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时

2004-04-29 00:44邓洁雯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2期

邓洁雯

清晨五时。

阿齐常在这时分,一觉醒来,然后觉得恐惧,流得一脸泪水。

日短夜长的地方,清晨五时还是漆黑一片,带点阴凉。好歹仍是黑夜,残留挥之不去的神秘感,引人入胜。那朝早上,闹钟一响,阿齐醒了,相当自律的一个女孩。

阿志仍熟睡着,阿齐不敢打扰他的美梦,让他好睡多半小时才醒来也不迟。男人梳洗,可以像没有梳洗过一样,快手快脚,阿齐相信,他们可以准时六时出门。

远方的寺庙开始传来诵经声,阿志似乎习以为常,当然不会被吵醒。楼下的拳师狗梳打,警觉性太强,也传来来回踱步和气喘低回声,它早就醒了。四周依然寂静无声,南亚的清晨,气温较低,阿齐有点凉意,却又懒得跑回房里去拿外套,任由自己穿着上街睡觉同一的吊带裙,走进浴室去叮叮咚咚。

半小时后,另一个闹钟再响起来,阿志这次也自动自觉的起床,只是阿齐还未弄好。阿齐打开浴室门,看见阿志靠在墙边,一脸惺忪,眼睛半眯半合地在打盹。

"弄好了没有?"阿志没好气地问。

阿齐摇摇头。

"要快些了,不然就迟到了。"

阿齐骨碌骨碌地,吐出口中的涮口水,匆匆忙忙地拥着大毛巾跑出来。这阿志,永远是这样子,什么都催促得人心也烦乱。阿齐想反驳,他有时候也是这样的像块猪油膏,不过见天还未亮过来,阿齐也噤了嘴,不想在天未亮便跟阿志顶嘴。

天空仍是黑黑的,这小屋静得出奇,只有阿齐和阿志,在楼上楼下间来回踏步的零碎声响。阿齐走进二楼的房子里,重新检视护照和行李,把大背囊拿到地下去,然后又走上二楼,再一次检查房间里,是否还留下任何东西。阿齐这女孩,就是这样子的带点神经质,明明已经执拾一切,仍不放心,她太惯于粗心大意。

直至阿志开口问:"你真的执好了吗?"

阿齐肯定也点了头。

阿志打开银包,似乎在看看里面的钱,够不够用。阿齐也趁着这个微小的空档,躺在沙发上瞌上眼睛。梳打走过来,向着阿志和阿齐哄了又哄,仿佛知道他们要出门了,像有点依依不舍的嚷着带它一同出门似的。

"梳打乖,我们不是去散步。"阿志哄它道。

然后梳打像听懂地走开了。

阿齐走过去,拥着梳打,抚扫着它短而硬的棕毛,同样不舍。

"我要走了,下次再来探望你。"阿齐轻声道。

"要跟梳打拍照吗?"

"不用了,我会永远记得它。"

阿齐摇头,坐在玄关上穿鞋子。

阿志伸出手来,手上拿着一串锁匙,说:"你下次要放假,尽管自己过来玩玩,我未必有空照顾你。"

阿齐有点愕然,随即又伸手取过这小屋的锁匙,若无其事地装进袋中。

阿齐向着小屋子,望了又回头再望,其实她根本没把握再回到这地方。门闸一关,希望像完蛋。有些梦,准会随时间而死去。梦也无常,生命常有不完美,打扰人心。这一刻,只能用沉默应付。

"再见,梳打。"阿齐心里说。梳打向着发动引擎的阿志,胡胡地叫着。

阿志一直驾着小房车驶出公路,平隐而专注。阿齐幻想着很多东西,幻想自己一天穿起花裙子,简简单单的,头插一朵太阳菊,成为阿志最纯朴又最漂亮的妻子。可惜太阳菊太遥远,她没法子看见,无心也无力。

天空没有泛蓝的迹象,时间停顿了,既是黑,又是苍白一片。

阿志扭开收音机,电台在播放着音乐,阿志哼得琅琅上口,倒是很轻松的模样。他似乎忘了曾说过,他根本认不了路。从阿志的家到机场,大概要花上两小时的车程,机场也是新建的,路要怎么走,更无从确定。

