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

2004-04-29 23:49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3期
关键词:山涧姑娘

郑 芸

“有一位姑娘,有两个男子想娶她。这两个人年龄一样大,长相非常相似,行为举止也如出一辙。姑娘想嫁给其中一个她更中意的,可是她无法确定哪个是她更中意的。姑娘非常苦恼。她把希望寄托于时间,想等其中一位疲倦后自动退出,但是两个人执著地来找她,都拿出不娶到她不罢休的劲头。”

女人读了这一段,咯咯咯咯地笑了一会,说:“多么美妙的事,一个女子被两个男子拚命追求着。”

男人坐在写字桌边看着电脑,一边在吞云吐雾。

“而且是两个一模一样,对,比双胞胎更相像的人。”

男人朝她看亍一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又转,,回头去看电脑。

女人又把这个她感到好笑的故事看了,下去。她躺在床上,真丝睡袍蓬皱高高声低低,像雪堆在她身上。她喜欢看书,而且喜欢躺在床上看书。床头灯的光黄澄澄地、温和地笼罩着她,好像带着些庇护的意味。

女人又念了起来:“姑娘的父母说:‘不能这样下去了,你让他们等待这么长时间可对不起人家呀,你在两个人中随便挑选一个吧,这样也可以让另一个死心了。姑娘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呀,可是我对两个人的感情分不出上下,所以犹豫不决,不知道究竟怎么办才好。”

男人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念给他听,这既不好笑,又不精彩。不过,他不奇怪,他已经习惯女人的神经质了。神经质是他的看法,女人很可能不承认,她不知道他认为她神经质。

女人是画画的,主要靠画插图赚取工资,此外,还有精力和时间就画她自己想画的画,那都是些他看不懂的油画,估计别人也看不懂,所以这些画都卖不出去,堆在隔壁的小房间——她的画室里,为怕沾染灰尘,她给它们蒙了白布。男人一看见蒙在那些作品上的白布,脑子里就会冒出“裹尸布”这三个字。

平时,男人看到的女人最多的形象,就是这么躺在床上懒洋洋地看书。他相信,她是在白天他去上班的时候干其它的事情的。因为,晚上回家,总有热的饭菜等着他;隔壁画室里隔一段时间又会增加一幅蒙着“裹尸布”的作品。

女人丢下书,从床上跃起。这个动作很敏捷。平时懒洋洋的她,偶尔也会这么敏捷一下。这种突如其来的敏捷常常让男人吃一惊。现在,他望着她。她向他走来,在他面前停下,脑袋凑过来,看他面前电脑上的内容。

男人在看电脑里的结婚对象资料。这是一个叫“红线”的俱乐部提供给他的。

男人过了三十五岁以后想结婚了,也就是说,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妻子成立一个正儿八经的家庭。他有一种想回家的感觉,而以前的生活,他觉得是在流浪,一种精神上的流浪。既然要找那样的妻子,他觉得也应该用传统的“明媒正娶”形式,而且说老实话,他对自己能找到这样的妻子的信心也不足,于是就去依靠媒婆。可是现在的“媒婆”也得刮目相看了,都是一些名称叫什么“红线俱乐部”、“月下老人派对”、“良缘之家”之类的公司,他交给他们一沓子钞票,他们就通过电脑给他一沓子结婚对象的资料。

所谓的资料实际上是一个个女人的履历表;首先是一张照片,然后是出生年月日、性别、籍贯和其它。男人知道自己的情况也被做成了这样的资料,也许现在也被一个甚至几个女人在看着呢。

在他面前的女人的脑袋挡住了电脑屏幕。女人头发中的香波气味钻进了男人的鼻孔,大概还不止香波的气味,因为香气强得盖过了他的烟味。女人的头发是棕色的,亮闪闪的,像什么小动物的毛皮。

