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与不退间的挣扎

2004-04-29 00:44南方朔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11期
关键词:李昂天堂人生

南方朔

我的许多小、中、大学同学,教书的、当小公务员的、在公司上班的,有些已经退休,有些则在退与不退之间挣扎。他们才刚过五十,比起上一代来,他们面对这个问题的时间整整提前了十年,甚至还不止。

这真是恐怖的经验,好多次同学会上,一群人都在谈着退与不退的问题。他们五十出头,身体仍强,脑筋也没故障,有些富裕的甚至还在福建养马,三不五时去那里策马追风。他们都还自认中年,怎么就到了要退休的时候?以平均寿命七十而论,他们还有二十年要过;如果好命活到八九十,则还有三四十年要挨。不工作、不忙碌地过三四十年!有个同学说:“还不如自杀算了!”

这时候,像我们这种“写作族”,就成了被羡慕的对象。以前我们羡慕他们工作稳定,有些更是待遇丰厚,他们则调侃写作的穷酸,到了今天,写作的好像还有角色,他们却已要告老还乡。小时候,妈妈说:“吃得坏一点,却可以吃久一点。”这话终于得到了印证。

年过五十就要退休,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这的确已成了当今最棘手的难题。我们生命的意义有一大半来自“工作”,它让人有成就感、有收入、有固定的人际交往管道。工作的忙碌是一种幸福。一旦退休不工作,收入或许还是余事,不工作即意味着一切管道全部消失,闲的轻松就翻转成无法负担的沉重。退休不工作意味着没用,人生无目标和无意义,也等于进入漫长的死亡等待过程。一堆人惊惶地谈着退与不退的问题,显露出的是一种深沉的恐惧。

现在的人年过五十就必须受到这样的煎熬,更年轻的可别在旁边偷笑,因为再过几年,可能年过四十,就已必须面对同样的难题。这是天方夜谭吗?当然不,它是结构,也是人类的宿命。

退休年龄不断提前

近代社会最大的变化,乃是生产力提高的速度永远大于人口成长的速度。这意味着要达到固定的生产目标,人力的需要将愈来愈减少;尤其是科技快速发展,变化与更新加快,在可预见的将来,不仅结构性的失业将成为常态,愈来愈早离开工作岗位也将成为常态。狩猎与农业时代,人们工作到不能工作为止,工业时代则到六十五岁,后工业时代则可能到了五十或四十就必须离退。欧洲无论怎么努力,失业率都在百分之十左右徘徊,最糟的甚至到百分之二十,而退休也愈来愈提前,未来的台湾也将是这样的景象。

据我所知,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两个杰出的思想家预见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与可怕性。一个是一九八二年诺贝尔经济奖得主李昂蒂夫(Wassilv Leontief),一个是被萨特推崇为“二十世纪最具原创性”的法国思想家哥兹(And

ré Gorz)。他们都指出,愈来愈少人能够工作,而能工作的人也需愈来愈早退休,这将是无法避免的趋势。如何安排生命里不工作的“闲”的问题,已不仅是每个人自己的问题,也将是未来最大的政治与社会问题。李昂蒂夫有过这么精妙的寓言:

在被赶出天堂之前,亚当与夏娃不必工作即能享有高水准生活的快乐。在被逐之后,他们及其后代被诅咒要从早到晚辛苦工作,始能有悲惨的生活。而过去两百年科技的进步,即是人类在工作中逐渐走回伊甸园的过程。然而,问题是一旦到达这个境界,实情又将如何?天堂里物质充裕,但人却没有工作,没工作就等于没薪水,因此,除非设计出新的所得政策,否则大家没薪水,不能购买,等于要在天堂挨饿。

将来的人会在天堂里挨饿,这种征候已在欧洲出现。欧洲人百分之十的失业率,那些没有工作的,真的是比较差的人吗?显然未必。但因为没有设计出新的制度和新的观念,人们仍以“工作”论“成就”,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遂难免恨东恨西,甚至痛恨一切外国人,巴不得希特勒再世,把外国人全杀光。另外,则是愈来愈早的退休,也让还是中年的人就已提前成了老人,各种虚无不快乐因而大盛。

世界在变,变得已不再是我们熟悉的形状。对于那些太大的结构和趋势问题,我们束手无策,只有要求政府及智库人士注意,及早做好准备。而对我那些在退与不退中挣扎的同学,我就只好用英国管理学大师韩第(Charles Handy)的近著《大象与跳蚤》中的观点来安慰和鼓励。韩第和哥兹、李昂蒂夫所谈的都是同样的问题。由于哥兹和李昂蒂夫是思想家,因而他们谈大结构与大趋势;韩第是管理学家,替公司和人生做顾问,因而谈的是调适和因应之道。

因此,要怎么面对只不过中年,就已被迫要退休,成为老人的这个难题?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自己“再年轻化”,成为一个有活力的新跳蚤,不必再到学校、机关、公司上班工作,而是变成新的“个体户”,而这种“个体户”虽然可以是有收入的新工作,但也不必然,只要愿意或能自我调整,它也未尝不能是虽没有酬劳,但却能满足自己“生命实现”的公益服务。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它都是让自己在离别过去已经习惯的工作后,再给自己的生命一次机会。

人生注定有两次

因此,从现在开始,或许每个人都已注定要有两次人生。一次是从无知的襁褓开始,它从零出发,努力学习,追求工作和欲望的满足;另一次则是从后中年或中年出发,它不再是从零开始,而是要把原来的“有”蜕变成另外一种“新有”。六十多岁退休,含饴弄孙,安享余年的时代已经过去;五十初度即退休,医学进步所造成的长寿化,未来人的第二个人生并不一定比第一个人生更短。第二个人生现在是每个人自己的问题,但很快的它就会变成集体的制度问题或文化问题。目前在退与不退间挣扎的五十初度的人,所处的其实是社会大转变的前哨位置上。如果这些人能替第二次人生找到出路,后来它就会成为轨迹和模型,被后人追随。

于是,我那些原本沮丧的同学又兴奋了起来。但第二次人生,说不难却又很难。虽然曾有人因陪伴子女读书,最后父子一起考进台大医科的例子。但第二次人生的人要重过第一次人生。这种例子多了,难免两次人生间的交通秩序为之大乱,而且未必符合社会效益。

而我比较同意的,乃是法国思想家哥兹所谓的“对社会有益的工作”的概念。人们的第一个人生以功利心和利润心主宰了“成就意识”,大家拚命往前走,把各式各样的副作用丢给社会。因此,第二个人生应当是功利性更少,社会性更多的工作。曾经显赫过,以及多经大风大雨的,何妨透过著书立说对别人多一点建议:平平凡凡的我辈,则又何妨找若干可努力的目标再度贾勇而进。一个退休的小学老师,以爱护树木为第二次人生的志业,老树爸爸廖守义的故事不也很有启发?第二次人生不是“杀时间”,因为时间杀不死,只会杀掉自己。第二次人生同样要努力、学习、专攻,只是和第一次人生的方向好像不同。它应该是透过帮助别人而完成自己,它的严肃和第一次人生相比,不会更少,只会更多。

我那些已经有点兴奋的同学笑了起来。说了那么多,等于没说。我也笑了,说了虽然等于没说,但没说的却比说了的更多。第二次人生是个新问题,它无定规可循,不像人们已过了好几千年第一次人生,一切的路都在那里。而人能活在一个无路找路的时代,退与不退间的挣扎,难道不正是再出发前的犹豫吗?而一旦克服犹豫忧愁,谁知外边不正是一片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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