"阿志,我怕你认不了路。"阿齐说。

"阿志,别忘了你丢了车牌。"阿齐说。

"阿志,我们真的可以赶到机场?"阿齐问。

"阿志,别开太快,我怕我没买保险。"阿齐说

。阿齐害怕的事情,其实也有很多,只不过爱逞强爱自尊,没有常常表现出来。在这天地模糊的时候,自自然然地就勾起了她潜在的恐惧感,和黑暗中独有的不安。

阿齐像自言自语的呢喃,阿志没有理睬她,自顾自地在哼歌,好一副天地任我行的傲然气慨。他不过在开车罢了,怎么了不起地摆出这副表情?阿齐是依他的,虽然对他态度不满,还是由他了。

阿齐见他一脸淡然,也晦气地闭上嘴,阿志看见她这模样,倒是笑笑道:"不用怕,放心好了。"阿志不多说话,也不太懂说话,这一句,于阿齐来说,也够了。

阿齐扁扁嘴,别过睑去又说:"我怕公路劫案。"

"你还有什么怕?"

这说话一来,阿齐又再闭上嘴。

谨慎的阿志,真的没什么把握驶出机场,他在驶离一段公路后,便在一排矮楼房处停了下来,把车子泊在一个空置的车位处。阿齐不禁问:"干什么停下来?"

"再在胡乱转圈子。我怕真的赶不及了。"

"我们在转圈子吗?我还以为你认得路了。"

"下车吧,我们转的士出去。"

"回程时,你还记得把车子泊在这里吗?"

"这区我以前也来过。"

阿齐咕噜了一轮,大概又是埋怨阿志,有时是这样粗心大意。要是这么麻烦,一早在门外叫的士好了。阿齐还倦着,一拐一拐地踏出车门,顺手拿起大背囊,背到肩上。阿齐为了好奇,为了要亲眼看清楚世界的可爱可悲事,常常在地球上空飞来飞去。一个大背囊,看尽几多心情和陆离世情,见证阿齐学习生活的孤独过程。

"拿过来吧。"阿志伸出手来,接过阿齐的背囊。

阿志就是这样子,有时像懵懂的粗心大意,不解温柔,有时却是从心底里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置阿齐于死地不顾。双重性格,同属一个人,两个都是阿志,阿齐两个都喜欢。爱一个人,应该照单全收。

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阿齐累得完整,完全不想说话,也不想听话。车厢内,绝对的沉默,算是合意了。的士向前驱进,要多坐一句钟,幸好司机也不逗着说话,多么完美的旅程。

倒是阿志看着半昏睡又睡不着的阿齐说:"你的眼肿了。"

阿齐点头:"对的,没一觉好睡。晚上太热了,又没有冷气。"

"这里不流行冷气,有风扇便行。"

阿齐苦笑说:"我倒忍不了风扇,一阵有一阵无的,吹得人头昏脑胀,然后索性关掉了。"

"再瞌一会儿就到,我叫醒你。"

到阿齐再睁开眼睛,他们已经到达机场。时候还早,零零星星的乘客,将国际机场场衬托得非常冷清。阿齐心情开始沉淀,冷了一截,距离航班起飞时间愈近,即是说她和阿志相见的时间愈少。如无意外,一别过后,大家从此刻意隐瞒对方的存在。男未婚,女未嫁,然一谈到感情事,大家就怕了。

一旦谈到感情,有伤害,有责任,有拖欠。最理想的是等待,无休止的等,中间可以有很多的可能,任由有心人自己发挥,想到天衣无缝也不碍事,反正与人无犹,都是自己的事。爱,想不到也有太难的时候,率性的阿齐做梦也没想过。

"阿志,我会回来的。"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来。"

阿志一副冷淡寡言,临最后关头也没说什么话,站在禁区前,平静地跟阿齐说了声再见。阿齐也没说甚么。这关头,真的,要说的早已说了,不说的也不必再说。

终于,阿齐和阿志分别了,在天空亮白、阳光射进这国际机场之时。

阿齐踏进禁区后,一直没再前进过,只是笔直地站着,看着阿志的背影,心里寄着无限祝福,祈望天赐这冷静谨慎得过分的男人。多一点热辣辣人情感觉。阿志头也不回地向前走,阿齐依旧在他身后站立,在期待一些无望却又可能有奇迹的事情发生。

