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凡
1
医院门口的风吹得很急;一阵奇大的小龙卷正在右侧口盘旋形成一个旋风。地上的灰尘扬到半空中,引起人们争相看着,不到两分钟,龙卷风突然凝住,接着停止。门口排班的司机打开窗户,探出一个头,不经意的打了一个喷嚏。这时候,有一个男人站在墙角下,表情神秘,好像隐藏墙洞的蝎子或蜘蛛,两眼虎视眈眈。细雨开始飘着,络绎不绝的过客当中,有几个人咳嗽,流行感冒的季节,似乎没有人幸免。
没有多久,自动门刷---一开,消毒药水扑鼻而来,医院的大厅有一幅宗教壁画的屏风墙。右厅挂号厅人声鼎沸,孩童走在大人膝腿间,大型看版挂着所有门诊医生的看病时间,有几个看不懂看板的中年女人脸上露出惊鸷,问问旁人,有人热心地解释,有人抢挤在柜台以致没有时间理会,也有人干脆横着眉对一个迷惑的女人说:"反正就像股市看牌嘛!"女人的眼神更蛊惑了(显然是从乡下来的种田人),不太热络地讲解者说完就不见人影。最后女人还是张着$徨的眼珠子跟着别人排队,但也弄不明白到底排哪一边!
大厅的左侧是领药处,电动数字器正闪着红色电脑号码,单双号各分两侧,人们扭挤在领单与领药间有如抢购炸鸡汉堡的速食店。客满的电梯,孩童耐不住等待而上下坐着玩。饱满的贩卖机也有顽皮男孩的骚扰,有人斥喝,孩童伸伸舌头,做个小鬼脸,一溜烟,闪进几个大肚子女人中。
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温哈妮好不容易算爬到七楼外科病房。但她在护士站旁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先让自己喘口气。
三个劳保病人一间的房间显得空气很沉闷。
床上的李长壮似乎一点也自大不起来。他躺在床上,腹肌连成一块鼓凸的肿瘤状,因为挫伤而断裂的肋骨已经浮鼓出来,原本坚硬挺拔发着亮光的椎肩肌和扩肩肌也已经变成凹陷的破鼓。
他的眼神缓缓而没有灵动;眼皮有点肿胀,眼睛布满血状交缠的红丝,那个表情使温哈妮觉得像个白痴,她朝他撇嘴笑笑,然后找到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你看我好像在看一条狗!"
李长壮眨眨眼皮,手做握拳状,说话的声音仍是很虚弱,他看出她的眼里暴露出兴奋的凶光,只觉得一阵恨意,但似乎医生尚未处理新发生的骨折,他的疼痛和苦水只有化为心里无边的诅咒和藐视,这些表情,她都读出来。
"你不只是像一条狗,现在,已经变成猎物了。"
温哈妮仿佛有意要激怒他那哀愁又复杂的悲忿似的。
"为什么不让我死!"他逞强的想大声咆哮,但失败了
。"谁说的!"温哈妮警觉地往B床C床那边望了一下。
"阴谋!我要揭穿你们这对狗男女!"他虚弱的叫着。
温哈妮面带微笑,机灵地往他的床前一靠,一个近身的动作使他吓得面色通红,而她只不过要用吓唬穿透他的跋扈和多年来的骄傲。
"你听着!我已经受够了你!"她在他的耳旁说。
他僵着,不敢再乱动。一片沉默中,双方似乎都在试探、等待,好像这世界总有某种最重要的事情要爆发……
"要不要喝杯水?"她问。
这算什么狗屁呢!他心中暗骂着,瞄一眼她的脸,那一张错综复杂的脸竟是有一头瀑布秀发和美丽迷人的五官,尤其那双眼睛和嘴巴,但现在却使他沮丧到倒尽胃口。
"让我一个人安静。"他往旁看,额头滴着水珠。
"我是有话要说……"温哈妮突然爆出这一句话。
