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钊
谁能说得清楚,亘古何时,万古流淌的黄河在宁夏滋润出个丰腴的河套平原后,侧转身子,无拘无束地纵情徜徉在宽广的内蒙古大草原上漫漫东去,洋洋洒洒,放浪形骸。突然间,它似乎悟到了什么,一个弧形地拐弯便纵行向南,硬是生生地劈山裂石,扒开一条蜿蜒数千里的晋陕大峡谷,直向我国中原腹地奔突而来!
这一拐,一水断两界,在它的一左一右,河东河西,硬是划出个陕西和山西的千古省界来。
陕西山西,秦晋两省,乍一看,一衣带水,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两省皆位于我国腹部,都地处黄河中游;两省都是表里山河,四周多关隘,明珠般的平原、盆地点缀其间。自古以来,陕西人称三秦;山西人称三晋。
陕西:东踞潼关,西盘莽莽群山,北陈绵绵黄土大川,南列连绵虬峰秦岭。山西:东有娘子险关,西有吕梁群山,北有茫茫朔北大漠,南有巍巍孟津雄关。
无独有偶,不知是上苍的刻意造化,还是老天的着意安排?
陕西的中部有个富足丰饶的关中平原;山西的中部有个土肥地美的晋中平原。陕西南部的崇山峻岭中镶着个汉中盆地,山西东南部的千山万壑中嵌着个上党盆地。悠悠渭水横穿陕西的关中;滚滚汾河纵横山西的晋中。似乎上古有盟,前世有约,渭水东流,汾水南行,却都在黄河中原的拐弯处不期而遇,合二归一,聚黄河为一统,谱写出一曲“秦晋之好”的千古绝唱。
但稍一留心,从地域上看,陕西偏南些,而山西却偏北些,关中平原偏大些,而晋中平原则偏小些。
千万别小看了这一偏,事情后来的许多缘由也就出在了这一偏上。
陕西地处亚热带和温带的过渡带,四季分明,植被生长良好。关中平原可以说是陕西的黄金腰带。这八百里秦川,东起潼关,西至宝鸡,地势平坦,土质肥沃,加之气候湿润,素有八水绕长安之说,自古以来就是一方富庶之地。在这儿,只要手脚勤谨,守上几亩地,天旱能浇,水涝能排,只要撒上种子就有收成,日子保准过得殷实,难怪关中农村没出过远门的老农每言于此,总是喜不自禁地津津乐道:谁不知道,咱陕西从古到今就是块风水宝地,天灾不降,人祸不至,从古到今,北蕃作战,打不到陕西,南蛮造反,祸不到陕西;西洋人火烧圆明园,烧不到咱陕西,就连日本人入关八年,就是过不了黄河到不了咱陕西。咱老陕油泼辣子油泼面,给块金砖都不换,守着咱这几亩地,老婆娃娃热炕头,虽发不了大财可也饿不了肚,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心不要没尽,老天把咱托生在秦川,就是咱上辈子的造化,长安自古坐帝王,皇上都要定都的地方能不是天下最好的吗?再说,夏、周、秦、汉、唐哪个出了名的王朝不是从陕西出来的,就连如今的共产党八路军还不是从咱延安出山而坐了天下的。守住咱这个金盆盆,它外头再好,就是天上掉馅饼,地上长金子,咱也不去。浓重的恋土意识使得陕西人始终跨不出潼关,顽固地守着祖宗留下的这块皇天厚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民工潮席卷大江南北,到处可见的四川人,安徽人,河南人……你若稍加留意,很少能看见陕西民工,尤其是关中一带的。难怪就到今天,走在关中农村,偶见那一幢幢造型别致新颖城市化的小楼房,大多都是些在外面工作大半辈子,倾其毕生积蓄,盖起准备退休回家颐养天年的。“老陕”骨子深处那份“落叶归根”的恋土情结浓得怎么也化不开。难怪前几年尚不到五十的我,每每回家,总是有人要问“你那一茬儿的都回来好几个了,你怎么还不回来?”我真是无言以对。
而山西似乎则不然。
山西大部分区域地处我国北温带,气候温和,生长期除晋南一带同关中相近外,其它地区大多一年一熟,晋中生活尚可,往北愈苦太行吕梁两座山脉南北纵向对峙于一东一西,其间鲜有几块呈盆地状的小平原,但多产粗粮。省城太原,至今所食细粮大部分尚依赖外援。在山西这块酷似红薯状的版图里,在满是大山皱褶的夹缝中多靠吃高梁、小米、土豆等度日的人们,东面娘子关外京津地区的繁盛;南面黄河对岸关中平原的富裕;北面内蒙古大草原的马壮羊肥,与日子过得拮据的山西亦形成强烈的反差。