看着阿志的背影,阿齐知道他必定要回来,爱这男人多一点。她不要他孤独终身。阿志,应该要有一个很好的女孩,照顾他,关心他,听听他的心事,假如他肯说的话。间中,这女孩会向他大发娇嗔,然后他丢下强悍的尊严来哄她,宠她,依她。一切,可以这样美好的,而不是眼前这局面。

而这个很好的女孩;,毫无疑问,是阿齐。

他愈向前走,她愈站得稳固。愈向前,愈稳固。

在阿志背影差不多离开阿齐视线范围以外的最后一秒钟,阿志转个头来。他终于转头。奇迹,存在的、只要够固执,甚么都可以出现奇迹。若然阿齐从不肯站着期待,她就永远看不见,这平凡却重要的一个回首眼神。

距离太远,阿齐看不清阿志的眼神如何复杂,但可以肯定,当中告诉了她许多从没听过的故事。照道理,若是阿齐不呆站着,阿志回首的时候,她早已隐没人堆中。他以为她会看不见他,才敢转个头来看吗?

阿志显然也诧异于阿齐的模样,终也扬一扬手,道别了事。阿志终于离开视线范围,但他每一格神情,每一个动作。像菲林片装进阿齐脑海里。最后的说话"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来"是荒谬的,人,可以创造任何梦想。当中一些,会死掉,会褪色,那是因为人的韧力不够,自我放弃,也把梦想一同埋葬。也是人为的。固执的阿齐是这样想。

机场一别后,阿齐没有再见过阿志。阿志留在他的地方谋生,继续为生计而努力。偶尔阿齐会打长途电话给他。他总是平淡地说着一些家常便话,仿佛一牵涉感情便中正死穴,就连说话也失去力量似的。阿志的反应,出乎阿齐意料之外,她还以为阿志的无动于衷,只是短暂的过渡性。阿齐实在乐观得与现实脱轨。

阿志曾说:"阿齐,你实在太单纯,爱,有时并不简单。"

平心静气时,阿志心里想,爱一个人,其实是很难说出口的,为了人家的幸福,必须有承诺,必须承担责任。阿志惯于吊儿郎当,独来独往,又怎忍心叫阿齐等待,让她的情情义义,付诸流水。"如果可以,我宁愿你爱上其他人。"阿志曾经说。

"来不及爱其他人,我已经爱上你。"阿齐答。干干脆脆的。"

阿志然后再次踏上旅途,独个儿出外工作。好几次,阿齐致电给他,都没回应。每次离国工作,阿志从不交代。他是对的。一旦他事事向阿齐交代,会令阿齐有更多幻想,蹉跎着她的青春。只是阿齐顾不了这么多,孤注一掷。

清醒的时候,阿齐深深道道,阿志这一段,要告一段落。她也不要阿志有后顾之忧,可以洒洒脱脱地找到自己的出路。阿齐一向自信,甚么都相信自己的能力,可是这一趟,她不能不说,她和阿志没缘分。外表坚强的阿齐!毕竟只是个人,有手有脚只有一个脑袋的人,她具备人类所有的劣根性,和一颗时常常感到懦弱无助的心。

对阿志的感觉,依旧深不见底,但在表达形式上,阿齐真的无能为力了。

收拾起没恋过的失意心情,阿齐重新投入它的生活中,天天看身边人寒喧猾诈。阿齐觉得嘴脸很讨厌,很想随时随地挖一个地洞,住进去。永下超生也在听不计。常人只看见阿齐甜美的笑,大城市笑容贱卖,失去笑容可能便失却生存空间,于是同流同污的笑下去。

然后,夜里,阿齐可以哭得很凄凉,因为她可以什么也不要,甚至可以放弃整个宇宙,来换取最简单最珍贵的东西。实情是,它失去和阿志同甘共苦的机会。哭笑黑白,阿齐分得很清楚,别跟她来黑白之间,可以有很多深深浅浅的灰,这套老套的论调,阿齐不会受落。

直至哭得累了,阿齐方才倦极而睡,清晨五时,偶尔会准时醒来,忽然感到一无所有,有的都是虚虚幻幻,浮于自身以外的浮云事。真实的爱情,却从不眷顾她。"阿志,阿志,你在哪里?"阿齐向空气问。