有话要说?他妈的狗屎话!他在脑袋中啃噬地那一脸假神情时,心头就完全沸腾,真想凌空飞起,然后以三百六十度的回旋踢往她最邪恶的鼻端一踢,至少踹倒这女人蛇蝎的心,但他只有喘气的份,表情显现出伤口已经疼得麻痹了,而是觉得无尽的羞辱。
"我是被你愚弄了!"她正经地看着他,而且眼角渐渐红起来,再搓揉一下眼睛,猛然转过头去,说不出话。
他不明白!一脸惊异。这个共同生活三年的女人,他的妻子,这个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的妻子,这个跟他一起度过失业日子的妻子竟会是个红杏出墙的女人,而且历程三年。他曾经考虑过究竟长得像她的三岁儿子是不是也是奸夫淫妇生的野种!但他抓不出任何时间和证据。
当他穿着短裤出现在布置着摔跤大赛的道具会场中,四周充斥着刻意疯狂、冷酷、热劲的群众(临时演员),他正巧饰演剧中那个连续三天三夜间势如破竹击倒高手而晋级为世纪最伟大的摔角手时,导演竟安排了另一个赤身膊膊的男人替代他的主角身分,剧本突然被篡改了。剧中;他必须面对底下观众的激情嘶叫声而发狂,也就是他必须面对场内干冰掀起的迷漫而突然趴俯在地上,对着另一个取而代他的男主角求饶,只因为他发疯了,赛前发疯了---于是裁判和教练都拥上前来,观众一阵混乱、激动,然后他被拖到剧本背后,离开擂台时,眼光还必须呆滞,像个白痴。
但那是戏,虽然他又被另一个新人取代而刷下来,但起码只是戏,虽然他热爱戏剧,但仍不免戏如人生的惶恐也深深困扰着他,可是,毕竟也只是戏。
"你被谁愚弄?花钱雇打手把我弄残叫被人愚弄?"他真想哭,但他动弹不得,心里又叫骂着。
温哈妮把脸转到他面前,神情是被挑起来的忿恨。
"你这孬种!"她骂他,又点了点头,愈想愈不甘心,把眼角的泪水拭去,重新展现另一脸笑意。
"好了!你走吧!少再来耍我!"
"谁耍谁!只不过是一个小牌演员,剧中的打手不知是哪个女人的丈夫教训你,却真的抓狂了……"
"我被打,你还笑!演员只不过是我的理想和职业,你反对我做这一行我了解,但犯不着叫剧中人假戏真做啊!"
"那一幕'戏剧风波'跟我完全无关,你听清楚了没?我什么都没做。"
"狡辩!"他气得叫出很大声,用尽全力。
因为有人按铃,护士进来,接着个演员也进来,场面有点僵,温哈妮知道自己不走不行,那份恨却已经如漫天缭绕的烟雾完全钻入她的耳孔,她知道丈夫已经发现她不贞,但又不知如何下台,有点恼羞成怒。
2
温哈妮从医院走出,墨色天空,一片湿气。一排队伍,从医院的旧大楼开始延伸,大家都在等搭医院的免费巴士。每个人的眼睛没有了神气,潮潮呆立,队伍黏合得很紧密。
滋---轰隆隆引擎声响在空气中,像一枚散发光热的冲天炮,烟雾由喷管射出,却由地面腾起,门开,乘客鱼贯而上。
温哈妮由大巴士后面绕过,往右拐,人行道上的白色铁椅使她暂且坐下来,靠一靠,心里别扭死了。想起丈夫侍她如何仇敌,想起那个没有保障的演员职业,丈夫竟然为了几个钱装扮成黑社会的流氓,或者躺在某个弥漫吗啡和抗生素臭恶的三流道具医院苟延残喘……戏剧尽管是戏剧,但总是不真声,而且他又专挑那种黑暗面的腐朽角色演,不但观众恨之入骨,而且没有一个影迷。
这时候,一个男人出现,他就是站在医院门口墙角的那个看着温哈妮进医院的男人。
他走上前来,温哈妮远远地迎接他。
上前,坐下,他把脚跷起来,拿出打火机,嘟嘭---火点着了烟,男人轻缓地抽了几口,然后很疼惜地伸过手,一把她的大腿说:"早知道见着了要生气,何必呢!"
"他真会编故事,他以为自己让人打死也是在戏中!那个笨蛋戏痴!"