反差产生诱惑,诱惑生成引力,引力使人向往,向往使人心仪而趋之。走出家门,跨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图谋生计。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上古留下来的祖训,山西人尤其是晋中人循着它,走上了经商敛财之道。他们东进京津;西闯陕、甘;南下两广;北抵内蒙。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开始是一个一个,接着是一家一家,跟着是一伙一伙,再后来是一帮一帮。最后竟发展到连西方人马可波罗都说“凡是有麻雀飞的地方,都有山西人”。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这首不知咏唱了多少年头,十分动情的山西民歌虽说掩着几分悲怆,却着实告诉我们,他们为了生计,多少年前就果断地,义无反顾地抛妻离子走出了家园。这一走,走出了贫困,走近了财富;走出了愚昧,走向了成熟。到明、清两代,山西商人已经成为国内三大商帮(晋、徽、潮)之首,其煌煌业绩曾令世界经济史学家把山西商人与欧洲意大利商人相提并论。他们从绸缎、茶叶、当铺到钱庄无所不经营,足迹无处不至。解放前,全国大城市几乎都有山西人开的字号。余秋雨先生在《抱愧山西》一文写道:“反正在清代的全国商业领域,人数最多,资本最厚,散布最广的是山西人;每次全国性募捐,捐出银两数最大的是山西人;要在全国排出最富的家庭和个人,最前面的一大串名字大多也是山西人;甚至在京城宣告歇业回乡的各路商家中,携带钱财最多的又是山西人!”如今,岁月沧桑,虽历经历史的峰烟与磨难,但你若徜徉在晋中大地上,就会被一种从未领略的民居建筑所震憾,所倾倒,平遥的明清街,祁县的乔家大院,太谷的三多堂,榆次的常家庄园,还有那各具气派的渠家大院,王家大院,曹家大院……鳞次栉比的店铺,典雅的屋宇,森严的高墙,深邃的院落,精密的木雕、砖雕,虽经过几百年的风风雨雨,处处已见苍老与斑驳,但昔日的辉煌与繁盛仍依稀还现,足以佐证晋商当年的成功与富有。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慈禧太后西逃后返京途径山西,因盘缠拮据,曾向“明清首富”山西太谷曹家借巨款十万两白银。明清时期,祁县竟有一半以上人家的子弟在外经商,当时整个晋中商风大盛,直至近代,从中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执掌国家财政大权的大多都是山西人。
而陕西人却不出省,潜意识深处那块恋家守土的情结疙瘩却锈结得那么厚重不化。
我西安的一位学友,国内名校上海复旦大学毕业,九十年代中期分到北京中央某部委,工作了一年多便打道回府,调回了西安。我曾问他为啥,他告我:“走了一圈,还是咱这儿好,在南方雨多太潮,在北方天干风大,咱西安,不南不北,不东不西,四季实在的清明,脚下不闹地震,天上少有风沙,揣着咱耀州老碗,守着老娘,锅盔就酿皮,实在是嘹咋咧!”乍一听,似也有理,静下一细想,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大有前程的莘莘学子竟出此言,不由让人觉得惋惜。
在太原,我也遇到这么一件事。事情却全然两判。有一山西藉人家的独生儿子从广州中山大学毕业分到北京,父亲年老患癌症,每次病重,儿子总要请假赶回来,随着病情反复,儿子一心孝敬父亲,想调回太原,谁知父亲听说后大发脾气,训斥儿子:你要调回来,咱俩就断绝父子关系。后来,直逼着儿子在北京找下对象,领了结婚证,父亲才放心地闭上眼睛。临终前,父亲落着泪对儿子说:“你是咱祖辈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好不容易熬到个大地方去了,怎么还能再跑回来呢?”
