够相互交流;通过熟练地使用这些能力,人们能够理解、享受视觉传播中的经典作品。
对视觉教养的强调,实际上是对视觉文化教育作用的肯定。长期以来,视觉手段被多数教育者排除在教育手段之外,更没有将视觉文化作为与语言文化一样地位的教育内容与生活方式传授给受教育者。正如米歇尔所说:“观看或许与各种形式的阅读一样,是个很深刻的问题。‘视觉经验(visual experience)或‘视觉教养(visual literacy)用文本模式是不可能得到全面解释的。”⑨但是国内目前的视觉文化研究对这个领域还几乎没有涉及,少数几篇与教育学相关的论文还基本上停留在个人观点的层面上。
由此看来,视觉文化研究的核心概念——“视觉文化”并非我国学界的原生性创造。它要么来源于对传统的视觉艺术史概念的沿用或者拓展,要么借鉴了西方,特别是英国文化研究学派对“文化”概念的开拓。虽然在全球化与后现代性的今天,处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化研究学者在理论话语、研究视角等方面已存在诸多相似之处,但是西方理论在中国学界的“消化”仍然面临诸多问题,视觉文化研究也不例外。由此,对该领域相关概念发展脉络的梳理及意义范畴的廓清显得尤为重要。
注释:
①E.H .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浙江摄影出版社,1987.9,Ⅲ,中译本导言。
②邵亦杨:《从形式美学到视觉文化——形式问题在现代主义的后现代主义历史语境中的多重读本》,《美术观察》,2003.12。
③周宪:《视觉文化与消费社会》,《福建论坛》,2001年第2期。
④周宪:《反思视觉文化》,《江苏社会科学》,2001年第5期。
⑤李欧梵、罗岗:《视觉文化·历史记忆·中国经验》,见罗岗、顾铮《视觉文化读本》序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2。
⑥参见邵亦杨《从形式美学到视觉文化——形式问题在现代主义的后现代主义历史语境中的多重读本》,《美术观察》,2003.12。
⑦参见王有亮译尼古拉·米尔佐夫《什么是视觉文化》,《文化研究》第3辑,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1月。
⑧见国际视觉文化协会网站(http://www.ivla.org/)。
⑨W.J.T. 米歇尔:《图像转向》,《文化研究》第3辑,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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