"我早说过他的脑子里有一堆搞不清楚的问题。"
"天啊!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看是不是脑部长了瘤,压迫他的神经,使他的行为都变成了异常,而且自己不能控制自己。"
"会有这样的事!"
"不可能?是啊!我也希望他长命百岁呢!"
"我现在最不懂的是明明是一场'戏剧风波'的戏,他干嘛演得那么真?那些打手究竟是谁雇的?为什么要把他打成重伤呢?当时一场混乱,我已经要走了,看到他躺在地上,血流着,还在想不透他的蕃茄汁从哪里梳出来,对了,后来那批临时演员全跑了!警察没说什么吗?"
"临时演员是你负责的,没名没地址!"
"唉!难怪他一直怪我蓄意谋杀!"
"事情总要结束的。"
"结束什么?"
"婚姻啊!"
"唉!"
"不是吗?你是一流女导演,美国那个奖杯使你扬名国际,艺术脱离不了文学和原创动力,不能留恋腐败的风花雪月,况且他是一个永远到不了顶端的三流演员。"
"是吗?你也太主观了!"
"难道你愿意投向那个凡夫俗子、那个缺乏戏剧张力与活力的人---"
"戏剧不是殿堂!因为演戏的演员都不是圣人。"
"不对!戏剧与人生分割得清清楚楚,很多生命的极致无法在人的一生中完成,但可以在戏中成全,但幸运的演员可以,不入流的演员当然没有机会圆梦!"
"不错,但圆一场梦要付出的代价太高,高于自己的能量,现实太难,名利太险恶,复杂的公关和人际情势使我不能面对自我的完成,因为这项工作是众人的完成,有好的导演没有好的摄影师也没用。"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不出怎么样,你是台湾最具爆炸力的编剧高手,你来拟想我该怎样只是建议,你能有意见,但不能有主见,因为你是局外人,不是演员。"
"但我操纵演员和全剧,甚至导演。"
她看着他,突然注意起他的神色。今天,总算把他看得更仔细。那一个不知名的鬼夜晚,因为讨论剧本的关系,因为大雨天的缘故,彼此都有点冲劲,由那样一个小小念头冒出来,他们之间的衣服竟然被褪得干干净净,正如剧本所写的---
雨很大,男主角拿了一把尖刀拨了脚下的湿土,两三下就把土挖成一个洼洞,由于雨势愈下愈大,那地上的洼洞一下子就被填满了水,于是女主角也着试挖坑洞,后来,两个人干脆合力挖了一个较大的坑洞,然后把身体都藏进洞里,为的是水势不要盈满洼坑,但两个身体的钻挤,竟然把湿土陷得更深更大……
因为两个人都太靠拢了,反而看不清楚对方的毛细孔,今天她皱着眉看得很难过。也不知怎么了,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家伙好像就是把她带到一百五十公尺深的溪谷中。而他竟然借着一条粗绳延着谷壁攀沿而上,她很可能吓死在溪谷的孤独中;想到此,恍惚之间又感觉很有刺激临场感,因为这个家伙目前的眼光中含有光芒,丢下另一条粗绳,奋力的要他赶紧往腰上系绑好粗绳,然后呼叫她要寻找到抓钩的支点。
"我们很久没有像那一次畅所欲言的讨论剧本了!"
他突然凑到她的耳窝,而且表现得很亢奋,"要不要到我那里谈谈你对明天那一幕杀夫戏的准备?"
"没有心情!戏停摆一天已经呕死了,李长壮明天要开刀,我儿子后天要去看他,太忙了!"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聊了!"
"多久以前?"
"你们分居以前!"
"天,半年有吧!但我实在没有时间,他的所有住院费用我还要申请公司赔偿给付!"
"你还在关心他?"
"这是没办法的,道义上,我要负全责,而且一定要找出幕后指使者,太卑鄙了!"
"你要记住你是一流女导演,不是女人,我不希望你分化了你自己。"
她转过脸,凝视着他,有一点犹豫,但还是说了:"我实在不喜欢你的口气。"
"为什么?你喜欢剧本不是吗!"