同一时期,同样一件事,陕西人和山西人的做法却大相径庭,究其原因,也许就是那深埋在骨子里传统恋土潜意识之使然。
古语云,福兮祸兮,祸兮福兮,福中伏祸矣,祸中伏福矣。
辩证法就是这样,利中有弊,弊中有利,优裕使人恋家,富足使人恋土,守土恋家者,目光所及,难出家门之外,思想愚钝亦在自然;而贫穷使人思迁,思迁使人走出去,走出去眼界自然开阔,开阔使人见多识广,见多识广亦使人精明,精明使人经商能富,富而思学,学而思仕,仕而显贵。
辩证法也许就是这样,揣着个金饭碗,舍不得走出去,虽富亦贫;舍家闯天下,虽贫亦富。
长安自古黄金地,千年的人文积淀使得陕西人有着厚重的先古遗风。西安,又称西京。京者,亦同鲸也,荦荦大者。十三朝古都的声名显赫与历史文化积淀,使西安的文化氛围要浓于别处的,历史上的文化名人大多与西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说盛唐,只说明清之际,西安出了几个闻名海内的大儒,创办了一座“关中书院”。其遗址至今尚存,近年来被修葺一新,就在西安南城门脚下,想当年关中书院的大儒冯从吾阐道时,环坐聆听着千人之众,成为明清两代陕西的最高学府,对陕西地区乃至西北数省人才的培养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举世闻名的“西安碑林”就在“关中书院”的旁边,这是著名爱国人士于右任老先生倾其一生对书法艺术的挚爱和凭着对抢救先贤碑刻墨迹的先知先觉,在民国期间,历经数年,遍寻关中古寺深院,名山大川搜集魏晋和唐的石碑,其后又历尽辛苦,将搜集来的石碑安放在原“西安文庙”,即现在的“西安碑林博物馆”。
如今,“西安碑林”已成为一级国宝,是国务院解放初期首批颁布的国家重点保护文物,是全国书法弟子们心目中顶礼膜拜的一块“圣地”。大凡学书法,懂书法之人,到西安必拜谒碑林,买几帖“拓片”馈亲赠友。默默站定在先贤书圣们的墨迹前,双手合一,聊表胸中那一份深深的感谢与虔诚。
吮秦地之灵气,展书法之光华,重现汉、唐文化的繁盛,重展明清建筑的风采,紧挨西安南城门根,东依煌煌碑林博物馆,北临悠悠关中书院而建筑恢弘的“书院门”文化一条街,集文房四宝,文人字画,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使人领略到西安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浓厚的书卷气。而尤使书法爱好者感奋之事,《于右任先生墨迹书稿选》成为这儿的镇街之宝。难怪在硬笔书写作为主流的今天,而掭笔练书法却一直成为一些陕西人的惯常之事,就在六十年代,文革中破“四旧”之风甚烈时,别说西安,就连关中农村一些村干部记账,写公文都要多以毛笔书写,尽管有些人字迹难免拙朴,但要给自己平添这点斯文与儒雅,亦是文风蔚然之使然。
毋庸讳言,历史上,汉唐的辉煌曾使陕西人堂皇过,但唐以后,由于政治中心东移、丝绸之路凋闭,漕运凝滞,陕西逐渐闭塞落后下去。世代生活,耕作在渭河平原千里沃土上的秦人,渐渐与四周隔绝,于是产生了安土重迁的保守思想和安于现状,不思变革的小农经济思想,轻商重农,少于外界交往,撅起尻子只知种田,人性本能的那一面逐渐张扬,性格变的粗犷、暴烈,憨愚中透着几分“嘎”“倔”“愣”。
记得八十年代初,去西安开会,去潼关参观返回途中,碰见一位卖苹果的老农,泥裤角高挽,袒胸露脊,架子车里的苹果又大又鲜,一毛四一斤。我认识的两位北京高工上前砍价,磨缠了半天,老农一口价咬定不降,高工还在磨,磨得老农急了,一股子“嘎”劲全冒了出来,梗着暴起粗筋的脖子,憋红了脸直嚷:“球,这是个啥事,有钱了给几个,没钱了拿去吃球了,自己家树上长的,就当风吹了没结”。边说边把苹果往高工的包里塞,弄得这两位西装革履的高工面对这位戴顶破草帽、裸露着两个脚趾头的老农异乎寻常的举动,一时尴尬地不知所措,一路上不解地直嚷:“陕西人怎么是这样!陕西人怎么会是这样!!”
