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山
经常在公开场合看到那位老师,五十岁左右年纪,衬衫、短裤、球鞋、背包和一顶安全帽,天寒时多件夹克。
他站在门边,张望进进出出参加会议或研习的人,有些人和他点头招呼,但是也仅止于礼貌性的动作。他急切地想抓住每一个可以倾诉的机会,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重复描述当权派如何以不公正的手段对待他、被赶出校园的羞辱、司法没能给予平反、窘迫的生活现实、灰烬般的人生。
有关他的传闻很多。十年前,他仍是一位极为优秀的初中地理老师,师大本科毕业,又念完研究所四十学分班,书教得好,深受学生爱戴、家长肯定,教过的学生不乏已经成为地方领袖者。只因为不满当时不合理的升职规定,一口怨气忍不下来,频频和校长、教育主管单位发生冲突,最后以扣留学生试卷相要挟,自以为得计,却终于走上不归路。一个人对抗庞大的行政机器就像唐吉诃德挑战风车,结局早在开始之前决定了。
事件喧闹了好一阵子,基层教育圈其实很小,大家多多少少认识,刚开始还有人想调停,劝他把考卷交出来,甚至承认遗失都好,了不起记过、告诫,可千万别和自己的饭碗过不去。法令是死的人是活的,先把风头避一避,后续问题才好谈。就是听不进去,等到裁决撤职令下,惊慌之余,申诉、请愿、托人施压、按铃控告,使尽各种手段而为时已晚,当局不再要求他交出考卷,也不再让他继续任教,失去教室和学生,剩下那一口气,却没人在乎他是否咽得下去。
据说,起先那两年,他跟踪每一个关系人到家里,敲破地砖,撕裂窗帘,砸毁停在屋外的轿车,曾经因为砸错车被流氓架去修理;也曾经控告承办该案的检察官渎职,反而因诬告被判两年缓刑。被骚扰的人多数与他无冤无仇,只因职务所司倒霉波及。过这么久,不合理的法令已经修正,当初引爆事件的校长已经届龄退休,学校与教育行政机关参与事件始末的人或高升或迁调,人事皆非了。虽然他偶尔还是会找现职的主管争执理论,但一切都显得荒谬而无谓。后进私下戏称他为督学,当他作茶余饭后的话题,感叹其顽固,惋惜他大好时光白白浪费在没有目标的追逐上,有人说:即使重读师大也都毕业好几年了,何必把后半辈子虚掷掉。
俗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往好处看,有这口气才能奋发图强,问题是非争不可吗?面子真如此重要?每当看到他令人伤感的身影,我看到一个人为了错误的抉择,背负身心沉重的十字架,走在孤独崎岖的漫漫长路,唉,不争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