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学
一
从陕南重镇安康沿汉江东下120里,经旬阳葫芦城再东下140里,一座古色古香的小城映入眼帘,古树倒悬,枝叶槎桠,云蒸霞蔚,屋宇重叠。这里是北出关中、南抵湘鄂、西通川渝的古代官道要冲,其山川地貌十分奇特。
蜀河镇因河而名。蜀河之水发源于秦岭南麓,南流入汉江。
蜀国是与巴国齐名的重要古国,西周建立后,周武王封蜀国于今河南南阳以北地区。尚不强大的蜀国,迫于楚国的扩张逐渐向西迁徙。在西迁过程中,曾建都于今湖北郧西以西,即旬阳县蜀河一带。童书业先生考证说:“蜀国亦未必在四川,今湖北郧县西有蜀河,入汉水,或即古蜀国所在。”
1983年,一位老农在挖地的时候,掘出了一把巴蜀青铜剑,虽然在地下埋藏3000年,但剑刃锋利若砺,剑上绝少锈痕,几近如新,这为古蜀国在这里的活动提供了又一重要佐证。西周中期,蜀君为避难,遂又迁都于今汉中之城固县,不久,又迁都于今四川广汉、彭县一带,在那里创造了三星堆文化。
从汉刘邦在蜀河置县始,到魏晋南北朝的800年间,蜀河一直是阳与兴晋二县县城所在地。蜀河与汉江交汇处,东边曾是兴晋县城,西边曾是阳县城,一水之隔,两县相对。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八百年郡城被淹没在荒村野岭的茂草中。
明清以降,由于湖广移民大量进入陕南,蜀河成为汉江水运与镇安、孝义(今柞水)、宁陕、长安、西安乃至关中陇上各地联系的枢纽。各地客商经此而往来穿梭于荆襄秦陇之间,驮铃声声,马蹄阵阵,纤夫的号子送走了古镇的江风渔火,驮帮的吆喝迎来了谷道的险峻和崎岖。盐帮、瓷器帮、布帛帮以及茶行、漆行、丝行、粮行等不少行商坐贾就在此开店设铺,置办产业。山西的祁瑞兴、全益和、全盛兴,湖北的正大恒、端生复、项德寿、郑万盛、泰顺生,河南的周复兴、复兴恒,关中的恒玉公、恒玉老、兴成店、长太和、大和公,江西的廖福春,湖南的符炳林……等等,一时间蜀河镇商贾云集,字号林立。
今天,蜀河居民的渊源和籍贯涵盖了士农工商、官宦僧侣、脚夫船工等各个阶层,可谓是“三教九流”,除西藏、台湾、新疆等少数地区外,几乎全国绝大部分省市的人这里都有了。
二
嘉庆初年,正当商行从湖北武昌及老河口等地沿汉江而上至蜀河之时,白莲教也在川陕鄂三省边界起事。蜀河在春秋时期就是楚蜀逐鹿的要冲。这时,知县严如熠千里迢迢从湖南溆浦到旬阳县做官,他从自己并不宽余的薪俸中拿出了一笔可观的银两来修筑蜀河城堡。严如熠的壮举感染和带动了蜀河的巨商大贾们,就连一些小康之家也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修筑城堡的行列中来了。
嘉庆六年的端阳节,菖蒲和艾蒿的馨香还在小镇上空飘拂,修筑蜀河城堡的浩大工程开始了,从各地调集来的工匠民一时间充斥了蜀河的大街小巷,本地的青壮年男子更是责无旁贷。妇女们烧水做饭,耆老们出谋划策,人们同仇敌忾,夜以继日。北去长安的古道上车马滚滚,西上旬阳的航道里帆樯蔽日,巨石铁栅、沙土料浆一一运抵蜀河。严如熠以身垂范,餐风宿露,枕戈待旦,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一座雄伟的城堡便巍然屹立在汉江之滨,将这个弹丸之地包裹得严严实实。
严如熠三年后调任,而蜀河的繁荣一直持续到道光、咸丰、同治乃至光绪年间,不少会馆在此后得到大规模修葺,不能不说是依赖于这座城堡的庇护。
从嘉庆六年(1801年)至今200余年的时间,现存城墙除后坡可以看到一段遗留的壕墙外,其余三面已荡然无存。城堡原设5门,东门毁于1983年的特大洪水,其他3门也被修建房舍的人们慢慢蚕食,只留得一座西门如同一位孤独的老人站立在老街口,注视着过客穿行其下。
三
一个方圆不足五里的蜀河小镇,各种会馆和寺庙竟然有十处之多。黄州馆、武昌馆、江西馆、湖南馆、扬泗庙、清真寺、三义庙、老关庙、鲁班庙、火神庙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宫、殿、寺、宇风格各异,或高大华贵,或小巧玲珑,或庄严肃穆,或艳丽奢靡,它们依山傍水,星罗棋布,点缀着蜀河的深街小巷。经过百多年历史风雨的侵蚀,华美的建筑大多黯然失色了,有的甚至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而黄州馆、扬泗庙等建筑依然顽强地展示着昔日的风采。
无论是来自内陆的湖北、湖南或是江西、安徽,也无论是来自沿海的广东、福建或江浙,建立会馆成了客商们力图保持与乡井文化联系的一种努力。他们不惜重金按照家乡的建筑风格,甚至用家乡的建筑材料在移居地构建会馆。