同年的深秋,我从山西忻州返回太原途中,停在一个卖土豆的老农地摊旁,时值傍晚,狂风卷着漫天灰尘打在脸上生痛,老农裹着一件旧军大衣,瑟缩着身子,脸冻得如同一个紫茄子,笑吟吟地告诉我一毛二一斤,我告诉他太原才一毛一斤,老农告诉我,这是才从窖里取的,新鲜。我说这又不是青菜无所谓的,老农还是不降价,我转身要走,他却一把拉住我说,一毛一斤行,不过要买一百斤,我说买多了吃不了,顶多只要30斤,老农说啥也不行。末了我说了句,大冬天你连二分都不让,老农却不紧不慢,反唇相讥道:“大冷天做生意,赚的就是这二分的利。”
汽车走远了,暮色中,透过沙尘,老农的身影还在寒风中瑟缩伫立着。寒风哟,你冻冷了天,冻冷了地,你却冻不了生意人那颗灼热赚钱的心。
地域、环境、传统习性似乎也造成两地人骨子深处性格的迥异。
陕西人潜意识中也有着同北京人一样的贵族情结,妄自尊大,傲视一切。北京人调侃中常出言不恭地称外国人为“老外”。陕西人也藐视四周,轻率地称善于经商,锱铢必较的山西人为“九毛九”;称凌厉精干的湖北人为:“九头鸟”;称吃苦耐劳,啥苦也能受的四川人为“四川锤子”;称老实,质朴的甘肃人为“西北侉”。岂不知,就在他们出言不恭,轻视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毫不含糊地给他送上一顶“陕西愣娃”的绰号。
山西人则不然,他们如同上海人一样,谦恭待人。在我的接触中,上海人从不谑称别国人叫“老外”,他们崇洋但不媚外,总能准确,尊敬地称其“美国人”“英国人”或“德国人”。山西人对外省人,也总是那么谦恭。碰见陕西人总爱和人说:“你们西安好,白面多;”遇到河北人:“你们河北地平,粮多花生多”;见了河南人“你们河南人能吃苦,现在可是个好地方;”就连见了内蒙人,也总是说“你们的大草原真美”。确实,在山西几十年,很少能听到山西人对外省人有所不恭。
也许,藐视只是一种浅薄,谦恭待人才是一种厚重。
陕西人,囿自己在一个小圈子内乏与人交际,自然见少识浅,久而久之,性格亦粗犷率直,说话快人快语,不拐弯抹角,直通通的,表现在性格上“豪”、“烈”、“嘎”、“倔”。陕西人吃的是粗茶淡饭,陕西老家一些老者至今依然穿的是黑色粗布对襟大袄,陕西人喝的是暴烈的西凤酒,他们大口吃肉,油泼辣子似乎是餐桌上亘古不变的一道菜,“面条如同裤带”,口味酸辣兼具,他们爱大声吆喝,放声吼叫,由此而衍生的秦腔风靡整个西北五省。秦人更是爱之近痴,钟情似狂,八百里秦川黄土飞扬,张扬秦腔一个道场,只要秦腔一声吼,八尺铁汉也泪流,听煞死山坡上那只老黄牛,秦腔如秦人,秦人如秦腔:刚、烈、猛、音节高亢,声腔铿锵,如风吼、如虎啸,吼出了秦人的悲怆与豪壮,宣泄着秦人的不屈与抗争。
山西人则平和,温厚、不急不躁,说话内涵,做事内敛,做人处事以“中庸”为法,遇大事既不轻易点头,也不轻易摇头,深谋远虑,沉着冷静,在中国历史上,山西人能统政,善理财是出了名的。山西籍的政治家也屡见不鲜。曾编撰千古煌煌巨著《资治通鉴》的山西夏县人氏司马光就曾断言“太行横拥巨川回,三晋由来产异才”。在距夏县不远的闻喜,有一个叫裴柏的山村,仅有二百余户人家,历史上竟出现了六十四位宰相,成为山西远近闻名的“宰相村”。晋南河东一带,一向为人文荟萃之地,代有英贤文圣,彪炳史册。至今,永济的老百姓仍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一巷三阁老,对门九尚书”。“站在古楼往南看,二十四家翰林院。”“大大小小知州县,三斗六升菜籽官。”
仅从一本《唐诗选》里就能理出张巡、王维、卢纶、吕温、柳宗元、聂夷中、柳中庸,司马图等八位永济人的名字。整个山西,英贤名人更不计其数。
