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芷璇
摘要:在唐代前期,星占学受重视的主要原因是:从下对上来说,它是作为在政治上有发言权的阶层对统治者的监督性辅政措施而存在,参政的人员可以通过星变去警示统治者,侧面提出政治意见;从上对下来说,它又是统治者宣扬天命、正统的一种重要的政治统治术,统治者可以借助于修德修政规避星变,也可以通过星变为政令或者自身的行为寻求依据。正是这种上下之间的政治互动关系,影响了唐代星变的占验,造成了唐代星占与政治紧密结合的结果。
关键词:星变;术士;占验;辅政措施;政治互动
中图分类号:K24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01-0054-04
一、天文星占的思想来源
(一)古代天文星占的思想来源
古人依靠对日月的观察了解时间的变化,但对于农业生产的需求来说,季节的更替更为重要。于是出于发展农业的需求,古人开始了对天象的观测。《尚书·尧典》有云:“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1]这便是观象授时,由于其决定农业的生产时间,所以会观象授时的人在氏族中会被认为是通天之人,是具有权力的人。故此从这种角度来说,天文观测就形成了王权的基础。
最早“王”的确立,就来源于他对天的掌握。《周髀算经》有言:“知地者智,知天者圣。”[2]这种观念在后来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表现出来,形成了中国古代传统的政治观,即君权受命于天,这种观念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解决了统治合法性的问题。这也就决定了天文学在中国古代社会一直被皇家所垄断,禁止民间私习的模式。
由于天文学是作为王权的基础存在,所以在此意义上,天文学具有政治统治术的本质。卢央认为:“中国古代的学者们坚信:支配星球运行和季节变化的力量,也同时支配着尘世间的各种事件。天界和人间有着密不可分的相互关系与相互影响。这种天人感应的观念是中国古代哲学中有权威性的思想。”[3]而星占体系,正是这种天人感应观念的其中一种。
在这里,有两个概念需要厘清,即天文观测与天文星占。天文观测是古人通过观察天象的变动以确定农时的活动,它是古人对自然现象的一种较为成功的认知,正是因为天文观测在古代的重要作用,使得天文观测形成了王权的基础,也应运而生了其后的君权受命于天以及天人感应的观念。而天文星占,本质上是受诸如天人感应等观念影响而诞生的产物,是服务于古代帝王通天需求的,正是古代政治的这种需求,形成了天文星占的思想来源,这也造成了古代政治与天文星占之间的密切联系。《汉书·艺文志》中所言:“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4]便是对古代天文者的一种定义,也是古代政治与天文星占的密切关系的解答。《汉书·艺文志》认为星占家的职责是观测天象变化,判断吉凶祸福,为帝王政治决策提供参考。所以中国古代的星占学,从不问及普通人的命运,只关心战争胜负、皇室安危、水旱瘟疫等军国大事。
(二)唐代前期对星变的占验思想
星占的预言并不是随便择一天象便占验的,只有不符合时人所知晓的天文运行规律的天象才有被占验的价值。《史记·天官书》所言的“凡天变,过度乃占”[5],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些“过度”的天象,据李淳风所著的《乙巳占》记载,主要有日食、月食、月与五星相犯、五星犯列宿以及流星、客星、彗星相犯等。对这些“过度”的天象的占验,有着一定的标准,前朝史书中的天文志、流传下来的星经以及前朝的占验记录都是这些标准的来源。
在唐代前期,星占其實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政治辅助措施来进行的,这点在《乙巳占》中可以看出来。李淳风认为:“若乃天道幽远,变化非一,至理难测,应感讵同?梓慎、裨灶,占或未周,况术斯已下,焉足可说。至若多言屡中,非余所尊。”[6]66可以看出,李淳风并不强硬地要求星占预言的精确,因为天道幽远又变幻无常,所以星占想要做到又准确又多验是很难的。所以李淳风在序言中褒扬了历代的占星学家,认为星占的作用其上在于开基阐业,以济民俗;其最在于沉思通幽,曲穷情伏;其盛在于托神设教,因变敦奖,亡身达节,尽理辅谏。也就是说,星占的重要性和它的兴盛之因就在于星占的辅政作用,所谓的神道设教,就是让皇帝对天命天意存有敬畏之心。李淳风认为应对天变在于“明君宰相,随变而改,积善以应天”[6]64,中国古代认为的天,是善恶分明的天,所以面对星变这种天意,要用修德修政来去应对。
从李淳风的思想可以看出,唐代前期对星变的占验,其实并不是以准确为目的性,或者说星占的准确与否并不是星占学能够被历代皇朝重视的主要原因。既是这样,那么纠结于古人是否相信星占这种问题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不论古人相信与否,史书中记载的占验准确与否,星占做一种连通上下之间政治互动的活动,它的实际影响以及借由星占还原当时的政治局势,才是最值得探究的部分。
