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超
在天文界,星占之业自先秦起有记录。从《史记·天官书》到《唐书》,几代天文志都表现星占是被官方重视的。唐代有两部书流传至今,一是李淳风作的《乙巳占》,一是瞿昙悉达的《开元占经》。唐宋以后,星占活动对军政大事几乎不再起关键性作用。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正史的天文志中,从南北朝开始,日食记录中占候的语言逐渐减少。
宋初有禁民间私习天文令,实际是打击星占活动。据《宋史·太宗纪》记载:太祖刚死没几天,宋太宗就下令“命诸州大索知天文数术人送阙下,匿者论死”。过两年又下诏“禁天文、卜相等书,私习者斩”。并“试诸州所送天文术士送司天台。无取者黥配海岛”。到他儿子真宗,诏“民间天象器物、谶候禁书并纳所司焚之。匿不言者死”。下一代皇帝仁宗则有诏“司天监天文算术官毋得出入臣僚家”。
但是,既定下以儒治国的基本国策,儒经里有很多天文问题,历代史书里也详细地记载着天文和历法的理论和实践,怎能不许人们学习?于是过不久,禁私习令便不声不响地废弛了。按《梦溪笔谈》的记录,科举考试也有天文学试题“论玑衡正天文之器”,还有个民间的术士李某到荆王府去卖弄历术,等等。宋代的历法有较大的进步,进士们多有精通天文历算者,如孙思恭、沈括,朱熹家里还有小浑仪,连草泽百姓也常常发表与司天监争鸣的异议,而且是常常取胜。以致《宋史·天文志》竟说:“以是推之,民间天文之学盖有精于太史者,则太宗召试之法亦岂徒哉。”反而把禁令说成似乎是鼓励了!这显示随着政治平民化,文化和科学的平民化进程也有了很大的进展。
近年人们对宋太宗禁民间私习天文一事的评价仍然充满阶级史观气味,说什么那就是统治阶级的愚民政策等等。甚至有人完全抹杀中国古代天文学的科学性,说那都是以星占为目的的伪科学。事实上,直到现代,星占之风也还在世界各地都有流传。从古到今,中国与欧洲比较,情况只有更好没有更坏。西方的星占可以涉及个人的事,有按出生时对应的星座预定人的性格和命运的说法。而中国的星占则只管军国大事,预言个人命运则用生辰八字。中国古代对一切占卜从来都有很强势的批判,英明的君主都是批判家。如兵书里说的:天象对交战双方是一样的,不能说只是我胜敌败或敌胜我败。八字一样的人一国之内不知有多少,而命运差别很大……对星占观需要平允的科学分析。宋太宗的做法恰恰是打击星占迷信,维护真科学。他所要考的是真科学本领,被发配到海岛的是那些只会耍嘴的骗子。
当时所谓天文包含两类内容:一类是真科学,搞的是测验和推算;另一类是星占。所谓天文家群中少不了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之流,都是些吃铁嘴饭的江湖术士,对测验和推算一窍不通,只会侃星占。宋太宗时当建国之初,天下尚未统一,各割据政权都有星占家为其上符天意做论证。我们仅选《宋史·方技传》数条为例来看看:
就在陈桥兵变前一天,随军术士苗训和楚昭辅便说看见两个太阳上下摩荡,预言赵匡胤的政变。这肯定是诸将密谋设计程序的一项。
连太宗本人上台前也有个叫马韶的术士作投机预报。据《宋史》,太宗上台前为晋王,作京城开封府尹,那时他就已经明令禁止私习天文。马韶原与太宗的亲信程德玄交好,程为了这事竟不许马进他的家门。就在所谓“烛影斧声”疑案发生前夕,马韶突然进了程家,把程吓得要命。马韶说:要出大事,明天就是晋王“利见”之辰。“利见”是《周易》乾卦的爻辞“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的语言。程惊慌地把马韶关在家里,自己去报告晋王。晋王叫他派兵看紧马韶,就进了宫。那晚上赵家两兄弟屏退左右饮酒对谈,宫里人在外面只看见蜡烛光照在窗上的两个人影,太祖拿着一把战斧,听见他咚咚地捣地板,还大声吵嚷。晋王匆匆离去之后,人们发现皇上死了,清早晋王就成了皇帝。太祖是怎么死的,成了千古之谜。这就是史学界最感兴趣的所谓“烛影斧声”之案。
像这样的实际经验还不够那赵家皇上们警惕的吗!武将们已经被“杯酒释兵权”的手段摆平了,对这帮子术士也不可马虎大意。已经大体上达成一统天下之势的皇家是要取消政治异己的星占活动,不是要取消天文历算科学。所以一旦天下大定,不再担心谁会搞政变造反,那禁令也自然废弛了。说禁实际也禁不了,因为那种事可以个人单独进行而不影响别人。私习的人可以从历代正史天文律历志自学打基础,那些史书是科举要求修习的,不是禁书。夜深人静从窗户里独自观天就做了练习,只要不对别人讲“我在私习天文”,谁又知道呢?
欧阳修作《新唐书》,只保留少量占语记录,而不言其证验,作《新五代史·天文志》时,在序言里说到对星占的评价:
三辰五星常动而不息,不能无盈缩差忒之变。而占之有中有不中,不可以为常者,有司之事也。本纪所述人君行事详矣,其兴亡治乱可以见。至于三辰五星逆顺变见,有司之所占者,故以其官志之,以备司天之所考。呜呼,圣人既没而异端起。自秦汉以来学者惑于灾异矣,天文五行之说不胜其繁也。予之所述不得不异乎《春秋》也,考者可以知焉。
“有司”是主管官员,这里就是天文官。占而有中有不中,那占有何意义?人君行事与兴亡治乱的因果关系看得很清楚,用不着占。有司尽管记他的占候好了。孔子写《春秋》讲灾异,可是欧阳修却声明:“秦汉以来的学者迷惑于灾异,把星占说得太多,不胜其繁。我的记述就不学《春秋》范例了。”这段声明很有革命性,不排除是皇上授意。
《宋史·天文志》的作者是元朝人,也声明:“取欧阳修《新唐书》、《五代史记》为法,凡徵验之说有涉于傅会,咸削而不书。”虽然在讲二十八宿的部分还讲一点星占,但却没有当朝的事例,只是抄袭前代史书而已。《宋史》日食记录甚详,比唐代多得多,却无一字占候之文。这也很容易理解,因为推算预报已经足够准确,这些记录都是有预报的,甚至是提前很多天就算定了的。科学的进步自然地要减少迷信。古老的迷信说法虽经常被提起,甚至到清朝扬光先状告汤若望的罪名之一还是给皇家择日错误,而实际政治生活的大事决策就不把那当真了。儒学在意识形态领域彻底占据了统治地位,理性和人文关怀占了上风。
北宋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继两汉之后的第二个高峰期,其特色绝不是迷信,而是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