陕西人则喜欢我行我素,惟我独尊,那股子倔劲犟起来,谁也拦不住,看准的道,一条路走到黑,八头牛拉也不回头。直到今天,在关中农村,那似乎亘古不变的秦服、秦装、任你东、南、西、北风,不管你西洋风、东洋风、时装、名牌,我就认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个老一套,穿上咱祖上穿过的这对襟的布里布面絮上新棉花的黑棉袄,黑棉裤,叼它根旱烟袋,要的就是这份畅快和自在。这秦服不光在家里穿,在路上穿,高兴了还要进西安城里穿,“见了外国人,咋?他们外国还是一片荒草,祖宗还茹毛饮血,还用树叶遮羞时,我们这秦服早就风光上啦”。今天,当你走在西安街头,稍加留意,就不难看见一身秦装的老农民擦肩而过。只见老者脚登自家纳底绱帮的布鞋,鼻梁架一副镶几字型铜架的石头圆镜,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徜徉在霓虹灯闪烁的大街上,大声吆喝着,大口嚼着馍。累了,旁若无人地坐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阶上,一副坦然自若,自得自美的神气劲,与古都西安这座溢光流彩的国际大都市的现代文明非但并行不悖,而且别添生趣,相得益彰。
的确,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不是吗,前几年在上海举办的“APEC”会议,各国元首们穿上神奇亮丽的唐装,成为全球电视荧屏中一道夺人眼珠的亮点。
也许如哲人们所言的,大拙若巧,大朴至美,土得掉渣的秦文化自有其神韵和富有引力的一面。
大作家柳青来自山青水秀的南国,精通三、四门外语,长年阅读英文报刊,骨子里却很“洋”,但他却便被秦文化这个强力磁场所吸引,一头潜到长安县皇堡村,一呆就是好些年,变成一个比当地“土著”还土的“土人”,常年剃个光头,着一身黑色的老式对襟衣裤,端着比脑袋还大的陕西耀州粗瓷老碗,油泼辣子,浆水酸菜,与老农们一起圪蹴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谝得亲如一家人。数年后,创作出六十年代轰动全国的著名长篇小说《创业史》。其主人公梁生宝买稻种一节中,悭吝得不舍一文,面汤泡锅盔的精彩细节至今读来叫人荡气回肠。
同样,还有来自风姿绰约南方的一位大画家石鲁,这位创立近代陕西画派的一代鼻祖,更是才气横溢且能歌善舞,精通西洋美术,创作过电影剧本,终年蓄长发,是一个洋到家的“海派人物”,却能在陕西这块秦文化的氤氲之地,蛰伏一生,潜心作画。以黄土高原为背景,画作中臃肿的大山羊皮袄,满脸皱纹的陕北老汉活脱脱地,呼之欲出而闻名于世。大拙与大巧,大朴与大美在他的笔下达到最完美的统一。形成享誉国内外的“陕西画派”。
与陕西相比,山西则不然,他们注意入时顺势,关注时尚,顺应潮流。
在山西农村,古居民宅随处可见,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却很难看到保留有古遗风的服饰,农村人和城里人一样地穿衬衣、秋衣、西装和皮鞋,所差的只是些气质。在太原的街市,如果不说话,你很难分辨出城里人和农村人。山西人十分讲究服饰,农村人进城,大人小孩都要换一身簇新的衣裤,打扮得和城里人差不多。同样,城里的工作队员下乡,也很注意自身形象,尽量贴近农村,刻意穿一身色气重,样式普通、近于农家的服饰,缩小与农民的距离,以方便开展工作。由于双方都注重靠拢和适应,因此,在太原街头很难看到那些旧式的服装,目光所及,人们衣着考究,款式时新,形成现代服饰文明的大一统,我亲耳听见一位南方人来山西做客后说:“你们太原、大同人穿衣服,比上海都讲究”。
服饰不仅是人们审美情趣的外象显露,而且也是人们性格特质的一种心理折射。
秦服色重,多以黑、灰为主似乎也折射着秦人生性硬倔,从不服输,即使输,也是那种生生打断了腿,爬起来的输,但只要腿不断、就绝不会跪下。