阿志透过空气答:"我在干我喜欢做的事。"

"只要你真的喜欢现在的样子就好了。"阿齐回应。

奇迹,究竟还存在吗?还是只不过留在一厢情愿的人心里,借以叫人无时无刻,多一份力量,努力期待下去。

各有各的空间,不容外人侵扰。对阿齐来说,这种自在的生活方式若算是乐,有点自欺欺人。人生是苦的,阿齐和阿志闲谈时都同意,只是爱和怜,将一切都赋予清凉的生气,苦中泪眼涟涟,也分外舒畅。

知易而行难,如果只限于说说了事,任谁都可以说到天花龙凤。阿志还是选择退缩,无能支撑下去。阿齐心目中的勇者,其实说穿了也是一介懦夫,感情的懦弱无力闪缩逃避者。阿齐太爱他,不忍说尽。

心情,兵慌马乱,胡乱窜动了好一阵子,由当初的乐观自信,到无奈的面对现实,中间顺着时间而运行,倒不算太大反覆挣扎。矛盾,也是顺其自然的,淡化得无影无踪。每一次想起阿志,阿齐只留下一口叹气,怪自己真的没这福分。阿志,是个彻头彻尾的好男人。

半年来,阿齐没有再遇上合意的男人。阿志的灵魂,有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无端出现在阿齐的主观眼睛里。路过的途人,有些长得很像阿志,有些背影有阿志的雄伟,有些香水气味,似是阿志钟爱的那一款。可惜,这一箩箩的男人,却只学会阿志的形,失却了阿志的神。阿志,毕竟世上只有一个。

阿齐是很乐观的,没有再抗拒认识其他男人,开始跟男人约会。说到底,幸福要自己找寻,以为是过去的,都应该过去了。

天,却误打误撞的跑进一个阿豆。

某天,因为工作的关系,阿齐认识了啊豆。阿豆来自尼泊尔,一个家在加德满都附近农村的男人,对阿齐来说满是新鲜的。三十来岁。未婚。阿齐跟他礼貌地握手,那一刻,竟传来一丝奇妙的感觉。那感觉,曾经遗失,却像一份忽尔寻回的精彩感觉,难以置信。

当平常事平常得叫人缺乏耐性,生活,积满了一潭潭死水,等待再生,尼泊尔男人,满足了阿齐对异族、对神秘远方的好奇心。凡是令阿齐感到有趣的,她会不惜一切去接近。

"你好,我没见过像你这样轮廓分明的中国人。"阿豆用半咸不淡的英语说。

"不瞒你的,我以为尼泊尔人都只躲在重庆大厦没想到有这样光鲜优雅的尼泊尔人。"阿齐真心说。

黝黑结实的一张脸,线条清清楚楚的,印着标准男性的五官,配搭出奇的好看。阿豆的眼眶很深很黑,有点像拉丁男人的眼睛,仿佛可以看通一切,直穿往别人心事的模样。阿豆天生卷发,又是黑得很均匀的那一种,所有的配合,令他看来别具魅力。

阿齐常怀疑她的前生是一头母拘,感官触觉极灵敏,那是一种凭嘴巴说不出来的直觉。阿豆对阿齐一见钟情,别有所想。阿齐从他身上发出来的气味,嗅到这个讯息。不管他们之间,总是以礼相待,保持一段距离,但他的心意,已在无声无息间传递过来。

"我可以再找你吗?"阿齐傻傻地问。

"当然可以。"阿齐爽快地在阿豆手心,写上电话号码。

"很少中国女孩这样不拘小节。"阿豆微笑说。

"中国有很多女孩,幅员广大,没甚么不可能。"阿齐理直气壮地答。

"很特别的女孩。"阿豆说。

"这是赞美吗?我当是了,谢谢。"阿齐笑得更爽。

阿豆很守信,正如他说过,会再次约会阿齐。他言出必行,多番约会阿齐,阿齐也从不抗拒,每次将自己打扮得有多漂亮便乡漂亮,潜意识中要把阿豆俘掳过来。人说男女之间,只要不互相讨厌,都可以发展成情人,不必每次也来生生死死,最后落得玉石俱焚。

阿齐想,要勾引一个男人,比被勾引更容易。阿豆和阿志,已经是很明显的例证。

阿齐问自己,真的是阿豆了吗?

