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凌
近十来天,刘耐家天天被一个无声电话所骚扰。
每天下午六点半,客厅茶几上的电话便响起来,准时无误。刘家人抓起话筒,对方不说话,不管你怎么问话,对方就是一言不发,也不放下话筒,就这样,一直僵持到你先放下话筒。开始两三天,刘家人还不当一回事,以为谁打错电话或者对方电话故障。后来,就觉得不对,特别是电话每天定时打来,更觉得其中大有问题。
刘家人特别重视晚餐。刘耐是建筑设计院工程师,更是棋迷,中午到单位食堂打了饭,边吃边和人下围棋,过了棋瘾又当作休息,中午也就不回家。妻子吴洋子在妇联研究室工作,单位远,中午一般不回家,吃了饭,便利用午休,译些国外妇女问题的文章,投向各地的妇女报刊。女儿刘畅在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中,中午到学校附近的外婆家吃饭,更少回家。惟有晚上,全家人才能团聚。作为主妇的洋子,精心做好饭菜,全家人围着小方桌,共享小家温馨,其乐融融。如今,这种温馨被晚餐前神秘的电话冲得不见丝影,全家人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
这天下班,洋子买了两笼小笼包,回到家,她把小笼包放进电饭煲里热着,便坐在沙发上等着电话。
六点半,电话“叮铃铃———”准时响了。洋子心里一惊,伸手欲接,又停住手,等电话又响了几下,才抓起话筒。
“喂……喂……喂……您找谁?”洋子堆起笑容,柔声地问。
对方无声。
洋子说:“喂……您是哪位?……您有什么事?……”
对方无声。
洋子说:“您说话呀,您不说话,我们怎么知道您要干什么?……”
对方仍然无声。
洋子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您到底要干什么?你搞得我们家……”
啪!刘耐按下电话,说:“无聊者玩的把戏,你何必认真?”
洋子放下话筒,站起来,说:“无聊无聊,有这样无休无止的无聊吗?”
刘耐说:“正因为这样无聊,你更不要认真。你越认真,他就越得意,越跟你玩这种无聊的把戏,这道理跟下围棋一样,对手下无理棋,你不应他,继续下自己的棋……”
洋子冲着丈夫说:“又是围棋,你就知道围棋……”
刘耐退后两步,竖起双掌,说:“免战免战,大敌当前,共同对敌,我们家庭内部不要自相残杀。”
洋子在家立于主导地位,处处“巾帼不让须眉”,这大概得力于她在妇联工作,动不动搬出“娘家”作为后盾,令丈夫日渐“阳衰”,甘于从属地位,当个甩手掌柜。实际上,她心里清楚,这正是丈夫高明之处,丈夫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明则“退居二线”,暗中却依然操持家政,家里大小事,她最终还得听丈夫的。
晚上,等女儿去睡觉了,洋子靠到丈夫的肩上:“哎,耐子,你说,这人是谁?”
刘耐拥过妻子:“我心里也有排队,我单位里的,我认识的,我都排过队,都不大可能。老马,跟我有点矛盾,但他的为人我知道,还不至于这么下作。我在想,会不会是你单位里的什么人……”
洋子坐起来:“我单位谁啊?不可能,不可能。”
刘耐说:“搞这种事的人,肯定是心胸狭窄的人。无非两种人:小人,或者女人。只有这两种人,才会耍这种下作的伎俩。”
洋子想了一下,脱口报了两个人:“小钱?杨大姐?……不可能,不可能……”
刘耐说:“你不妨把范围再扩大一点,往往看是最不可能的人,恰恰是最可能的人。你最近在评职称,有没有树对立面?”
洋子说:“王菲丽!不过……王菲丽心直口快,有话当面说,上个礼拜,还当面跟我吵,比这比那,我想她不可能。要嘛……夏若男,这个人阴阳怪气的,不过,我又没有招她惹她什么……”
刘耐挥挥手,说:“你先别急着对号入座,这时候你心情不好,考虑问题难免不够冷静客观,容易走极端。你要沉住气,在单位里不要吭声,要镇定自如,就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暗中你注意观察,看看什么人有什么动静。心里有鬼的人,言行上一定会表现出异常来。”
洋子说:“我可没有你这么冷静,我几天前就告诉人家了。”
刘耐摇摇头:“唉,女人啊,女人……”
洋子揪住丈夫的耳朵:“什么?什么?”
