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起来的时间

2004-04-29 00:44凌性杰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2期
关键词:皮夹塞车相片

凌性杰

爱情现场:大学宿舍

入场限制:曾经以二十八岁的肉体回忆起十八岁时的爱情者。

温泉池里,你脱光自己浸泡着这样的年纪,二十八岁的身体在摄氏四十几度的汤汁中流汗。你开始觉得回忆的可怕,怕在跟人叙述某一段人生的时候自己就变得猥琐了---就像那个体态臃肿的小说家,不断用猥琐的青春往事来膨胀自己的小说以及人生。在他笔下,久追不到的女同学变为淫娃荡妇,你觉得很可笑这男人怎么这么窝囊只会用文字自慰。他一定是个变态狂,你想。

热毛巾覆在额头上,闭上眼睛,你以为这世界会跟你一起虚脱。

而你还是想她。

不那么频繁的想,只是想着的时候,零碎的画面在脑海逐渐任意接合,诡异而具体。

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从上次拨她手机不通至今整整好几个月。应该是换了门号,可是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圣诞节前你想想还是寄张卡片问候一下好了,于是写了满满的零碎生活以及想念,寄到她工作的地方去也不知道她能否收到。孤独的时候想起她,她的问句你始终记得,"你相信有什么事情是永恒不变的吗?譬如我跟你的感情。"你曾经斩钉截铁的说无法相信啊,而今却试着想要相信。上次见她,她经过几场大病,身体的几处关节、心、肺部发生问题,调养之后气色才渐渐丰润。还是瘦,不过不再那么赢弱。说起现实生活里出现的每个人待她都好,挺安逸的,遂不时生出想要作乱的念头。怎么了,你问。可能是过一两年就要结婚了吧,她随手从皮夹抽出一张相片。嗯,就是他。你心内突然恻恻,笑着说,看起来不错啊,应该满适合你的。

勾着手走在百货公司迷宫一样的楼层里,向上或向下其实漫无目的。她甚少机会可以睨离既定的生活轨道,那一次的碰面,两个人还开心的去找大头贴相片机器,疯狂的照啊照。看,要拍了,看,笑一个。一个不注意,相片贴纸已经收摄默默的没有出口的话。四方塑胶布幕中,闪光灯,亮,趁机亲了她的脸颊。亮,你们给彼此一个拥抱。你想起第一次跟她拍这玩意儿,贴在随身的手记中,是大学毕业那年的事了。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开始,那时已经分手一年多,谢师宴上碰头约了散场后一起去走走吧。街头上看人玩拍贴玩得不亦乐乎,于是心念一动就留下了影像随时间逐渐模糊的相片贴纸。拍完了,一式十六张的金童玉女啊,你剪成两份各八张,收进皮夹,站在人来人去的马路上说再见。

而那是刚刚吃饱的人生,你觉得过于丰盛,得花一些时间消化。

城市的物质文明底下,你们重见了,搂肩,牵手,你知道她的罪恶感,也依偎着彼此这一段仿佛偷来的幸福。掏出卡片,买东西,吃东西,刷。吃东西,买东西,刷。你紧了紧她的手,原来中产阶级的幸福生活这么轻易可得。吃过饭就要告别,她约了同事要搭便车回去。你说,我送你一程吧。你们从刚认识的十七八岁就喜欢这样的时刻,街灯都亮起,暮色尚未完全退去。天色变换之际,还有眼神跟这些绚丽的景象一样温暖。每次回到这个城市,你便开始寻认曾经收容过你青春各个角落。脚踩过的地方,就是你记认过的城市。你相信你不会忘记,那些曾经发生的事,只是常常会想不起来而已。

她在你身旁,与你一起看着前面堵住的车潮。

又塞车了。你轻轻的说,不同于以往遇到塞车时的不耐烦。越过排档杆,你握住她的手。又流汗了啊?随手抽了几张面纸给她,她还是一样容易手汗淋漓。车厢内流溢着慵懒的爵士情歌,仪表板的冷光照映在脸上。她以手机连络同事说会晚点到,因为塞车。干脆把约定时间延后一个钟头。看着前方,不必面对彼此,亲近地说起几年来的错迁。好像所有的故事,都跟你们的呼吸、声息,一起禁闭在车厢里了。好像有些事情总是那样,不会改变,你笑着跟她说。