她的手伸向鼠标,资料被她一张张地翻过去。

男人的脚蹬了一下地板,把自己坐的转椅挪后一点儿,好让女人看得方便一些。

突觉手指猛地一热,是烟蒂烧的,男人不慌不忙地把烟蒂放进烟灰缸。

女人的目光固定在一页资料上,她对男人说:“我觉得这位不错,脸圆圆的,一副福相。而且你看,她笑的时候,眼睛细细的、弯弯的,很甜,看来脾气不坏。像你这样的个人中心主义者得有一个好脾气的老婆才行。”

她常常给他做这样的参谋,他有时还真的和她所看中的对象去见面,回来后有时还把情况告诉她一些。他曾和四个对象见过面,有两个他一见了面就倒了胃口。倒不是那两个长得脸歪鼻子斜的,或者行为举止有什么离谱,而是……比如其中一位把头发染成了棕色。他回来对女人说:“头发是黑的白的都行,只要是天生的就行,就是不能染发。”

女人笑了一会儿,突然怒气涌上了脸,说:“我明白了,就因为我的头发是染成棕色的。”顿了一下,她又愤愤地说:“你去找黑头发的女人吧,现在哪个女人不染发?你还是去找个白头发的老太婆吧!”女人又改口说:“去找一个少白头吧。”她大概想起男人择偶的又一个条件:得在二十七岁以下。

第二个他一见面就倒胃口的对象是因为来和他约会时穿了一双被他叫做拖鞋的鞋。他回来对女人说:“这不是别的,是相亲,哪有穿着拖鞋来相亲的?”

女人大笑,说:“什么拖鞋?这种没有后跟的鞋是现在最流行、最时髦的鞋,你可真土。”

男人说:“我可不管什么流行、时髦的,脚后跟上至少要有一根道道,不,就是有一根线搭着也行,什么也没有我可受不了。”

第三个对象,男人和她见了三次面,本来还想和她交往下去的,就在第三次约会就要结束的时候,他知道了她只有兄弟而没有姐妹。他回来把这件事告诉女人,女人间:“那又怎么呢?”

男人说:“如果她没有姐妹的话,以后她父母生了病,她就得回家照顾,那我的父母和我就没人照顾了。”

女人叫起来:“你是找老婆还是找保姆?父母生病,女儿回去照顾是应该的,她是嫁给你,不是卖给你。”

女人又讥讽地说:“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是个大孝子,也没见你怎么回去看父母,问寒问暖的电话也没见你打过几个。”

女人又说:“你要找的那种老婆在二十世纪初叶还有,现在大概都死绝了。”

和第四个对象见面,男人及早问清了她有两个姐姐,就放了心,决定交往下去。其约会的时间和次数已超过了前一位。

女人已准备离开他了。三年前他俩同居的时候,就约定:男人如果找到了妻子或者女人找到了丈夫,女人就离开这里。

男人却告诉女人,那姑娘对神秘事物感兴趣,喜欢算命和求神拜佛。“这可不行,这样的人轻信,容易接受暗示,以后说不定还会加入什么邪教组织,给家里带来什么麻烦。”

女人听了,想说什么又止住,只是摇了摇头。也许,她是觉得没话好说了,也许她的火气不大,因为在男人对那些对象的不满和指责中,就这一条,她是没有的。

男人和女人向他推荐的那个圆圆脸的姑娘见了面。姑娘黑头发,没穿“拖鞋”,穿了一双样式朴素但擦得很干净的黑皮鞋,这让他感到舒服。他们走向附近的一个森林公园。

森林公园可以说是天然的。两边都是山,中间是一条山涧。山涧的两边有人工开凿出来的路,供游人行走。两边的山长满树,山腰里有些亭台楼阁:山涧里有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清澈的流水。有时山上有猴子到山涧里来玩。因此,这里是人们爱来的地方。沿着山涧走上三公里左右,就到了山涧的尽头,那儿有个水潭,水潭上面挂着一条瀑布。瀑布在雨天里还有点气势,在连续晴天的时候,就接近干涸了,好在下面的水潭不错,水碧绿,水边的沙子雪白。