刘耐护住耳朵:“我是说,女同志就是沉不住气,可以了吧?”
洋子松开手,揉着丈夫的耳朵:“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刘耐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样,你不妨多说,逢人就说,特别对领导也说。说说自己的恐惧,说说自己精神上所遭受的痛苦,心情如何如何糟糕透顶,啊?不安啦,烦恼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等等等等,简直活不下去了。这样呢,一,能引起大家的同情;第二,大家,特别是领导,就会想,你看看,吴洋子遇到这样的事,处在这样的痛苦中,还坚持上班,不忘工作,你的形象会越来越好;更主要,大家在心里就会猜测,这是谁干的?会不会是妇联里的谁跟吴洋子过不去,耍这种下作的伎俩?大家这么互相猜测,无形之中,彼此就会增加心理障碍。女人嘛,噢,女同志嘛,容易而且也乐意误入这种套圈。这样,对你只有好处,评起职称来,对你更有利,甚至可以这样说,你将立于不败之地。”
洋子完全被丈夫征服了。她猛扑上去,搂住丈夫的脖子,给丈夫一个响吻:“你这家伙!就你鬼点子多。”
刘耐拍拍妻子的后背:“这叫化废为宝,哲学上的解释,就叫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这道理跟下围棋一样,一个孤子,一步臭棋,有时你利用它,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致敌于死地。懂吗?围棋啊,能悟出许多道理……”
洋子一把推开丈夫。
次日,洋子上班,便到人事部找了部长郝大姐,又找了机关党委会书记陈大姐,诉说家里受到电话骚扰的情况。两位大姐都表示气愤,劝洋子要坚强,不要被这种卑鄙的行为所吓倒。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洋子对同事们诉说了骚扰电话给她和家人带来的痛苦,引得了同事们深切的同情。
宣传部廖星星说:“洋子,我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日本有一个男青年,在半年多的时间里,给他从前女友的父亲挂了四千多次电话,抗议女友父亲不答应他的求婚。也跟你碰到的一样,挂了电话就是不说话。后来,日本警察把他抓起来,说他犯了骚扰罪。好像登在《今晚报》上,你到资料室找一下,拿回去念给他听听,让他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
“没用。”法律咨询室罗兰掏出餐巾纸,擦了擦嘴,说:“关键的问题,你要弄清楚这人是谁。你到公安局去报个案,叫他们破案。”
生产部苏青点头称道:“罗兰说的倒是个办法,叫公安局用技术手段,测出那人在哪里打电话,然后把他抓起来。”
吃完饭,苏青拖过洋子,悄声问道:“哎,洋子,会不会是马国疆打的?”
洋子一愣:“他打的?不可能,我跟他早不来往了。”
苏青说:“这很难说,当年,他那样疯狂追求你,还不是天天打电话给你?这人毛病就是好打电话。”
洋子说:“那也不至于啊,我又没有招他惹他,他干什么对我这么刻骨仇恨啊?”
苏青说:“仇恨干吗?他想你啊,想听听你的声音。初恋情怀嘛。”
洋子捶了苏青一拳:“人家在受苦受难,你倒尽情取乐。”
苏青抿嘴“嘻嘻”一笑。
洋子正色问道:“苏青,你说说,会不会是我们机关里谁打的?”
苏青立刻摇头:“绝对不会。我们是省级大机关,每一个干部都有相当高的思想觉悟,同志之间再怎么有意见,也不会耍这种小市民手段。我看你还是照罗兰的办法去办,到公安局去报案。”
下班后,洋子买了一包“牡丹”烟,拐到街道派出所,向段警小毛报了案。
小毛搔搔头:“这算哪类案子呢?”