啊齐发现阿豆对她真的认真,她一边沾沾自喜,一边又反而害怕起来。阿豆也是个好男人,奇怪好男?人对阿齐来说,这么得来全不费工夫。阿豆对阿齐体贴关怀,人又有修养,又有几分贵气,并不粗卑低俗。这样的人,毋疑是最理想的丈夫。阿齐绝不讨厌他,然说是喜欢他吗?阿齐答不上话来。

一个晚上,在阿齐无聊得透极之时,阿豆致电给阿齐,一谈便谈到深夜。也许是因为纳闷,阿齐才不抗拒拿起电话筒跟他厮磨,也为阿豆提供一个表白的好机会。阿豆深情地说出他一直对好齐的心意。阿齐早就料到有这样的时刻,不显得意外。

"我觉得,你就是我一直执意要找的女孩。"阿豆说,文艺腔得要命。

"是不是太急了。"阿齐漫不经心的说。

"没有快慢之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不是印度教徒,我信佛,这些事,一早天已注定。"

"这些说话,我三十年来听过很多次,结果还不是现在的模样。"阿齐叹一口气。

"我会从此令你幸福。"阿豆坚定的说。

"也听过了。"

"阿齐,我很想立即见到你。"阿豆说话也急起来。

"好,你过来吧。"阿齐答。

看一看墙上的古老六钟,指着五时正。见鬼,不知不觉几乎谈到天亮,尼泊尔人懂得什么的巫法,叫阿齐甘心一同疯下去。清晨五时,天气依旧有点寒凉,心情已经不一样。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走进阿齐的心中,她不得不承认,骗了阿豆,骗了全世界,骗不了自己。阿豆是一个可以令她奉献终身的男人,但另一面,阿齐却仍有所保留,拖拉着自己。

因为,一踏出这一步,阿志便不再被阿齐全心全意地爱着。想起阿志,阿齐鼻子总是酸酸的。

三十分钟后,阿豆按铃,一看见阿齐,阿豆放纵地把她拥进怀里,阿齐没反抗。阿豆吻她,阿齐有所回应。五时三十分,微凉,是打从心底冒出来的凉。平时是自己主宰一切的阿齐,从今牵附着另一个人,不再从心所欲。前路漫漫,又多一个本无相干的人,该怎么走了?更凉。

"我想娶你为妻。"阿豆说。

"这承诺,是下是来得太快?"阿齐拥着阿豆说。

"姻缘早定。是来得晚才对。"阿豆认真地说。

"你倒是个彻头彻尾的佛教徒。"阿齐噗哧一声笑出来。

阿豆和阿齐,从认识到恋爱,不足一个月,阿豆已经向她求婚。阿齐坚持感情建筑在闪电式的交往上,并不真实,阿豆不时持相反意见,正如他曾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三十八年来,他只遇过一次,给他这样"是你了"的感觉的人。

阿豆愈着紧辩白反驳,阿齐愈想笑。他这样着急的样子,很令人感动。阿豆常在她耳边谈情说爱,说到生生世世,说到同偕到老,说到地老天荒,叫阿齐心花怒放。然,到夜半最冷静清醒之时,阿齐想起一句说话:"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来。"然后猛地清醒过来。

有时,爱的说话放到嘴边,原来是这样傲慢轻佻,毫不讨好,也令阿齐感到真假莫测。阿齐想起阿志,他的感受从不宣之于口,外表冷冷漠漠的,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阿志曾说,爱一说出口,会变质,会变薄。语言和真实心情,总有点偏差,将心所想的说出来,容易幻变成另一种东西。真心话,不是人人懂得说。

阿齐怀念这种暗藏式的感情,它有其可爱之处。一想起阿志,阿齐心里又不舒服。

一日,忽然间,阿齐感到困倦,倦了阿豆的一再催促。他对她情深义重,他的家远在她喜欢的尼泊尔,他拥有自己的事业,不再要冲刺留下妻子独守空帏,他有他过人的品格,他还有一张俊帅的睑。阿齐没试过结婚,婚姻于这女孩来说,新鲜,奇趣,不知就里,也看不见婚后的路,是如何的走。

