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台北小姐

2004-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1期
关键词:天光父女俩发型

李 潼

她父亲一直是个爱漂亮的人。在生活艰困的年代,他对一头灰黑夹杂的疏发也不马虎,定期找师傅修剪,自己天天梳理,务必像个模样。若逢他自己圈选的重大节庆,再搭配那套米白西装,“四十年代黑狗兄”的标准形象便重现了。

她权充父亲的专任剃头师,是在父亲的化学疗程过后半年。

每次回娘家看他,总问些“有没有比较好一点?”“睡得着吗?”“哪里还不爽快?”问得父亲总单字回答,问得她问不下去、接不上话。

那天的冬阳特别好,捧一盆开得正香的虎头兰回家,赫然看见父亲穿着那件米白西装,独坐阳台,仿如等谁一起出门。她不敢惊动父亲,捧着虎头兰悄悄走近。

父亲被花香招引回头,看花,再看她。眼里有泪光,“想出外走走,好久没四处走。一头乱蓬蓬,走不出去。”父亲又笑说:“这盆叫‘台北小姐,很香。那天有个卖花的开车经过楼下,一路喊‘台北小姐,台北小姐,喊他买一盆也喊不住。哦,这款香味,人闻着就清爽。”

那天,她就将“台北小姐”安置在阳台,端来一把圆椅,在温煦冬阳下为父亲理发。所有理发器具就地取材:妈妈的两条厨房围巾、梳妆台底层搜出来的长柄发梳和一把用途不明的太阳牌剪刀,外加老爸用了三十年的大同牌电胡刀。就这样,父亲穿着米白西装,让她修剪头发,居然从正午剪到天光渐黯。

她盛赞父亲是个最好的理发顾客;不照镜子,当然也不要求发型,对客串师傅的资历不在意,对她的技术和眼光给予全然信任。

父亲似乎也忘了出外走走的念头,有“台北小姐”作伴,盛装端坐阳台,一径微笑,任她摆布。

说到花,就想起老家门前那棵给道路拓宽砍除的玉兰。那棵老玉兰开放的白花,曾是老爸送给初恋情人的“神秘礼物”,后来受赠的女孩,一位嫁去台南,一位嫁给澎湖来的军人,一位出家修行。

妈妈呢?

从没收受过他暗暗递送的带叶香花。她嫁过来,拥有了连根带枝的一整棵玉兰,还有三十年的艰苦漂泊。老爸说:“她自己摘花供佛。幸好有你妈妈,这个家才没四散。”

看着对街的看板,就想起一家老小写得神似的“简体字”。父亲开过“广告社”,当然和他写得一手好字有关。她和兄姐从小帮着描字到看板上,终于习得一手有别于颜真卿、柳公权字体的“简体字”。

她和兄姐们都不写作,也没人继续钻研书法,但毕竟都在文化界,也至少有一双灵巧的手。她第一次为父亲修剪头发,剪得慢,是别有原因,和手艺灵巧与否未必有关。

父亲的头颅浑圆饱满,剃理什么发型都不难。难在他灰黑夹杂的头发已稀疏,又是新长,操剪若一不慎,短期恐难恢复旧观。而父亲一直是个爱漂亮的人,即便在病中,这仍是他尊严的一部分,可观的大部分。

从那天之后,她每隔双周来为父亲修剪头发,一剪就是整整一下午。父亲从来不对发型提意见,也不问她走得风雨坎坷的婚姻路;她不提发型变换的事,也不再问那些“好一点没有”的话题。父女俩,说到肉圆子,就想起她还未上小学的那一年,黏在肉圆摊不走,父亲只得忝着脸去赊一粒端给她。那样的滋味留在舌尖,几十年没走味,把往后的所有肉圆都给比下去。

就是喜欢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谈,父女俩的生命经验在这里找到了重叠的片段。阳台暖暖的冬阳,和那株耐开的“台北小姐”合作无间,也让父女俩的往昔话题,维持一种温度和芬芳。

“活在当下”的道理,简明易懂。

这当下却和过往的人事纠缠牵扯,难在不易断然切割。都说心中的伤痕常伴年岁渐增,一刀一划都碰触不得,在这个小小的阳台,因有温煦阳光和花香作伴,因有刀剪细细剃理乱发,尽管话题远溯往事和故人,心思游走在能碰触与不能碰触的边缘。倘若能剔捡忧苦中的甘美,筛取挫败中的欣慰,何尝不是对当下的珍惜?

父亲这一生换过不下二十种工作,搬过不下三十次家,这款“滚动的创意生活”,也因轨迹太错综,留下的反倒像一无所有的复杂。

父女俩不谈病症复健、不谈风雨婚姻,思路大开,往来无碍。这样的不谈,其实也谈的,在谈与不谈的边缘游走,两边都同时关顾了。

父亲擅长弹奏手风琴、吹笛和口琴,有幸听过的人,都说好。这好,却挣攒不了生活。那些琴声和笛音,在艰困的生活里一并成为被嘲讽的对象;其罪之恶,几不可饶恕。父亲端坐阳台让她剪发时,当然不这么说。他凝望楼角一方天光,说琴音招徕邻人伫足倾听的趣味,笛声让一群麻雀飞来作伴,为劳累的妈妈不忍打断的神情。

柴米油盐的生活若不涵容情感,生命的况味又将如何?

一身皮囊承载生命,健康的身体要如何生活,生命的底蕴才有光采?

这生活、情感、身体和生命交叉层叠的人生课题,难解,父亲当然也不这么说。在世俗生活中一事无成的父亲,也从旁人的眼光中看到自己的挫败,幸好有妈妈、少少的几个朋友和那些永不老的红粉知己。这些“情感的故事”,分批说来,忍不住都要笑开了。情感的独占与分享、坚贞与浮动的话题,父女俩不以现今的自我处境为例,不那么刨根究柢地探索核心,只当一种“好笑”,于是能在似远犹近的事例中进出自如。

在定期来为父亲修剪头发之前,她回娘家探望,不免顺便抱着自己的忧烦前来,并预估还得兜拢一包愁苦回去,这两包袱扎的布结,解与结之间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倾泻出一摊泪水。

那天,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换捧了一盆“台北小姐”;云光乍现地胆敢为父亲修剪头发,心中的田亩忽然就这么改了光景。

“这辈子,我还没遇过一个不爱花的女人。”父亲笑说:“哦,爱花的男人也很多啦。”

作为好顾客的父亲从来不催促客串剃头师,都是她惊觉阳台的天光渐黯了,说:“可以啦,有够漂亮了。今天收五百。”

她伸手要理发费,父亲的左手绕过宽广饱满的额头,赏她一掌五百,还说:“不用找。真是谢谢你。”

父女俩照例绕着兰花欣赏一阵,才正式收工。

她总是想,早知道虎头兰这么耐开,这么香,她早就捧一盆来;早知道父亲浑圆头颅上的发型不难修剪,她早就献艺了;早知道这阳台的天光这么好,她早不在屋里问那些有的没的。

不过,也幸好,这不早也不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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