"是吗?"她把头歪歪靠着,应该是有些累了。

后来路上渐渐不再拥挤,提早抵达了她跟同事约的地点。绕了几个圈子之后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把车停下来,等待时间过去。

时间过去,好像也不曾使你不再是你、或使她不再是她。熄了车灯,你们就在城市的一角,轻轻地拥抱着。引擎低声运转,你们不说话。

你喜欢这一片茫茫,拥抱着的时候窗玻璃开始有了雾气。车窗外,不断有车辆行驶而过,留下声响。在拥抱中,似乎交换了彼此不一样的人生,暂时获得一种同情的理。

因为车窗贴着反光隔热纸,里头消失灯光后,外面就看不见里面。你对她说外面看不到我们喔。即使周遭这么喧嚣,你还是听见彼此的心跳。或许不是听见,是感觉到。

她离开以后,你发了手机简讯过去。要幸福喔。而你还是不明白彼此要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其后又是各自的生活轨道,你仍然在这个岛屿上东奔西走,她则安居在她的南方城镇。

除了某次她传讯来说经痛,下腹如受撞击猛烈的痛。你赶忙拨电话过去问还好吗。还好,还好。后来就不痛了。从此,她好像从你的生活中消失,却又常常浮现那些恍然已逝的、片段的影像。

你想念一九九四年的秋天,刚上大学,男女生宿舍比邻而立。那时每间寝室尚无电话分机,管理员那儿接到外线电话便广播叫人去听。通常人赶到,电话也断线了。常常你要找她,就是在女生宿舍楼下望着森严门禁,请托要上楼的女生帮你去敲敲她的门。理所当然年轻就是应该这样,有大把的时间去等待某些事物。甚至有时等得发慌,还是见不着人。一起出了门去散步晃荡,也得赶夜间十一点宿舍关门之前回来,分头走进各自的时空。没有手机,没有网路,没有办法随时知道对方想念不想念。

有时候她会赖着,发脾气说我就是不想回去啊。蹲在宿舍门口,抽噎起来。你安抚着她,要回去好好休息啊,乖,明天就可以见面了啊。你才知道女孩子需要这么多这么多的哄骗,这么多这么多的耐心来对待。

你睁开眼睛,喜欢这雾蒙蒙一片。

水气横在你面前。孤独在你自己里面。你知道这就是了,肉身在时间的囚笼中慢慢变化的同时,你想着这些事,试图想要相信有些什么是恒久而伟大的。

当日你在大学宿舍中,因为得见不得见而喜而忧。当寝室熄灯,你在床头擎起一盏温柔,趴着静静写信。把自己围在狭窄的长方型角落中,以布幕隔开室友的呼吸,拦住灯光不要外泄影响其他人睡眠。你在书写,你在关起来的时间中。那些信件,她说她安全而秘密地收存。你把那每分每秒的想念,储放在那些可能因为趴着写而歪扭的字句之中。想念是那么那么安静,在时间中被你偷偷的藏起来了。

那一次她离开你的车,你几番思虑还是没把写好的信递给她。怕她因为这信而加添困扰。毕竟她说,大头贴先放你这儿,伯拿回去了还要东藏西藏。你没说什么,表示你明白了的点点头。然后那些相片贴纸便多了护贝,停留在你皮夹中,在不见天日的密闭中。

起身,身体好烫好烫。温泉水不断的有泡泡冒出,乳白色的汤花在石壁上积累成垢。迅速跳入冷水池,驰放的肌肤旋即绷紧。毛孔在收放之间,有了这么多的转念。咕噜咕噜喝下矿泉水,你知道这是二十八岁身体的渴。

你犹豫着待会儿走出露天风吕,要不要在车上拨拨看电话给她。如果能够拨通,也没什么特别想说,只想轻轻问一声,你最近还好吗?

一个人的车厢内,或许有她留下的气息与声音,以及关起来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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