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请情

2004-04-29 00:44孟昭燕
华夏文化 2004年3期
关键词:七绝诗情感情

孟昭燕

19世纪俄国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说过:“感情是诗人天性的最主要的动力之一,没有感情就没有诗人。”(《古典文艺理论译丛》卷十一)西晋的陆机在《文赋》中,把诗歌审美的本质特征,概括为“诗缘情而绮靡”。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篇中也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这些都强调了感情在诗歌创作中的主导作用。

感情是由个人的经历、修养、信念等等逐渐积累而成的。它平时处于一种潜在的、静态的形势,等到遇见引起共鸣的外物刺激时,便以喜、怒、哀、乐等情绪方式喷射而出了。作为一种最精炼的艺术形式——诗,它通过被称为激情的敏感、强烈的情绪方式表达出感情,这可以用一个“醇”字来概括。“醇”就是像美酒一样,质纯味正,浓冽芳香,其具体表现为真、善、美。析之如下:

一、诗情必真

况周颐在其《蕙风词话》卷一中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

一般人把真理解为诗人笔下所描绘的景十分接近实景。清代诗论家袁枚在其《随园诗话》中说:“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他是说,景是客观存在的,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到;而“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

实际上,尽管山、石、林、泉、风、云、雨、露是独立于人意识的客观存在,但它们构成景,已是经过诗人审美功能的初步加工了,也就是说已有诗人的感情参与过了。就从陶渊明的诗《归园田居》来看吧。原诗是: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渊明的居处条件,与他同时同地的乡邻——农夫、织妇、渔翁、樵子们,应该没有多大区别,但在诗人心目中,却多了一抹欣慰闲远的色彩。为什么?这一点,诗中是作了交代的:一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是本性使然;二是“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是经历使然。在这十三年中,诗人当了个七品芝麻官的县令,整天泡在迎官、牧民、理讼、征税等冗杂事务之中,这对于一个深受老庄哲学陶冶,热爱自然的诗人,该是多么难堪的折磨啊!故而当他回到鄱阳湖畔的故园以后,有一种鸟儿破网、鱼儿脱钩的快感、美感。可见,他的诗作,是符合王夫之的“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评论的。

不仅长诗慢词,有些摹景的短章小令,也同样饱含情愫。例如杜甫的《江畔寻花》七绝,是这样写的: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安史乱中,杜甫携妇将雏,东流西止。当他在成都暂时安定下来,在锦江边看到那些能主动追色逐香、流连花丛的蝴蝶;以及那些无拘无束,娇啼媚唱的黄鹂时,欣羡之情,便油然而生,沛然而出了。

袁枚在其诗话中,提及一个孝子。他在母亲灵前,抢天呼地哀号道:“哭一声,叫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为何娘不应?”看来,这位孝子没有多高的文化水平,也从没有与“诗人”的雅号沾过边。但袁枚还是称赞他的哭嚎是天籁之音的好诗句。

与孝亲一样,爱国也是不夹杂一丝功利杂念的,出自本性的至情。南宋的爱国诗人陆游,青年时期就立下“读书本意在元元”(七绝《读书》)的初志;平时更是

“枕上屡挥忧国泪”(《送范舍人还朝》);直到临终,绝笔诗无一语涉及身家后事,却嘱儿辈“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七绝《示儿》)。陆游的爱国诗篇,与岳飞的《满江红》、文天祥的《正气歌》二样,同是在人性中积淀,从肺腑中流出的,气贯长虹,彪今震古的佳制。

二、诗情必善

上面我们说诗情是从肺腑中流出的,也就是如老舍所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但我还要补充一句说,并非所有流露于诗中的真情,都是诗情。举例说吧,刘邦当皇帝后,衣锦还乡。在欢迎宴会上,他朗诵了一首《大风歌》,歌词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歌词千百年来,受到许多封建文人的称赞,说它表现了开国皇帝的胸襟气魄。但后世诗人张安道在其咏《汉兴歌风台》的诗中,却写道:

“落魄刘郎作帝归,樽前一曲《大风》词。

才如信越犹菹醢,安用思他猛士为?”

作者说:像韩信、彭越那样有才能的人都被你残杀了,还假惺惺地说什么想要勇士呢?真是叶公好龙!