"但你不是剧中人物,我觉得他们比你要善良。"
"你知道的,"他眯起眼睛笑起来,"这也就是我的可贵之处。"
她站起来,第一个直觉发现自己好像活在福德坑,而坑里的她---真希望能够亲手将眼前的男人埋葬起来。然而,异味和迷雾交叠在她眼前,她很难懂得自己到底对于分居的丈夫究竟还有多少痛苦和快乐?而这两种合成素却是起源于"爱"字。她被眼前的男人拥抱时,心里多少有点零乱,还是想着丈夫躺在医院的伤势……
3
银幕正上演着《戏剧的风波》,由于戏中饰演一个黑道手下的李长壮在三个月前因此戏而意外受伤死亡被传播媒体大肆宣传而场场爆满。许多观众看完"戏剧的风波"后都落泪了,有人说李长壮的演技得到肯定,也有人说编剧对于场景的铺排堪称上选之乎;无论伏笔、暗喻和对白都抓到人性的弱点,更行人说导演的运镜和气氛营造绝对合乎国际水准,影评人更是把李长壮写成伟人而永留千古的台湾第一个因艺术而牺牲的演员,也有政府官员放出风---要在明年的金马奖追封李长壮的遗孀温哈妮大导演。
一个半月后,戏终于下档。
记者会时的剪影还在,录影转播的风采也还显影在萤光幕上,这时候温哈妮筋疲力尽地坐在电视机前,她的脸上上有泪汗交织的笑容。
编剧坐在她的身旁,两只手不停地按摩她的太阳穴,然后呼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她觉得自己绊倒了,呼吸不过来。
"你看,多棒的结局!"
她有意厌烦,但甩不开一种诠释不清的情绪。
"我不以为这是好结局。"她突然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整件事情,似乎充满了诈欺和堕落。
"算好了,估计不会错的,向来是我操纵全局。"
她站起身,但他一把抱住她,轻声的在她耳边细地扰动,那舌头彷佛沾满黏稠的强力胶,使她战栗。
"下个月到非洲去看看,也许可以再造一次狂潮!"
"求你!"她推开他,"我愈来愈觉得你很阴险!"
"我又怎么了!"他一面朝她笑着,一面在空中握紧拳头,然后连晃两个人$拳,"我是一名振翼飞扬的好拳手!"他又一把抱住她,在她额前连亲两个嘴,口水沾满她的鼻尖,她闷闷地在他的胸口擂了一拳。
"警方追查不出那三个临时演员打手,我也搞不懂,电影那么卖座,那三个人逃不出观众眼里啊!甚至比李长壮更受人瞩目,他们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出国了!"他突然冷眼地说。
她觉得全身发抖,嘴巴张开,那咽喉就像有人塞进什么冰冷的异物般:"原来是你!"
"不全是我,打手是我花钱指使的,但我没有要他死,只是一次发泄!你晓得,他的死是后来大家安排好的,李长壮也涉入---"
编剧站起身,脸上洋溢出神采,走向窗前,视线正落在某一个模糊的距点。
"只是一个小噱头,你就当它是一场梦!"他又说。
她气急败坏跳起来,"好,现在他人呢?我的丈夫呢?"
"他死了啊!全国人都知道大明星李长壮死了啊!"
就在这时候,她整个人好像软了一截,倒在沙发中。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她歇斯底里叫着,"不是安排假死吗?"
"计划中,一切按计行事,没有偏差。"
温哈妮突然惊醒,两人对峙了一段时问后,她才想起了什么,心头一阵绞痛,整个头埋在双腿间,颓丧地啜泣,声音愈来愈清晰。
"你哭什么?"
"你这个恶魔!你这个王八蛋!"她的脸全是模糊了的泪水。
他回头睨了她一眼,死皮赖脸地涎着阴笑:"只不过是一场戏,你是导演,我是编剧---"
"混帐!别再重复!是你耸动我安排李长壮假死以造成轰动的,而他也答应了!在手术过后第二天,那个主治医师姓潘不是吗?他也参与这件计划,他收了钱,安排宣布死亡证明书,尸体只是太平间另一个无名尸,不是吗?丧礼已经结束,你们这伙人都脱离不了干系!你说过---王八蛋,你说过李长壮已经拿了一笔钱到乡下隐名埋姓过日子,而且---他不是也接受整容吗?多年以后,他将以另一个身分出现,不是吗?"