在走向瀑布的路上,男人问清了姑娘有一个姐姐。至于,对不对神秘事物感兴趣,一时是搞不清的,这种事情不能直接问,问了后光听回答也搞不清。

姑娘爱笑,在约会碰头的地方,看见他东张西望,想从人堆中认出她来时就开始笑。他不是凭约定的她手拿的一顶白色遮阳帽认出她来的,而是凭她笑起来细细的、弯弯的眼睛认出她来的。在路上,她看见乌鸦笑,看见一片树叶掉在他的头上也笑,看见猴子更是笑个不停。姑娘的笑容使他很舒服。他想起现在和他同居的女人经常怒气冲冲的脸,但他又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也是经常笑的。

他们走到山涧的尽头。瀑布虽然没有干涸,但不大,薄薄地挂在山崖上,像一袭白窗帘。有时候,水流还会或大或小地稍稍变动一下,就好像微风把白窗帘撩动了一下,让人倍觉凉爽。下面的水潭中有两只挺大的乌龟在游泳,它俩的四肢快速摆动,游得很认真,而且一脸严肃,好像正在举行比赛。姑娘又笑了起来。

他们在水潭边坐下来。男人去买了两个冰淇淋来。男人在吃的时候,有一滴冰淇淋汁落在衬衣上,姑娘一边笑,一边拿出手绢帮他轻轻擦去。他心里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和那个女人刚刚同居的时候,有一次他切菜时切到了手指,血流了出来,女人过来,急忙给他的手指消毒、上药、包扎。然后把他的手指拉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吹着,好像要吹去他的痛楚。隔着厚厚的纱布,他的手指感到了温暖,不知是她嘴中的热气渗了进来,还是她对他的感情使他感动而手指生出暖意。

照例是女人做的晚饭。吃好后,男人洗碗。他告诉女人自己去约会了。女人间:“怎么样?”男人沉吟了一下,说:“还可以吧。”女人没问下去。

女人洗好澡后,又躺在床上看书。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是男人感到气氛好像有些沉重。过去,他回来诉说对那些对象的不满时,女人虽然责备他,但是,那时的气氛好像比现在轻松。

男人打破了沉默。

“那天晚上,你看的那书上,说有两个男人在追求一个姑娘,姑娘决定不了跟谁好,那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女人放下手中的书本,坐了起来,说:“你还记得那事啊,我倒快忘了。”

不过,她还是回忆着,说了起来:“后来,姑娘和父母,叫上那两位男子,一起来到一条河边。父亲对他们说,女儿让你们等到现在,她很过意不去。今天,她想怎么也得作出决定。两个男子很高兴。父亲说:‘请你俩对着浮在河面上的水鸟射一箭,谁射中了,女儿就跟谁。”还是这样好。那两个男子异口同声地说,一边都拉开弓。结果,两个都射中了水鸟,一个射中了水鸟的头,一个射中了水鸟的尾。事情还是明确不了,姑娘觉得自己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她叹了一口气,就纵身跳人了河中,那两个男子毫不犹豫,也跟着跳人河中。”

男人笑了起来,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太荒唐了。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就这么结束了?好没意思啊。”

女人说:“还没完呢。”

女人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说了下去:“后来,姑娘的父母把女儿和那两个男子埋人一个坟墓中。有一天,一位旅行者借宿在这座坟墓边的旅馆里,不知为什么,他听见了吵架的声音。他走出房间,在小旅馆里兜了一圈,没看见谁在吵架。但是回到房间,却仍听到吵架声不断,旅行者感到不可思议。但是,疲劳压倒了他,他沉沉睡去。忽然,他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我被对手砍伤了,我借你挂在腰间的长刀用一下。旅行者很害怕,但最后还是借给了他。旅行者醒来以后,想,刚才自己是做了个梦吧,却发现自己佩带着的长刀确实没有了。”