二、唐代的术士与星变的占验
(一)唐代前期的术士与天文星占
古代术士掌握术数之学,涉及谶言、灾异、星象等各个方面,就本文来说,在此只叙述术士与天文星占学的关系。
君权受命于天的思想决定了天文学在中国古代社会一直被皇家所垄断,禁止民间私习。但是在王朝建立的过程中,却需要术士为建立者寻求来自天命的支持,故在王朝建立初期,往往是术士最为活跃和受管控较为松散的时期。李唐王朝在建立过程中,便有很多术士为李渊炮制祥瑞、谶言、天象等征兆,以制造李氏承天命而立的正统地位。在这些术士中,道士占据绝大一部分,所以李唐开国之后,李渊投桃报李,早在攻占长安之后便宣称老子是其祖先,更在武德八年下诏曰:“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令老先,次孔,末后释。”[7]从法律上确立了道教在三教中的优先地位。除此之外,一些宣扬过谶言、祥瑞的术士也被嘉奖授官,除了掌天文历算的太史局官员之外,还有部分术士的官职与术数无关。再加上李唐前期的政局乃是孙英刚所言之“一君两储三方”[8]的局面,这也就造成了在朝中任职或者在各王府中任职的术士各为其主的情况,而这些术士获得了政治、经济上的益处,又会不断刺激后学人士投入到政治中来。
李唐立国之后尊道教为国教,神权与皇权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也就造成了唐代前期的政治斗争中,术士的身影总是不可忽视。唐代前期的皇位继承,总和政变有着紧密的关系,这也就免不了有术士在政变中为其主造势和宣传。李渊一朝,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为了皇位继承权一直在明争暗斗,这其中有不少术士的参与,最终以“太白经天”为导火索,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夺取了皇位。
此后绝大部分术士官方化,为皇帝服务。但随着武则天称帝、篡唐建周,皇权转而与佛教神权相结合,术士也再次部分脱离官方,为各大政治势力所用。唐中宗复辟后,又恢复了道教的国教地位,但随之而来的韦后乱政以及唐隆政变、先天政变,术士各为其主的现象更加突显。其中太平公主一党与玄宗一党更是利用术士对于天文或者祥瑞的解读,围绕着天象等进行打击对方势力的政治斗争,最后睿宗更是因为天象而让位于玄宗。可以说,唐朝前期这一系列争斗的进行都离不开术士们的参与。术士往往围绕相同的天象,各为其主来做出不同的解读,或者炮制祥瑞异象以起到为其主造势或者批判政治局势的作用,这些行为也对唐代前期的政治形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唐代前期影响星变占验的因素
本文所述之影响星变占验的因素,即导致史籍记载中的星占预测与其验证结果吻合的因素。在史籍记载中,经常会发现史官将某事的发展与之前的星占联系起来,将某事的发生看作是星占预测成功的验证,故在史籍记载中,星占的成功验证率也就是星占的准确度颇高。但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星占本质上只是古人借助特定的模式,对人事组织和异常天象进行曲意比附和主观解释的结果。故下文将结合唐代前期的事例,说明这些对星变占验结果产生影响的因素。
1.史官附会
自汉以来,随着董仲舒“天人感应”“天人合一”学说的兴起,天子的统治拥有“奉天承运”的理论根据。作为这套理论重要的组成部分,异常天象被视为是即将发生的天灾人祸的预警,故此,作为解读异常天象存在的星占也受到统治阶级的重视。为了更直接地证明星占的合理性和准确性,史官不免会在著史时有意或无意的以星占去附会发生的事实,从而造成了附会现象,这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唐代前期星变占验的记载。
2.借星占预警
因为异常天象被视为天灾人祸的预警,所以以皇帝为中心的政治机构朝廷,必然会采取措施来攘除灾凶。故此,天文人员便常常借星变为由,间接地向权力中枢表述自身对于政治形势的看法和提出现有的政治或社会问题。
借由星占表达天文人员自身对政治形势走向的看法,在现存的史籍记载中屡见不鲜。比如武德“四年八月丙戌朔,日有食之,在翼四度,楚分也”[9]827,这里的楚自然是指向占据古楚疆域的萧铣政权。而就在武德四年,“丙戌,黔州刺史田世康攻萧铣五州、四镇,皆克之。”再加上“李靖说赵郡王孝恭以取萧铣十策,孝恭上之”[10]6012-6013这两件事的发生,不难看出此次的星占是一次天文人员自身对于政治形势看法的表述。
在天文人员借星占提出现有的政治或者社会问题这一点上,主要表现为星占对皇权的监督调节作用。因为异常天象被视为天降灾异的预警,而星占作为解释预警的方式有助于提示帝王调节政治社会上的问题与矛盾。故此,星占人员常常借助星占制约或者监督皇权,以提高帝王对于当前社会核心问题的关注度。例如帝王因为星变而产生的“修德”“修政”行为,便是这种情况的体现之一。
