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之约

2004-04-29 23:49余蒨如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3期
关键词:计程车上车积水

余蒨如

认识江先生是在十年前某个午夜的十二点钟。

当天,我下了班,伸手拦下一辆计程车,正要打开车门,忽然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名男子,抢先冲进了车子后座。我有点怏怏,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认命地退到一旁。谁知半分钟不到,那名男子垂着头走下车,计程车则朝我靠近,示意我上车。我迷惑地照做,在昏暗路灯的映照下,司机先生微侧着脸,客气地说道:“您好,是您先拦的车,应该您先坐,就算不是您先拦的,男人总应该让女人优先。”短短几句话,用了四个“您”字,裹衬着浓浓的台湾腔国语,给人一种不太搭调的感觉,却也难掩一股侠义之气。

此人音色混浊,语调急促,习惯性地带点结巴,但每句话都能讲得完整,不致让人一颗心焦急地空悬着。我们略微交谈,他得知我每天深夜下班,便自告奋勇,以后固定来接我回家。我乐得有个专属驾驶,又可免去安全顾虑,自然当下答应。这就是江先生与我之间的约定,口说为凭,心肯为愿。当时的我,万万没有料到,接下来两年多,他确实谨守诺言,依约行事,七百多个午夜,他只有三次没有出现,一次是送急病的朋友住院,一次是车子进厂保养,一次是他洞房花烛夜。

记得江先生第一次失约,事前曾经打了通电话,知会我有重要事情,赶不过来,要我自行叫车。第二天,我一上车,他连忙塞给我两个橘子,满脸通红地一再致歉赔罪。我要他不必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他理直气壮地说:“宁愿我等没有你,不能让你等没有我。”

每天同一个时刻,江先生的车子必然停在同一个地方等候。计程车载客有时是无法算准时间的,江先生告诉我他的原则是,每晚接近十一点半的时候,他就婉拒远道的乘客,免得耽误我下班回家。他说,多载一个客人,赚不了多少钱,他可不愿意因此毁了他的信用和我们的交情。

在小小的车厢内,两个话匣子一前一后开阉吞吐,每晚绵延十三公里路,逐渐积累出熟稔与温情。有一次台风肆虐,许多计程车都回家躲避风雨去了。我撑着快被强风吹折的雨伞,步出办公室,看到熟悉的车身,窝心极了。一上车,忙追问江先生:“回家的路通不通呀?”江先生以他一贯爽朗的语气说:“不管路通不通,车开不过去,背也要把你背回家。”当夜的风雨实在很大,虽然有江先生的保证,我仍然忐忑不安。走着走着,大致还算顺利,眼看就快到家了,地面的积水却愈来愈深。江先生把心一横,毫不犹豫涉水而驶。车行速度减缓,车身也愈陷愈深。从车窗向外望去,已经有许多车子抛锚了。江先生两眼直视前方,聚精会神地握紧方向盘,好像在跟大水较劲。很不容易,车子安然驶离积水路段,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先生自豪地说:“怎么样,技术不错吧!”随后,他不好意思地承认:“刚才其实有点担心,怕车子走不过去。不过,我已打定主意,如果真的抛锚,我就下车打伞陪你走回家。”

又有一个下大雨的夜晚,坐在江先生车内,闪电不时临空劈下,一片银白透亮,经过积水的路中央,两道水做的斜墙,在车身两侧平地拔起,看看前方的其他车辆,亦是排墙而行,壮观不已,有点像《旧约》中摩西带领以色列子民,安渡红海。想到待会儿回到家,就可以钻入温暖的被窝,我心满意足,顺口问道:“江先生,币下得这么大,今天夜里还要继续做生意吗?”江先生回答:“要啊!要过日子啊!生活是风币无阻的。”

三十多岁,从没谈过恋爱的江先生,经人介绍,认识一个女朋友,不久即成婚。那段时间,江先生的心情特别昂扬,常常脱口就说:“我娶老婆娶对了,现在每天都觉得很有劲,从现在开始,我要更努力地开车,好好赚钱照顾老婆。”在男女关系上,他有极为传统的大男人思想,但同时也具备了传统大男人所特有的担当。

开计程车的工作时间很久,再加上生活作息难以稳定,江先生和太太商量改开客运巴士。于是我们的“午夜之约”不得不终止。江先生最后一次来接我下班,并没有直接送我回家,而是找了一家海产店,叫了几道菜,与我饮酒话别。

平日两人车内同向而坐,没机会细窥对方样貌,此夜,酒菜桌前对坐,眉眼近在咫尺,体格与作风俱是爽俐粗豪的江先生.居然面露赧色,束手缚脚起来。

几杯烧酒下肚,江先生开口解释:“从来没有和女孩子单独喝过酒,有点紧张。”首次发觉这个快要四十岁的大男人,也有怯生的一面。所幸,时间是深夜,手边有好酒,我们约定“不醉不归”,一如那第一夜,口说为凭,心肯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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