因为好奇,阿齐想了一夜,蠢蠢欲试。反正阿豆是这么的好。

在一次阿豆跪地求婚之时,阿齐终于猛地点头。

"你真的肯嫁给我吗?我以为还得多跪十次八次。"阿豆欢喜若狂。

"我未必是个好妻子,别高兴得太早。"阿齐含笑道。

"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阿豆把戒指套到阿齐手上去,阿齐没抗拒。

单是这句说话,足够叫女孩子心头激动,倔强的阿齐,装出一脸处之泰然。没太多激动,没想像中的快乐,当然也没有不快乐,只是好像不是她想像的那回事。要全心全意地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应该是这样子。阿齐说不出有甚么不妥,只是,真的,不应该是这样平淡,平静。

那场景,有点像抽身出来,看人家求婚的模样。事不关己。男的快乐,女的喜悦,阿齐全都感受不到。可能,是一切太能操控在自己的手里,阿豆毫无保留地爱阿齐,一点也不隐藏,阿齐一早胜券在握。一场赛跑,早已抛离众对手,目标在望,冲线时也不会感到特别兴奋。那感觉,跟现在答应嫁给阿豆,一模一样。太顺理成章,一点也不精彩。

爱情,无心插柳柳成荫,尤其当当事人,已经没有力气去到处张罗,四处找寻。好端瑞地跑来一个素质不俗的阿豆,也算了吧。每人的脚下牵着一条红绳,冥冥中系着另一半。奔走半生,找个天花乱坠,原来可能就在眼前,都是命定的。阿豆时常这样说。

阿齐怀疑阿豆用这套红娘古老传说来引诱她,向她施下潜移默化的催眠作用,他在这时候,当然大条道理说这样的话。

就在阿齐答应阿豆婚事的那一夜,阿豆带了阿齐到一家馆子庆祝,吃她最爱吃的喇沙。香浓的椰浆,混进米粉里,一点也不如其外貌的辣。只是香口非常。一问港式小馆,却没有椰树和阿志,变得什么也不像。阿豆坐在对面,用手拿起薄饼,便塞进嘴里去。他也是惯用手拿食物的。一刹那,那神情,那姿态,很像阿志。

阿志,如影随形,常隐藏在阿齐心中,久不久便跑出来一次,提醒它根本地仍未心死。"草草下嫁这眼前的阿豆,对不起阿志,更对不起自己。"阿齐心想。用"草草"来形容这次求婚,阿齐其实感到有点疚歉。阿豆对她如珠如宝,她却认为嫁给阿豆,委屈了她。草草,这完美的形容词。

然,阿齐依然是这样的想。其实这决定,也不见得全心全意,如果她很爱阿豆,阿齐根本毋须挣扎,要嫁就嫁。

才点头不足两句钟,阿齐就后悔。一旦点头之后,她一路上总是垂下头来,毫不自在,对自己像有点亏欠,也收起一贯的笑容。倒是阿豆像中了彩票似的欢天喜地,不停地在说话。

"我们找个地方庆祝,你要吃什么?"阿豆兴致勃勃地说。

"随便吧。"阿齐勉强笑说。

"尼泊尔菜。"阿豆说。

"我厌倦尼泊尔菜,淡而无味。"阿齐扁扁嘴说。

"那我的小姑娘,你究竟要吃什么?"阿豆逗她说。

"吃咖喱。"

"真正的辣妹,看我能否把你一同吃下去。"阿豆笑说。情话,原来肉麻起上来,会叫人皮起疙瘩,不知如何应对。

一顿饭,阿豆乐得不可开交,一直地滔滔不绝。他谈到婚礼,谈到亲戚朋友,谈到尼泊尔传统,阿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阿齐很想静一静,但又不忍打扰阿豆的兴奋,任他继续说下去。惟有偶尔望向窗外装作沉思,期望阿豆识趣。

阿齐怎也不能板起脸孔,却禁不住木口木面,她真的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任何说话。阿豆不致于很多言,但他真的不懂情趣,在阿齐一脸漠然的时候,它说愈起劲。阿豆有他糟糕的地方。

夜,送走了情绪无限高涨的阿豆,阿齐一个人,一盏灯,想起了很多事情。她一向随心所欲,不为什么人什么事改变自己甚么,喜欢的便做,不喜欢便不做,然后独个儿承担后果。这一回她的选择,仿佛并不甘心,仍有所虑。