“后来呢?”男人问。

“我没再看下去。不想看了。”女人说。

女人又说:“因为我觉得这个故事写到这里结束为好,让读者知道他们在坟墓里仍然没有解决矛盾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再写下去了。再把这故事看下去也许会让我扫兴。”

女人就是这样,一切都凭自己的主观行事。就是在电影院看电影,她也会在自己认为看得恰到好处的时候,走出电影院,不管这部电影的编剧、导演、演员给安

排了怎样的悬念,都吸引不住她。当然,在她和他一起看电影时,她不强求他跟她一起出去。她会在电影院外面安安静静地等待他。

女人又躺下去看书了。她那边的床头上总是堆着一叠书。

床头灯静静地照着女人。男人忽然觉得灯光很浓厚,照在女人的睡袍上,就像金红色的夕阳照在雪堆上。

男人继续和圆圆脸的姑娘约会。今天,他们先去了植物园,然后去看了电影。

在植物园的草地上,姑娘打开了两只饭盒,里面是姑娘做的便当。除了米饭,还有鸡肉、鱼块、虾和蔬菜,色香味俱全。男人很满意,姑娘的烹调技术不错,这对一个家庭来说,太重要了。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姑娘又笑了,男人也被她感染得笑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候,男人想,结婚以后,她的笑容会减少甚至消失吗?还有,那时候我会不会认为这是傻笑?而对她的笑不耐烦呢?

在电影院,看到电影中有趣的地方,姑娘也笑,但是不发出声音,这是怕影响别人吧。虽然,电影院里的观众稀少,且都是像他们那样成双成对的,而且,说话的时候远比看的时候多。姑娘是把电影看完,才和他一起走出电影院的,这是当然的,像那个女人那样常把电影看了一半就跑出来的,毕竟很少。男人想。

在回家的路上,男人想,这个姑娘确实不错。据他的观察,姑娘对神秘事物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而且,姑娘很温顺,对他言听计从,他说去森林公园,她就跟他去森林公园,他说去植物园,她就跟他去植物园。姑娘的烹调技术不错,她的职业又是护士,这实在太好了。他没有拒绝她做自己的妻子的理由。

男人闭上眼睛,想让姑娘的脸在脑袋中浮现。好像浮现出来了,这是一张笑着时的脸,不过只有两只弯弯的、细细的眼睛,像两小截毛茸茸的曲线。

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没有拒绝她做妻子的理由。他想,得把这事明确下来,不过,得和那个女人商量一下。

走到自己家所在的大楼下,男人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抬起头,寻找自己家的窗户。平时,窗户里总是亮着黄澄澄的灯光,那灯光曾给予他的安心,他在今天才体会到。因为,今天的窗户是黑色的,他以为看错了,便开始数数来确认,从这边的尽头数起第十九个,从那边的尽头数起第三十一个,从下面数起第十个,从上面数起第九个应该是自己家的窗户。确实,自己家的窗户黑着。

男人冲进大楼,急忙按电梯。电梯到了第十层,男人出来后,希望看见自己家厨房的灯光亮着,可是那里也是黑的。男人用钥匙开门,进了屋,按亮电灯。床上没有女人,也没有书。他走进隔壁的小房间,里面蒙着“裹尸布”的作品没有了,女人绘画用的器具都没有了。他走进后面的小房间,拉开壁橱门,女人的衣物也没有了。

女人离开了男人。男人在显得寂静、空旷的屋子里坐了一会,突然起来找通讯录。

男人和所有认识女人的人通了电话,大家都说没见过她,;。也没得到过她的联络。

男人想,女人也许是回家去了。女人是外地人,她的家乡比较偏僻,也许还没有电话,她从没有和她的家人打过电话,都是写信的。

夜深了,男人提着一只皮箱出了门,他去寻找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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