"不错,我编过这样的情节,但只是情节,艺术的最高极致却不只是情节,而是意外,你明白吗?故事需要意外才能吸引观众。"他说得激动如殿堂上的神职人员。
"天!你疯了!他死了吗?"
他坐在窗口下的矮椅上、人矮了一截,有点苦笑:"其实,我也弄不明白,他离开的那一天,我们在山上见面,我们起了一点争执,他把我们两个人骂得很惨,我们打了一架,也真不知道他哪来的精力?揍了我一拳心窝---"说到这里,他抚摸着胸口,"也不知什么缘故,潘医师出现了,他给我一把枪,慌忙间,我射中了他,他不动了!潘医师要我先走,由他来灭尸。我是逃了,逃到了山下听见远远的山上有爆破声,隔两天,潘医师告诉我李长壮已经被他用汽油桶烧成灰烟,他要出国,后来辞职了!这样也好,免得弄出风吹草动。"
温哈妮听完这骇人听闻的假戏真做谋杀案,后脑勺登时辣疼得蔓延到眼窝,她不明白,一时之间还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这样一号凶手搞在一起?李长壮真的死了!所有的戏中戏、戏外戏都是他这个台湾影坛的彗星编剧大人一手编导而成,而她竟跟杀夫凶手搞在一起---完了!她的事业和理想全部要毁于邪恶的凶手之中了!她很丧气,眼前的景色是一个容下一千座位的电影院,在大银幕下,她看到观众带着咒骂和暴动罢免这幕大凶案,地上有破坏的铁椅,破裂的椅垫、砸坏的椅柱、可口可乐空瓶,以及扭曲成K型的空罐子……
4
温哈妮独自一个人来到了李长壮受伤的医院门口。
她的心里已经度过了酸楚、抗拒、罪恶和胡想,半个月的失眠已经使她不相信世上还有希望和振奋。
编剧因为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而和撒旦私下完成交易。她记得她离开的那一夜,编剧打电话给她,向她咆哮:"我只是做我想做的,时间不必回避我所做的,正义也不必藐视我所做的,这是一种能够记录艺术的历史事件,虽有污迹,但这是必然程序。"
她记得她在电话中吐一口痰,黏在话筒中,然后她忿怒地把话筒往墙壁摔,没有任何东西是有意义的,那些不真实的岁月和胶卷,仿佛一幕幕呈现她的罪恶,而似乎内在的某种东西要崩溃了,她的心肠变得很糊,像一滩水,但她不曾想过自杀,因为她正为自己所做的行为不齿而祈祷。
她踽踽行走搭往分院的免费巴士前,她也加入队伍。车子停下来。一个老妇背着一袋行囊,眼睛细小,梳一头饼大的发髻,脸圆圆,皱纹却如蛇状卷伏光秃秃的额头,手上拿着一对男女木偶,木偶身长五十公分。女木偶身穿红袍,眼睛明明亮亮,瓜子脸,面色白里透红,唇如樱桃,头上搭一片碎花红布,腰间击一条绣着玫瑰红围裙,袍间还镶着珠珠和亮片。男木偶俊秀透着神采,中山装,嘴唇小如烟荷包,但由于木偶的脸有点斑剥,褪去的色调看出年代久违,所以引人注目。
她看到老妇手中的木偶,心中充满感触,她和李长壮的关系由趣味相投而恋爱而结婚,婚姻中又因为一个编剧的加入使她发现李长壮的无味与无能,而她竟忘了自己是如何的背弃那个不得志和貌不惊人、体格强壮的丈夫……
寒冬,从空气中延伸,冷漠和孤独从她坐在医院楼下的椅子上延伸,虽然消毒水和杂沓的人气夹在她四周,但她没有感觉,坐在那里,世界静得如海边苦涩的海雾,而她知道自己的心头滋味绝对比死还疼痛。
"嗨!"有人叫她,她没有反应。
"嗨!"仍是没有反应。
"发呆吗?"还是没有回应。
肩膀重重一$,她警觉了,恐慌的脸庞写满无尽的惶恐。她掩面,不敢正视眼前拍她的人。
"你不可能忘了我!不到半年,我们还没办离婚!"
