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灵光之处

2004-04-29 23:49柯裕菜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3期
关键词:灵光本雅明小山

柯裕菜

我的办公室位处八楼,窗外不远处横着两座小山。也许因为案牍事务琐碎,我虽日日夜夜见着这两座小山,却丝毫不觉得山高月远。阴历年之后,山间惯常下湿冷的春雨,几个料峭的黄昏里,乌鸦鸽子飞来又飞去,我向外头探探,感到江湖寥落,又埋首于电脑屏幕和公文之中。

一天我又在这小笼也似的窗前,读本雅明传世的经典文章《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其中向来看似平顺的某段忽然有了新的意义:“静歇在夏月正午,沿着地平线那方山的弧线,或顺着投影在观者身上的一节树枝——这就是在呼吸那远山,那树枝的‘灵光。”本雅明定义“灵光”为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仍如近在眼前。这篇文章旨在解释为什么现代社会中艺术作品失去它们的灵光,他认为复制技术使艺术作品与大众间的距离感消失,神秘的面纱被揭露了,因此灵光也就消逝了。此文所衍生的美学与哲学讨论不知凡几,而这一小段关于山景的文字其实也隐隐呼应了康德所言的“升华”。

我反复读着虽远似近的山与树的灵光这段话,不禁抬头看那两座小山。树林子虽绿着,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宁静祥和之感,遑论升华。我感到它们的谦卑、家常与世俗。它们与我几乎鸡犬相闻,已经成为办公室的一部分。唉呀,太近了,我想。它们的魅惑已经消失了。

也许是我日复一日的作息损耗了它们的灵光,也许它们融入我琐碎的日常时间,因此成为平板的背景剪贴。也许是我红尘的眼睛看不见高峰皓月。

张爱玲说得好,红玫瑰没到手,是心口的殊砂痣,得手了,就只是墙上的一抹蚊子血。我极力望着山,巨大的齿蕨叶清清楚楚,相思树无论何时都迷迷蒙蒙。我看见它的明暗细节,它的线条细致,但不是一幅屏息完成的工笔画,反而像是我的一节头发,掉在桌上可以随意拨弄。

我四下望望周遭的及身之物,感到自己果真活在没有灵光的地方。现代社会中灵光消逝得紧,我拥有的大小事物都是量产品。一屋子堆满旅行时买来的廉价复制商品,蜡染的桌巾也有,木雕的菩萨也有,纸制的灯笼也有,小小的异国情调混杂了几米的杯子,Q00填充娃娃、史奴比背枕和黑白的艺术海报。它们有的来自遥远的他乡,有的就在马路对面的屈臣氏和统一超市。我勉强记得购买它们的场合,但是它们当初如何以某种荚感经验触动了我却不得而知,现在看来,它们构成的和谐与安适令人莫名其妙。即使来自最遥远、今生恐怕无法重访的异国的毯子,也在日复一日的磨蹭之间,消磨了它的异域性,逐渐成为视而不见的日用品,哎,其实就是一块花布罢了。

现代生活真是个反魔咒,将一切魔魅除尽,使之纳入常轨,平淡无奇。我坐拥诸多物事,但是心知肚明,世上已经没有会飞的魔毯了。除了按部就班地活着,我只能在遥远的、尚未到手的事物中寻找若隐若现的灵光。

如此,能够天天有两座山在窗外备受忽视,望着它发呆时,丝毫不以为意,这种悠然见山的无心状态,恐怕是仅剩的莫大奢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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