洋子说:“骚扰罪,扰乱社会治安。”
小毛说:“可又没有造成危害啊。”
洋子说:“怎么没有?搞得我们全家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小毛摇头一笑:“前所未有,还真有点难办。吴大姐,还是忍着点吧,又不花你家电话费,他打打打烦了,也就不打了。”
洋子有些火了:“哎,我说小毛,你这么说话也太不负责了啊!”
小毛说:“那怎么办?如果知道他是谁,在哪里打,我马上把他逮起来。现在他在暗处,你又一点线索也没有,还不干瞪眼啊?”
洋子说:“那就要你们破案啊,跟上级公安局报告,用先进的技术手段破案啊。”
小毛连连摇头:“吴大姐啊,你也太天真了!局里大案子:人命案、抢银行,都堆成山了,还排队等着破呢。你这种小小案子能挂得上号?告诉你说,连门都没有。”
洋子瞪了小毛一眼,撒腿就走:“我找你们所长去。”
小毛说:“别说找所长,找局长都没用。”
洋子站住,想了想,回头粲然一笑:“小毛,帮个忙吧,帮大姐把这个案件破了,大姐给你好好找个对象。”
小毛说:“别、别说找对象,一说心就寒。找对象,就是有,也没时间约会,一个礼拜,加班七天,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还有戏唱吗?走吧,我上你们家,警告警告那小子吧。”
洋子喜得一跳,突然想起什么,忙从包里掏出“牡丹”烟,塞给小毛。
小毛摆摆手,指指墙上标语:“勤政廉警。”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双喜”烟,点上一支,又穿上警服,一挥手:“走。”
到了洋子家,小毛便坐在沙发上,等着电话。
六点半,电话“叮铃铃———”响了。小毛“嗖”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正了正警帽,然后按住话筒,稳稳抄起,搁在耳朵边,眯着双眼,说:“喂……喂……知道我是谁吗?……不说话,好,告诉你小子,我是西街公安派出所毛红军,人民警察!干过刑警,知道了吧?……我说,你这么天天捣蛋,知道是什么性质吗?……扰乱社会治安,触犯《治安条例》,再这么闹下去,就要犯罪!……啊,赶快别闹了。有什么话,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嘛,干吗耍小孩子脾气呢?是吧?不方便的话,可以跟我说,到派出所来,咱们聊聊。只要你信得过我,找我,我毛某保证从宽处理,既往不咎。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是你小子还是这么执迷不悟,一个劲地捣蛋,那你就走着瞧,抓到了非治你小子死罪不可,哎哎,你怎么挂上了?……”
小毛放下话筒,对洋子夫妇说:“嘿,这小子,挂上了,怕了,怪胎一个。没事了,这年头,人民警察还是有威力的。”
洋子双手紧紧握住小毛的手:“小毛,真谢你了。”
小毛笑道:“嘿嘿,谢什么呀,吴大姐到时候瞄准有合适的,就、就帮挑一个。”
洋子说:“放心,大姐一定好好地给你挑一个,这方面,妇联干部还是有威力的。”
可是,事与愿违,电话依然天天准时骚扰。这天,洋子气得抓起话筒便骂:“你太不要脸了!你再这样下去,决没有什么好下场,法律无情!公安局正在用最先进的技术破案,抓到你,要判你的刑……”
“啪。”刘耐按下电话,说:“你气有什么用?你以为靠你这么吓唬几句,他就不敢啦?纯属幼稚。此人并非等闲之辈,最近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经常换地方打电话,有时电话里有汽车声,可见他是从公共电话亭里打来的。说明此人还是有点智商的,凭你几句话是吓不倒他的。”
洋子说:“那你说怎么办?换个电话号码?或者索性拆了电话?”