究其实,《大风歌》流露出的感情,虽谈不到善,却也不失为其真。把创业的人杀完以后,又想到守业无人了。这是符合矜功伐威、患得患失的封建帝王的真实思想的。

明朝的奸相严嵩,有一首自颂辞是:

“有我福,无我寿;有我寿,无我夫妻双白头;有我夫妻双白头,无我儿孙七、八、九;有我儿利、七、八、九,无我个个天街走。”

这段自颂辞,有节奏,有韵律,但没人称之为诗。因为它没有诗情。有的是小人得意、踌躇满志的叫嚣而已。

沙俄的诗论家A·B·柯尔卓夫曾说过:“诗是立脚在我们的灵魂对于一切美丽善良并且理直的事物的向往上的。”(《杜勃罗留波夫选集》卷一,42页)

是这样的,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描绘了他全家在流亡中屋漏又遭连阴雨的狼狈处境后,表达的心愿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而且,“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不但推己及人,而且有人舍己。

一般文人墨客,即使同情女艺人,也只出于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之情。但从自居易的《琵琶行》看,身为地方长官一一江州司马的诗人,对处于治下最低层的艺妓,却是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平等身份,一洒湿透青衫的同情之泪的。

三、诗情必美

上面我们肯定了诗情必真,诗情必善,也就否定了虚假邪恶的感情与诗情的关系。因而可以论断,以往那些给达官贵人的干谒诗,那些给皇帝老倌的应制诗,都是些有诗形、无诗情的作品。就像虽具躯壳没有灵魂的人不算好人一样,那样的诗,不论形式多么精美,也算不得好诗。另一方面,如果对于一般文学形式来说,美是真和善必要条件以外的丰富条件的话,对于诗来说,美也是一个必要条件。所以我们说:“诗情必美。”

我国传统心理学,说人有七情,即喜、怒、哀、惧、爱、恶、欲。在生活中,人的这些情绪,是相伴共生又相互转化的。如鲁迅对其笔下的阿Q,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世界名著《牛虻》中的主人公亚瑟,对其生父蒙泰尼里神父,理智上视为革命敌人,感情上却割不断父子血缘;再如我们戏曲《白蛇传》中的白素贞,对其丈夫许仙,是爱恨交加的。尽管如此,那些同时涌现的情绪,也有其主导一面。依此,下面我们在古典名著中,各引片鳞只羽,供读者鉴赏:

(1)喜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七律)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2)怒

《沁园春·恨》(词)郑板桥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练百幅,细写凄清。”

(3)哀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七绝)陆游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4)乐

《言志》(七绝)唐寅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起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第一首杜甫的七律,开头的两联,就表现了四种情绪:从首联看,诗人对官军收复蓟北,叛军头子史思明被杀,安史之乱结束的消息,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故而他第一个情绪反应是惊。他回过神来,确认这消息的真实性后,反应是“初闻涕泪满衣裳”。即所谓的喜极而悲了。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又想起多年来熬得太苦了,现在应该和同甘共苦的妻子交流一下对喜讯的感受了,但却发现她还是愁容满面。马上要回家了,还愁什么呀!诗人已经在作返乡的准备了。一边收拾诗书,一边作取途的具体计划:当时他在三峡,当然是出巫峡到荆州,再北上中原,回到故乡洛阳去。事实是,安史之乱虽然终结,藩镇割据又起,道路并未畅通,诗人也没有能够返乡,而是客死潭州了。

第二首郑板桥的词《沁园春》题目是“恨”。恨由怒起。也不知道谁把名列扬州八怪的大艺术家气成这样的。一向被文人推崇为能解恨消气的花月酒,全都不中用了。传统认为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他还有过之:“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豁出去了,跟传统的价值观念对着干了。怕什么?唐朝的郑元和,出身姓氏录上姓,都敢当挽歌手,当叫化子,我怕什么?

要了解,他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下阕就是交代。因为他怀才不遇,生活凄清困窘。后来他冷静了许多,没有焚琴煮鹤,只“取乌纱百幅,细写凄清”。这倒是穷书生最可行的宣战方式吧。

第三首陆游的七绝,虽然开头就说“不自哀”,但我们这些后世的读者,却不禁替他愁从中来。你想,一位终生为恢复河山奔走呼号的爱国诗人,面对金瓯已缺,神州陆沉,小朝廷君黯臣昏的局面;自己已到耄耋之年,孤村僵卧,一筹莫展。他身在风雨声中睡去,梦魂依然驱驰在铁马冰河之间。一念之忠,梦寐贯之,生死不渝。斯人悲而壮,令我辈哀且敬啊!

第四首写“乐”的作者,是明代的风流才子唐伯虎。他在诗中宣称自己不修道,不礼佛,务农经商都不作……。我们就顺口溜下去问:“请问足下怎么活?”才子答道:“起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连务农经商所得,都视为造孽钱,可见才子的思想是清高到极点了,也可见其生活潇洒到极点了。什么支持才子这样浪漫呢?俗话说:“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随身。”唐伯虎可不止薄技随身,而是绝技超群了。他当时已是一个令“洛阳纸贵”的成名画家了。

上面的四首诗词都很美。除了感情的真、纯、良、善以外,它还美在感情的强烈:喜是狂喜;怒是暴怒;哀是为国家民族感到的椎心刺骨的巨哀大恸;乐是傲视、卑视世间蝇营狗苟作为的、道义上的深喜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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