3.被占人事受到集中关注
星占的涵盖范围广阔,上文提到有分野占以预测地域,有星官占以预测人事,星占大多数都是给定一个比较大的特定范围,这样就会造成在此被占范围内的地域和人事受到集中关注,一旦这一大范围中出现与之前不同的变动,便会被认为是星占预测得到应验。
《新唐书》严善思传记载:“圣历二年,荧惑入舆鬼,后问其占,对曰:大臣当之。是年,王及善卒。”[9]5807
看起来这似乎又是一例星占应验的记载,但其星占范围正如上文提到的,是一个比较大的特定范围:大臣。就在圣历元年,仅据《资治通鉴》记载,便有太子太保魏宣王武承嗣、定州刺史孙彦高、赵州刺史高睿、摄春官尚书闫知微等四人去世。每年皆有大臣去世,可见“大臣当之”这样的星占并非应验,而是在做出这样的星占之后,此星占范围会受到集中关注或者著史人员的附会,从而影响了唐代前期星变占验的记载。
4.星占的模棱两可
星占的模棱两可,即星占验证结果的可解释性。其实就古代而言,星占可以看作是天文人员依据观测到的异常天象对于未来发生的天灾以及人事变动的预测,一般是对某一地域或人事给定一个比较大的特定范围做出模棱两可的预言。鉴于星占的这种特质,星占预测的验证结果很容易被人为的解释或者比附。
例如傅奕曾做出的“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10]6121的预言,此次星占相对来说给出的预测范围已经很小,是直接对于某件人事变动的预言。但需要注意的是,无论这个星占预测是否成功,正是因为此次预言,间接地推动了政治形势的发展,所以政治形势会发生变动是不可逆转的事实。再加上当时的政治形势发展所致,秦王和太子的斗争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所以傅奕的预言其实只是站在高祖的角度上出发,借由星占道出了当时的政治形势,最终将选择权交给高祖,无论是秦王有天下还是太子有天下,这个预言都能自圆其说。可以人为地加以解释和比附,故星占验证结果的此种可解释性无疑影响了唐代星变的占验结果。
5.借星占作为政治武器
由于星占为天子统治的理论依据起着重要的组成作用,再加上星占能够预测某一地域范围乃至人事范围的变动,星占在古代政治变迁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受到统治者的重视。正是因为如此,星占也会被政治投机者利用,以获得政治利益。这种情况通常表现为做出星占预测的天文人员被买通或者被威逼以虚构天象以及天象对应的占卜。
例如《资治通鉴》记载:“太平公主使术者言于上曰:彗所以除旧布新,又帝座及心前星皆有变,皇太子当为天子。”[10]6792此次預言乃是太平公主为了在睿宗面前诋毁太子而让术士依据“秋,七月,彗星出西方,经轩辕入太微,至于大角”[10]6791的天象炮制而成。此次太平公主使术士炮制星占本意是想诬陷太子妄图篡位,睿宗却以此星占为依据,将皇位顺理成章地传给太子。这两例都是当权者买通术士或者天文人员将星占作为政治武器或者达成政治目的的工具,这种情况无疑也影响了唐代星变的占验结果。
6.人为的事后比附
赵贞认为:“天文星占的蓄意比附其实正说明了它与帝王政治的关系。”[11]星占较为曲折地反映了当时的政治事件和社会问题。所以出现天文官员比附已发生之事做出相应的星占预言乃是不足为奇之事。
《新唐书·天文志》记载:“二十年闰三月癸巳朔,日有食之,在胃九度。占曰:主有疾。”[9]828
《资治通鉴》记载:“上疾未全平,欲专保养,庚午,诏军国机务并委皇太子处决。在此之后的闰月癸巳朔,日有食之。”[10]6348可见当时的天文官员是依据太宗有疾这一已发生事实,做出的“主有疾”的预言,这可以看作是星占对当时政治事件的曲折反映,但也正是因为天文人员做出这样事后比附的星占,也造成了唐代星变的占验被影响。
三、结语
天文观测是古人通过观察天象的变动以确定农时的活动,它是古人对自然现象的一种较为成功的认知,正是因为天文观测在古代的重要作用,使得天文观测形成了王权的基础,也应运而生了其后的君权受命于天以及天人感应的观念。而天文星占本质上是受诸如天人感应等观念影响而诞生的产物,是服务于古代帝王通天需求的,正是古代政治的这种需求,形成了天文星占的思想来源,这也造成了古代政治与天文星占之间的密切联系。在唐代前期,对星变的占验,其实并不是以准确为目的性,或者说星占的准确与否并不是星占学能够被历代皇朝重视的主要原因。星占学受重视的主要原因是从下对上来说,它是作为在政治上有发言权的阶层对统治者的监督性辅政措施而存在,参政的人员可以通过星变去警示统治者,侧面提出政治意见;从上对下来说,它又是统治者宣扬天命、正统的一种重要的政治统治术,统治者可以借助于修德修政规避星变,也可以通过星变为政令或者自身的行为寻求依据。正是这种上下之间的政治互动关系,影响了唐代星变的占验,造成了唐代星占与政治紧密结合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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