她哭出声来,嘴角咔咔声,控制不住,像见了鬼。
"稳住点!我是你丈夫。"
李长壮戴着一顶黑色帽子,但那张脸没有一丝伤痕,干干净净,表情也很神勇,眼里的光芒完全没有病菌或受伤侵犯的影子,在惊栗与战栗中,那个先前一脸疲肿像条狗的痴呆状完全消失,他在哪里做的复健?他的肩膀没有软塌的迹象,无论举手投足都明显的正常。
"你到底死了没有?"她问得很糟糕。
"你以为我死了?"
"不,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先前我不知道---他要杀害你,我以为我们只是演一幕早巳安排好的戏!"
"不错!我们都演了戏!"
"那,到底问题出在那里?"她抓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是温的,没有异常,她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
"编剧大人写了一出很上乘的戏,他计算欺骗观众。结果,很高的宣传术,成功了!"
"不错,我们几个策划的人都知道。"
"但,还有你不明白的,我也导了一出戏,剧本是自己编的。"
"天,什么戏?"
"我也欺骗了两个观众,由我的戏中赢得成功!"
"你说什么?"
"坦白告诉你,我联合了三个你找来的临时演员当打手,在戏中假装地把我真的打伤了。"
"慢着,那三个打手不是编剧诱使吗?"
"也可说是……编剧的确收买打手想打伤我,但我却已先收买了打手,打手当然乐意,他们两边收钱,而且人家花钱供他们到大陆去。血迹和造型,是我们研究演完---"
"我很怀疑,那三个打手为什么为了那些钱出卖了一生?"
"这就是每个人的人生观,我们有我们对峙的意见冲突,编剧也有他的人生观,而且他有钱有势,又有'才华'和'脑子'。我在医院受伤的模样,你还记得吗?"
"是啊!你痛苦死了!"
"那是戏和化妆效果。亲爱的太太,我在你面前演的内心戏简直逼真极了,我甚至拟想的都和剧本中的心理挣扎一样演到内心深处,结果证明我成功了,突破以往的演技,证明我不只演一些你看不起的角色,因为连你也被骗了,而且更证明编剧的野心和你们之间的淫罪!"
"……"温哈妮暗暗地低头,但泪水反而没有流了。
"是的,我想玩弄你们,所以当然也和潘医师套好,潘医师其实不是真的演员,算是临时演员吧!反正大家都在演戏。"
说到这里,温哈妮有点受不了,她起身向医院门口走去。自动门刷一开,然后又关闭,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舒服,至少丈夫没有死,戏是戏,没有真做,只是假意真做起来。但她糊涂了,地上的土是灰的,棺材是厚的,寿衣该是冷的,没错吧?但错在哪里?"
丈夫追上来。她淡淡地问:
"原来警察都知道?"
丈夫点了头,而且眼睛充满亢奋;他很大声地对她说:"警察已经在昨夜把他抓起来,起码他没有料到今后的日子要在牢狱和狱卒间编写社会写实剧本了!"
"而我呢?为什么不把我交给警方?"
"你没有罪。"
"他会供出实情,通奸有罪。"
"不,你不承认,我也不承认就没有罪。"
她抬头望望丈夫的脸,自己又像碰到什么,默默地回过头哭起来。
"没有什么好哭了!我现在已经在你面前得到完全的证明,这比得到金像奖还重要,我不单是一名成功的演员,也是温哈妮名导演的丈夫。"
她渐渐地抬起头来,似乎有点被打动,但仍是颤抖地哭泣着,"这,可是不容易……"她说得很羞惭。
丈夫握住她的手,但突然一个很夸张的喷嚏,可把鼻涕都喷到鼻子外。妻子从皮包里掏出一条手帕,拿给他。
丈夫大声而用力地抹一抹唇须边的鼻涕,说了一句:
"我还是感冒很深。"
结局是如此的戏剧化,但却简单平凡。
李长壮和温哈妮离去的时候,雨又开始飘着,风也飕飕地刮着,但总刮不走人世间,风风雨雨的戏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