阿齐躲在被窝,望着晴空,完全没有睡觉的意欲,她誓要把这一切都想清楚过来。大抵女孩都有这个毛病,有事无事,思考一场,然后又窝在被里大哭一场。苦这人生虽短,不快乐却常来缠绕,女孩背肩单薄,承担不来,仍是硬生生地挑上肩,没完没了地走下去。

"阿志,怎么会搞成这烂摊子。"阿齐自言自语。

"阿志,阿齐真的不懂怎样下去了。"阿齐蜷伏着说。

"阿志,我怕让阿豆受伤害,辜负了他。"阿齐又说。

"阿志,我怕一开始就不惬意的婚姻,如悲哀雪球,只会愈滚愈大。"阿齐再说。

"阿志,其实你不理我,我没把握可以理好自己。"阿齐脸上有泪痕。

"阿志,逞强面孔的背后,当中阿齐付了很多勇气。"阿齐赶快抹去眼泪。

"阿忠,阿齐真的真的很爱你。"阿齐已泪如泉涌。

"阿志,你听到吗?我很想见你。"阿齐再说不出话来。

二时,三时,四时,五时。平常女孩哭得倦极而睡,阿齐却愈倦愈精神。清晨五时,瞬间幻变的脑袋,又有新的决定。阿齐匆匆写下字条,寄给阿豆,告诉他这些日子来的事情真相。阿齐没有爱过他,对他只有无尽的感激,和好奇。因为三十年来,阿豆是惟一肯对阿齐作出婚姻承诺的男人。唯一一次,她任性地说"好",也满足了她对说"好"的好奇心。

阿齐顺手将手上的戒指除下来,一并放进信封里,用口水封好,干干脆脆埋葬了一段感情。入土为安。"对不起,阿豆。我宁愿对不起你。也不想对不起自己。"这封信一寄出,痴心的阿豆,下知有何反应,阿齐做好心理准备,也许还得纠缠一段日子。

阿齐太任性,大自私,但幸好又太早懂得后悔。从阿齐的角度看,阿豆高兴一整天后失望,比他高兴整月才失望,这种伤害也许来得淡一点。若然是一个月后才告知真相,阿豆期望愈多,幻想愈多,夭折的感情,它难接受。

阿齐开始执拾简单的行李。出门经验多了,背囊愈执愈小。三扒两拨,手法纯熟。

"阿志,阿齐要来见你。"阿齐说出声来。

这样一次,又再不顾一切地跑到阿志的地方,对阿齐和阿志之间的感情,也许半点作用也没有。阿志依旧如阿志,模糊不清的爱情,不知要拖拉到什么时候,阿齐得幸运眷属,得到阿志全心全意的承认,他是喜欢阿齐的,不再退缩。

"阿志,阿齐要亲口说爱你。"阿齐说。

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阿齐可以很有力量,浑身忽然舒畅的阿齐,似乎什么万马千军也阻挡不了。从来,爱都要说出口。封闭太久,心里不舒服,说得太白,又像理所当然地欠缺真诚。阿齐,会做得好好的。

天空开始泛蓝,一片蓝一片白的,有点风,没凉意,也没以往的寒。有些事,要由人创造,最后也许无补于事,但要踏出面前一步,便有机会变化出很多可能性。要是奇迹来临,也得选择固执守候奇迹的人。世上没有免费午餐。

阿齐提醒自己。到了机场,寄出给阿豆的信,打电话给老板请长假,早机机机票不难买。说来简单,背后麻烦的琐事,可能还有很多后事跟尾,但阿齐太清楚,她必要这样做。一贯率性任性的阿齐,毫无挣扎地回复过来。出门的钱和随身护照,比不上一股倾尽全力的勇气重要。因为爱,可以叫人忘形,像阿齐,做过坏事伤害阿豆,也可以让阿志,重新被爱,不再孤独,也是一件好事。

"阿志,我会回来的。"阿齐记得她清清楚楚地说过。

如今,她不过履行曾经说过的承诺,让另一个人快乐。心安理得。

清晨六时,天空微蓝,生气勃发,像准备好孕育大地的生机。阿齐背着大背囊,再次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