黄州会馆是清乾嘉时期湖北黄州帮客民会馆,又称“帝主宫”,始建于乾隆中叶,由在蜀河从事商业贸易的黄州籍各商号、帮会集资修建,经历了几代人百余年的努力。初创之时仅正殿三间,后于道光二十七年动工,历时二载修成拜殿,至同治十二年又“刻角丹楹”“几费经营”“罄数千金”而修成乐楼。可以说黄州馆是安康地区规模最大、工艺最为精美、且具有典型南方风格的宫殿式建筑之一,其耗资十分惊人。光绪元年(1875年)刊石的《修建蜀河口黄州会馆碑》,称黄州馆的经费源于“积公房之租税,抽合帮之盈余”,道出了会馆的资金来源。但黄州馆这一建筑能领各会馆之首,也是与该帮的庞大体系分不开的,据碑文浩繁的落款记载,参与投资修建此馆的有湖北康家湾帝主宫、湖北老河口帝主宫、湖北老河口蜀河帮以及蜀河口黄帮二百多个字号和商户,这不能不令人对当时商业的兴旺而赞叹。
黄州馆大门用精致的豆绿色石条镶砌而成,高约二丈,正中楷书“护国宫”,两侧各一幅长联。由于门楣过于高大,而街巷逼仄,使人难以仰望清楚那用瓷块镶嵌而成的联语。我五次考察其间,经仔细辨认,方悟出其言:
帝德兴和,忆当年楚江声远,万古神功昭日月;
帮历盛极,信此际秦西威镇,千秋俎豆祀馨香。
这是一曲秦风楚韵、秦关楚道、秦山楚水的写意。
在这座华丽的会馆里,他们联乡谊、敬祖先、祀神明、资贫困、助病弱、葬逝者、祭亡灵和相互保护、协同竞争。在这里,黄州人操乡音、叙乡情、演乡戏、食乡味、依乡俗、过乡节。集于会馆的同乡人大有如归乡梓之感,会馆几乎成了他们的乡井市里。
建于蜀河镇西头崖畔上的扬泗庙—船帮会馆,虽然赶不上黄州馆的豪华和气派,但它的基本格局,它的建筑风格,它的精雕细凿,它的文化内涵,都足以和黄州馆比美。
乾隆中叶以后,陕南汉江航运进入了一个鼎盛时期。一直到民国初年,往返于蜀河的大小船只就有几百只,其中10万斤级的大船舶就有三四十艘,有时,停泊码头的船舶多了,把镇外的汉江和蜀河口都聚集得密密麻麻,上至金子沟,下到老关庙,船舶连成了一片水城。于是,“多刁民,善诉讼”的沿江码头便常常出现一些埠头、领契、帮差等地痞讹索船户,给船舶的正常营运造成了极大的困难,船户不得不结成帮会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在船帮的斗争下,同治六年洵阳知县孙潍签署文告:“近有不肖埠头,不照旧规,胆敢额外讹索,实属痛恨,除密切访查外,合行出示晓谕,为此示仰船户人等知悉:自示之后,如有埠头写契不照旧规,额外勒索者,准该船户指名禀案,以凭究办。本县言出法随,决不宽贷。”此文告颁布后,张贴于蜀河口厘金局。蜀河船帮并镌刻成碑石奉立于本帮会馆扬泗庙,以作为本帮维护自己权益的依据。
这些华丽的宫殿式建筑不仅给十七八世纪的蜀河镇增添了绚丽的色彩,而且也造成了一种南北交融的文化氛围。
四
来自地中海和阿拉伯的穆斯林们,不知经过多少次的辗转奔徙,也在蜀河镇占居一席之地,他们在小镇最高处—黑沟的崖峰上建造了清真寺。从黑沟口拾级而上,踏过108级石阶,终于登上依山凌空的清真寺大门。大门有联云:
起教历数朝,蒂固根深,馨香绵远连中外;
大经传亿代,星环斗曲,精华泛博贯乾坤。
蝉鸣山愈静,鸟啼林更幽,树丛中鸟儿的鸣叫伴着清真寺后山泉的淙淙流淌。站在寺外眺望西天,蜀河镇层层叠叠的屋宇楼阁尽收眼底,浩淼的汉江从大山的夹角中奔流而来,寺内的厅堂和陈设,简朴而洁净,尽管历史的风雨在这里留下了许多伤痕,但它处处表现出岁月的绵长和历史的隽永。
蜀河东侧崖畔上几株苍翠挺拔的古柏,它须髯交错、枝叶倒悬地屹立在午后的夕阳中,合抱的躯干分蘖成五枝,通身似乎都在泛发着一种古铜色的光泽。这是“五指柏”,在它稀疏的树阴下,便是令蜀河人引以为荣的“三义庙”。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已是家喻户晓。公元220至265年这段岁月,蜀河口乃是魏、蜀、吴三国金戈挥斥、铁马奔驰的疆场,这里曾经留下了刘关张征战的足迹,也留下了三国英雄们无数纵横驰骋的故事。也许,这里曾经是关公千里奔驰的驿栈,也许,这里曾经安扎过张飞醉酒的帐篷。
山后有一条古老的通道,原是蜀河赴西安之大道,由于交通不断更新,这一条古道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但道石上被踩磨得凹陷的痕迹,记载着年年岁岁过往客商的脚印,道路两旁依山势而建的灰屋瓦舍,木板装制成的铺面及山墙上的彩绘和雕塑,无不在顽强地显示着往日繁华的岁月和驮帮、挑夫的逝影。
漫步在小巷层层叠叠的石阶上,那一座座长满苔藓的青砖黑瓦大宅院,那一条条被踩磨得溜光的青石阶梯小巷,似乎在向游人述说着沧桑岁月中的一个个故事。
然而,史书终究已经翻过陈旧的卷帙,今天的蜀河镇,襄渝铁路和汉白公路穿境而过,汉江大桥犹如长虹卧波,南去湘渝,北上秦陇,西达川滇,东下湖广,已不再是遥远的艰难跋涉,只需登上火车,一两个小时也就跨入外省的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