近代知名的爱国将领杨虎城将军是个值得敬佩的铁汉子,年青时是陕西渭北原上的刀客,为人豪爽刚烈、热肠重情,为朋友两肋插刀讲情讲义,他与落难陕西的张学良将军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张公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他旧情难忘,总忘不了这位侠胆义肝的陕西汉子,尽管大洋淼淼,生死两界,当年远在美国夏威夷群岛家中的张公远眺故国,以西方宗教的虔诚来悼念这位舍生取义,早已做古半个多世纪,静卧在陕西长安东原上那一片青松翠柏环抱墓碑中的难兄盟友,寄一片绵绵思念和敬佩之情。
晋人服饰入流,似乎也折射出晋人性格温厚,办事灵活,适应性强的特质,体现着对时尚的追随和认同。
忻州盆地毗邻太原盆地,虽小却也是一个富庶之地,千百年来,这儿商风甚浓,尤其是这儿的人口惠,脑子活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善交际,尤其善言辞,办事精明使这儿代有人才辈出:开国元帅徐向前,老一辈革命家薄一波,旧军阀闫锡山等均出生于此。八十年代中期,我曾到定襄与五台的交界处,有一个上百户的大村镇,里面有个荣军医院,这是以前一个大户人家的旧宅院,高墙深院住着一些精神病患者,凄凄惶惶,破破落落并无多少特别之处,可当九十年代初我再去时,这里竟变成一个民俗博物馆,尢其令人惊奇的是,大宅院内围墙上竟现出几幅灰砖底白色字的镌刻条幅此乃家训,字迹工整有力,读之不同凡响:
人生有五要,一要有强健的身体,二要有正当的职业,三要有精巧的技能,四要有充分的知识,五要有公道爱人的热心,有此五要者,可谓之完人。
计算一年不如计算一月,计算一月不如计算一日,计算一日不如计算一时,盖以一时所损益者为数虽小,而累以年月为数甚大。
自处要常站在原谅人的地位,不可求人原谅,求人原谅是低人一头,能原谅人才是高人一头。
同声相应,同性相辅,自己的智不足,应用他人的智来补,自己的仁不足应用他人的仁来补,自己的勇不足应用他人的勇来补,差得多,多补,差得少,少补,不愁补不足,只怕不求补。
处人不可以不太好的居心猜人以伤情,人皆有善心,亦何至于太无心肝,然亦不可以太好的存心不防人,以中伤人皆有恶心,亦何至于不能做出恶事。
自处贵笃实,常自责、自勉、自强、自计。非自责无心改过,非自勉无以上进,非自强无以立身,非自计无以裕财。
人以生为原则,人生以结果为目的,人生的要素有二,一为物质,二为精神,故人生的结果有二,一为物质的结果,继续是也,一为精神的结果,成仁是也,做人须二者兼之。
这是本人当时随手仅抄的几段,条幅语言平实,通俗易懂,将一些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很平实地道出来,镌于家宅四壁,是对后人的家训,也是处世做人的箴言,可见宅主人的良苦用心和学识城府。我问讲解员,几年前来这还是白墙,什么时候刻上去的,讲解笑着告诉我原来就有,只是“文革”以前,村里的人为保留这些壁刻,用黄泥把墙抹了一遍,刷上白灰,当年到这里造反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谁也没看出破绽,才幸免保存下来,逃过一劫,待“文革”后剥去表皮,重现昔日原貌。我佩服这个村里人的见地与胆识,须知那些年这么干可要担多大风险。如今,这个“民俗博物馆”成了忻州地区的旅游热点,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既搞活了一方经济,也使参观的人尤其是年青一代受到了传统文化的熏陶。
文章至此,也触动了我心底的一件痛事,我就读的小学--长安河池小学,位于西安市西南二十华里。解放初期是方圆十几里惟一的一所完小,周围十几里的农家子弟都到这儿寄宿读书。学校布局精巧,建筑考究,校门口拥抱着两株五六百年的老古槐,树干粗大,五六人牵手方可合搂,树冠高大,树荫落地数丈,金钉朱户的大门两旁的檐廊上,对称竖着两座高丈余,宽数尺的大青石碑,上面密密麻麻镌满碑文,座底的是光滑圆润的龟身和翘起的龟头,进大门是前院,两条青石铺垫的长长的甬道,中间花木扶疏,青竹摇曳,对面一座高大的镂空成各种花纹的石雕牌楼,连接石牌楼和门庭的院墙四周镶满了长形或方形的青石壁刻,至今,那檐角的硫璃、瓦当、鸱吻、兽头还历历在目,那铺在地上的镌有乳钉纹的莲花纹砖似乎还触手可摸,穿过牌楼的后大院便是纵横有序的教室与操场。