刘耐手一按,说:“不,都不是根本办法。换号码,他知道新号码,还会打来。拆电话,岂非因噎废食?我看啊,我们全家人要学会适应,心理保持平衡,彻底淡化此事,来个冷处理。”
此后,每来骚扰电话,刘家人不管谁接,抓起话筒便放下。有时临近六点半,刘耐如顺手,就抄起话筒,搁在茶几上,说:“抱歉,‘占线。”碰到刘畅接电话,便用英语骂一句:“Rascal(无赖)。“或者”Bastard(坏蛋)。”然后放下话筒,得意地对父母说:“练习单词。”
日过月去,刘家人已渐渐适应骚扰电话,恐惧之感也慢慢消失。六点半的电话铃声,成了刘家人生活旋律中一个和谐的颤音。
这天,刘畅向父母提议:“以后我们家提早吃晚饭,六点半吃,电话铃一响就开饭,好不好?”
刘耐手掌轻轻拍了几下:“这个建议好,把骚扰电话引入良性机制。”
洋子笑道:“简直是个发明,可以申请专利。”
以后,每天六点半,电话铃一响,刘畅抓起话筒,又放下,然后喊道:“开饭啰!”全家人便围着小方桌,共享小家温馨,其乐融融。
半年后的一天,时过六点半,电话铃没响。六点四十五分,电话铃没响。七点,电视正式开播了,电话铃仍没响。
刘畅急道:“这人怎么啦?今天怎么啦?”
刘耐安慰女儿说:“别急,再等一等。也许他电话坏了,也许要等别人打完电话他才能打,也许……”
刘畅皱了一下鼻子:“也许没有也许。”
电视里播送天气预报了,电话铃还没响。
刘畅急得跺了一脚:“这人也太不负责了!都七点半了,还不打电话来。”
刘耐点点头:“此人工作马虎,要批评教育。”
洋子说:“是严重失职,要追究渎职罪!”
正说着,电话“叮铃铃———”响了,刘家人惊喜地喊道:“开饭啰!!!”
刘畅一步抢上前去,抓起话筒:“哎哎哎,你今天太不像话!都超过一个小时了,才打电话来!严重失职,要追究……啊?!外婆……是外婆啊……”
刘家人哈哈大笑。
大笑过后,刘家人又觉得沉闷,晚饭吃得很别扭,说不出什么滋味。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过去了,骚扰电话都没再来。每到六点半,刘家人便盯着电话,竖起耳朵,等待着电话铃声。他们难以忍受这种沉闷,盼望电话铃声来打破沉闷。但电话像哑巴似的,都没再响。
刘耐强笑了一下,说:“看看,终于不打了……”
洋子怔怔地说:“不打了,为什么不打了呢?”
刘耐说:“疲了,疲了,此人打疲了,所以不打了……”
“不可能。”洋子想了想,又说:“哎,会不会这人生病了?”
刘耐摇摇头:“不知道……”
洋子说:“那到底为什么呢?”
刘耐大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洋子惊住了,望着丈夫。
刘畅走到父母中间,左右望了望:“你们真是的,来电话,你们吵;不来电话,你们也吵。我真不明白!”
刘耐瞪了妻子一眼:“贱!”
洋子问:“你就不贱?”
刘畅昂头说:“都贱!我也贱!好不好?”说完,她抓起话筒,按了“122”键码,然后放下话筒。电话“叮铃铃铃铃铃———”响个不息。她大声叫道:“开饭啰!”
夜里,刘耐和洋子靠在床上,难以入眠。
洋子摇摇头,苦笑一下,说:“这人也真不容易,半年时间,每天坚持不懈,还准时……为什么呢?”
刘耐眯着双眼,似乎在冥冥中搜寻:“是谁呢?此人……会是谁呢?”
过了两天。
六点半,“叮铃铃———”电话骤然响了。刘家人猛然震惊,盯着电话,不敢轻举妄动。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电话不停地响着。
刘耐张开双臂,向后一拦,侧头看了看妻子,然后走上前去,小心地抓起话筒,紧贴在耳朵边。
对方无声。
刘耐又看了看妻子,然后,压着嗓门:“喂……喂……”
突然,话筒里传来一个男青年的低沉声:“谢谢。”随后,“啪哒”,电话挂上了。
刘耐抓着话筒,惊讶得对妻子说:“他说,‘谢谢?!”
洋子惊问:“谢谢?!”
刘家人坠入迷茫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