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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穿上衣服,你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一直要到收完摊子,解下围裙、松掉马尾、拿掉眼镜,你才会看见她。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有着极精致的眼睛,那里面有非常吸引人的眼神。她的鼻梁很纤细,鼻翼朝内敛起,大小刚好的唇宽,厚度也可说十分完美。她厌倦了美丽的生活,想知道如果没有美貌,她会过着怎样的日子。
好极了,她遇上我,别人以为她是个"透明"的女人,我却能看见她美丽的伪装---这样的事情很奇妙,在我领会的同时,她也就了解了---显然因此她觉得不自在,所以总是很技巧地闪过我的注目,安静地在街角煎蛋糕。
我每天都会来买蛋糕,虽然她煎的蛋糕显然难以下咽,但是她那秘密般隐藏的美貌太吸引我,所以吃起来仍会觉得很幸福。
"我要五十元蛋糕。"我说。
她在小小的蛋糕摊子后面,机警地瞄了我一眼,没出声,静静地挑起一块小熊蛋糕,放进纸袋里:又挑起一块小兔子蛋糕,放进纸袋里。我对她微笑,但她并不抬头看我,又挑起一块小青蛙蛋糕,放进纸袋里……收钱的时候,才不耐烦地出声说话。
"谢谢。"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出声跟我说话,所以像这样职业化的用语,听起来也像是极美丽的辞句。我开心地走回自己租来的公寓。
妈妈拨了通电话过来,因为是长途电话,所以她总是说得很急、很紧张。我没怎么回话,因为她问的永远是那几个句子,是不是回答她,我觉得并不重要。
半夜的时候我写了封信,放进口袋里,好牢记明天把信拿给煎蛋糕的女人。写完信的时候天色很暗,那是曙光才刚开始泛红,而星子尚未完全消失的黎明。满天飘着发丝般的细雨,天一亮就完全消失。我整个人挂在阳台,觉得心情很美、很安静。
下午的时候,我又到街角买蛋糕,把信和铜板拿给她后,我就急急忙忙地走了---我不想知道她看不看信,不过大约晚上六点半,我准时到一家义大利餐厅门口等她。她迟了两个小时才到,所以当她看见我的时候,显得非常意外。
我替她开门,有一个靠窗的位子空着,我们就往那边坐。她穿着一袭鲜红色的合身短洋装,皮肤就像牛奶般,泛着非常细腻的光泽。我看着她,她看着菜单,躲在菜单后偷偷的笑。
我想我看起来一定很蠢,餐厅里的男人都盯着她,餐厅里的女人都看着我,虽然没听见声音,但我知道他们都很想笑。
"什么叫做'透明的女人'?"侍者走开后她问我。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那是我们几个男同学损女孩子的用语。
"为什么你说你看见我了?"她说:"你看见什么?"
我清了清喉咙。
"在你烤蛋糕的时候,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说。
"这很重要吗?"她说。
她漂亮的小脑壳倾了一下。
"应该算是重要吧!因为这样男人才看得见女人。"我说。
"所以……"她说:"所谓透明的女人,就是男人看不见的女人$?"
我想我的眼睛在赎罪。
"女人不漂亮,就会变得透明$?"她又问:"男人会看见其他的人或事物,但不会看见这个女人?"
她的嘴角轻蔑地勾起,我好想走开。
"那个女人是不是透明的?"她说,手指着一个女人。
"那个呢?算不算透明?"她又指了指另一个女人。
她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在女人眼里,是没有所谓'透明的男人'的,女人会很仔细的、没有目的的观察每个人,"她说:"真不公平,女人了解男人,男人却不了解女人。"
幻想中的甜蜜约会,只听见她的抱怨。
"我从你下午时的眼神,"她说:"就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了。"
见我不再说话,她也就不讲下去了。我们安静地把餐吃完,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有所贪图,我替她叫了计程车,但是她居然要我跟她一起上车。
我开始有些兴奋的感觉,虽然约会搞砸一半,但她真是漂亮,没什么好计较的,我想。
她为计程车司机引路,车子沿着我所熟悉的道路前行,沿路的街景我越来越熟悉,最后,她要司机在我住处楼下停车,我愣住了。这次我忘了掏钱,所以车资是她付的。我们一前一后下车。
"我住你对面。"她说。
我目瞪口呆。她从容地越过巷道,开锁上楼去,当我回到自己租来的公寓时,我看见对面公寓有人点亮一屋子的灯光。她并没有把窗帘拉上,在黑暗中,我凝视着她。
妈妈又拨了电话过来,我有点无奈,因为她总是那几句话,讲得很急,在听到我声音不久后,便匆匆结束。
当妈妈挂上电话后,我没把话筒放回去,就搁在桌上。我只记得自己一直盯着对面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一屋子的阳光,手背和脚踝都被蚊子咬过。
我把话筒挂好,渐渐的就有些客户拨电话来催设计稿,我开始忙碌的一天。
下午我又机械地到街角买蛋糕。这个安静的午后,行道树的落叶,在地上翻着翻着,奶油的香气从街角飘过来,整条街都好香。
她的摊子围了一堆男人和男孩,但没有人抱怨她速度太慢,他们可能希望她身手再慢一些。远远的,我看见她合身的衬衫、长短恰到好处的褐色皮裙、和泄了一肩的长发。唉,真是漂亮。我隔着一点距离在角落等着,直到面粉用完,才捉到机会挨过去。
她没特别留意我,安静地收拾摊子。有个行乞的妇人走过来,烤蛋糕的女人将已经装好的蛋糕屑留给妇人,另外又拿出一包完好的蛋糕,但妇人摇头,她只要蛋糕屑、不要蛋糕。
妇人走开后,她笑了一笑,把蛋糕递给我。
"我知道不好吃,"她说:"但你吃不吃?"
我接过手来,就拿一块往嘴里塞。
"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她说。
我差点噎到,想从她的神态间找到合理的解释,但她只是从容地推着蛋糕车,并不理会我。
"我们剧团的新剧,应该可以叫做'看见透明的女人'吧!"她说:"可以吗?你介不介意?"我摇头。她的公寓门口有几个男人在帮她搬家具,四周很多噪音,但我只听见她的声音。
"来看我们演戏吧!再过一阵子,"她说:"我会在街角贴一张海报。"
说着她摇摇手,往对面走去。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确在街角看见一张剧团公演的海报。画面是一个没有人的厨房,但锅子冒着蒸气,剧名就叫做:看见透明的女人。标题是:你看见我了吗?我是一个女人。
我没去看那出戏,倒是回老家看爸妈。妈妈刚从工厂下班,看我到家,疲倦的眼又睁得亮的。她催爸爸出去买酱油,偷偷地把一卷纸钞塞进我手里,就围上围裙进厨房去了。
纸钞是什么面额的都有,显然是平日一张一张省下来的。我在冰箱里发现几盘剩菜,用保鲜膜包得十分干净,而桌上老人茶壶倒出来的茶汤,几乎是透明的。我的房间比从前在家时还干净,阳光晒得一屋子暖呼呼的。妈妈在客厅里找不到我,端着菜就凑近我门边。我背着窗口的阳光,妈妈一直想看清楚我的表情,我以为自己在笑,不过一直等到妈妈走开,我才发现自己眼角有一滴泪水。
我在抽屉里翻到一本相簿,我想我看见的是一个女人消失的过程,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逐渐变得透明的人生。我不是最听话的儿子,也不是最显眼的男人,但我是很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