碑文是什么,早已不得而知了,只记得小时候每天课余,拿根铅笔,把白纸向壁上一贴,轻轻一涂,一行行清明娟秀的行、草、楷书便跃然纸上,然后叠成纸鸢,飘然满操场真个快活!那时上课脑子里只盼着下课铃响,尤其盛夏,学生们争先恐后地第一个抢跑出来,骑跨在青石碑的龟头和龟背上,一股清凉嗖地过电般地浸满全身,好生惬意。可惜,一场“文革”,一切全荡然无存,须知这是先贤们绮思机心留给子孙后代的一份宝贵遗产,据老人们讲,当年这是西安乃至西北几省数得着的一座城隍庙旧址,可文革一场劫难,我们的后人将永远看不到了,我至今还设想当初能有有识人士想方设法把它保留下来,使这份先辈留给我们的珍贵遗物保留到今天,那该是多么珍贵啊!只可惜古物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痛哉!痛哉!可在陕西,人们骨子深处那份厚重的先古遗风“务本业、习农功、厚重不迂、纯朴易化”做事奉行宋、明理学训导的“以行礼数为本”潜意识深处轻商重学的积习至今尚显。在关中农村,人们还有着浓重的小富即安,小富即足的思想,很少有人外出打工挣钱,即使谁家有了个十万八万的,村里人也并不眼气。可谁家的孩子要是考上大学,不仅全家荣光,而且满村皆喜,一街的人都自凑份子,敲锣打鼓,放鞭炮,甚而还唱大戏,可待热闹过去,让父母难堪的是,考上了学却上不起学,钱从何来,何以能挣钱,这的确让父母们去犯愁。
山西则似乎不同,他们学商并重,且以商助学,以学促商,商学一体,学商共荣。莫提省会太原,就是在那偏远的山区,最好的房舍往往都是学校,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商家出资助学,商家出资助教者屡见不鲜。要知道,如今这些成功的商家,惟其成功,即在他们尚为学子,嗷嗷待乳时,就曾得到过前辈商家的扶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他们功成名就,便恩泽社会,既还了心愿,也积了功德。今天,当你穿行在吕梁山区的山庄窝铺,徜徉于晋南农村的土道上,惊叹那里许多农家门匾的对联,字体或飘逸俊秀,或苍劲浑厚,挨门看去,简直是书法比赛,浓厚的文化氛围造就了新一代的儒商。
综观陕西山西,秦人晋人,似乎一个多刚烈,一个多柔韧;一个性火些,一个性温些。嗟乎!滚滚红尘,碌碌人世,凡事万物,谷峰相间,阴阳相济,峰兀高而谷自底,有一利必生一弊。秦人似乎性刚而乏柔,生性硬强而少些阴柔;晋人则似乎性柔而乏刚。温厚有余而个性内敛,愿秦人添晋人些阴柔,愿晋人添秦人些刚烈,“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取人之长,补已之短,刚柔相济,阴阳共存,乃成大器,尽善尽美。
滚滚黄河,一路纵行,水到陕西潼关,前面突然一片关山。《水经注》云;潼关:大水撞山。此刻,黄河水面骤然放宽,奔腾千里,放荡不羁的黄河似乎又悟到什么,此刻,她放缓了步子,顺乎天意地舒展四肢,文静洒脱地弯了一个浑圆优美的曲线,汪起一泓金黄的河水。此刻,灿若仙子的鸟中“贵族”———鹳,翩翩在水面上翔舞,向她投来深情的致意。黄河抖擞着精神,昂起首,掉头向东,横穿中原大地,携着秦晋文明的风采,载着鲁豫文化的繁盛,向着那激荡深邃的大海,奔流而去。
赵钊,男、1947年10月出生,陕西西安人,1969年毕业于太原冶金工业学校,1987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就职于太原钢铁集团公司。太钢作协会员。撰写过电视片《美的召唤》和多部电视专题片,在中国《冶金报》和《太原日报》发表过文章,现定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