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便老师

2004-04-29 00:44黄春明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4期
关键词:水彩牙膏小孩子

黄春明

如果你是一位老师;不管是现职、退休了的,或是转行了的,当有人叫你“大便老师”时,你将做何感想?不管你修行有多高,不生气,但是不愉快是难免的吧。

我就被这样叫喊过。还不只叫一声,因为是在台北捷运总站,上下车人潮嘈杂声中,有一位先生,大声连叫了三声。我听见了。首先我还不知道那是在叫我。我也是来往人潮的一分子,再怎么忙,只要一听见有人大声叫喊“大便老师”,谁都会好奇地停下来,顺着那叫喊的人的视线,去寻找那个被羞辱,被叫“大便老师”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副德行。我一下子就找到这个叫喊声的源头;那声音像是冲着我来的。当我看到了那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然而他的目光和旁边因好奇而驻脚的人,同一个目标注视我时,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地惊慌起来。并且那位青年,像破冰般,挤开身边的人群,快步向我走过来。

“老师!”他很愉快地伸手去握住我还不想和他握手的右手,用双手拿着它摇。

“你是———?”这个人,在我的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稍叫我安心的是,他堆满了笑容,并亲密地拉着我的手。不过还是觉得不自在。

“我是你教我们做大便的学生。”

“啊———!”我拉长惊叹以健忘老人滑头的伎俩,利用那一点时间去快速倒带思索,什么教他们做大便的事。很幸运,还不至于患了老年痴呆,总算想起来了。

“……对对对,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啊哈哈哈,对对对,大便大便……”我把迎他的笑脸和话语,故意顺便扫向还在用好奇的目光锁住我的旁观者。这一招有效,我们目光一接触,一个一个都微笑起来走开了。

对,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我临时客串老师,教一群幼稚园的小朋友用泥土做大便。事情是这样的!

十七年前吧,我曾在中部乡间一家工厂任职协理,负责产品行销,还兼三千多名员工的文教与休闲活动。公司为员工附设的幼稚园和托儿所,也归我指导。

有一天下午,我去巡园,在教室走廊碰到一位女老师,她小心翼翼地带一群用盒子装满泥土的小朋友,从田里回来准备进教室。小孩子一碰到泥土,每个人都露出愉快的笑脸,边走边讨论将把泥土怎么着的事吧,高兴得像一群麻雀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包括老师在里面,他们那种样子,直觉就让人觉得很有生气。但是,当那位女老师注意到我在他们背后的时候,我像撞碎了什么似的,老师突然严肃地对小朋友警告他们不要讲话。小朋友因为泥土在手上,也在心上,太高兴了,所以没理老师,照样吱吱喳喳有说有笑。老师更紧张。因为我已经跟近了,老师来不及再警告,她改口大声地说:“小朋友,你们有没有说黄协理好?”

小朋友这时东张西望才看到我,很陌生而不带感情地东一句西一句地说:“黄协理好!”

如果他们刚才那种愉快的样子,是一只精致的水晶玻璃作品,这时都摔碎了。我对我的出现,觉得后悔、有罪恶感。另方面也对我们机关行号的工作场所,养成无谓地乱怕主管,或是主管滥充权威教人怕他的这种文化感到心痛。小孩子一下子就被紧张的老师感染,他们也生硬起来。就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孩手一滑,盒子一翻,扑剌一声,一团泥土掉到地上了。旁边的小孩随着叫了一声“哇!”那孩子惊吓地抬头望着老师。

“太不小心了,快捡起来!”

小孩害怕地蹲下来,准备把泥土捡起来重新放回盒子里,因为大家都围过来看他,他觉得很尴尬。没想到,他不但没捡还站起来,很没自信地指着脚边的泥土,笑着说:

“看!牛屎。”

“乱讲!还不赶快捡起来。”老师更紧张了。但是,小孩子一听“牛屎”,大家都笑着说“牛屎”。老师走过去蹲下来准备替小孩把泥土捡起来。我赶紧叫了一声:“老师,不要捡。”老师站起来看着我。我对她笑着说:

“我来。”然后对小孩子:“小朋友,你们看,像不像牛屎?”

“好像喔!”

“真的好像牛屎,好好玩。”

小孩子你一句、我一句,都说地上的泥土很像“牛屎”。一时僵硬的气氛又恢复生动了。连那一位以为自己惹祸的小孩,也高兴地以他的发现为傲,他张望着同学的脸,希望后头的同学也过来看。只有老师还没转过来,而面对失序的情况显得有点不安。

“老师,我们就来一次随机教学好吗?这一节就由我来。”

“好啊,好啊。”老师的头好像转过来了。她也笑起来。

隔着窗户那一边教室里的小朋友,听到走廊喊着“牛屎”的骚动,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了。只听见里面的老师,用教鞭抽着桌子,大声叫:“小朋友!大家看黑板!”

我把拿着泥土的小朋友,带到他们教室之后,就跟他们大谈大便起来,原来摸到泥土就满心欢喜的小朋友,又在教室里,开口闭口谈起大便,他们几乎疯起来了。

每一个人都想发表他们看过的大便。

“老师,我家的猪大便,很像一球一球的冰淇淋哪!”有一位男生说。

“好脏!冰淇淋怎么像猪屎?”

“那样子像不像?”我说。

“很像。”

“不像。”

小孩子讨论得很热烈。

“老师,鸡屎很像牙膏。”

“比较像水彩。”

“牙膏!”

“水彩!”

“牙膏牙膏牙膏………”

“水彩水彩水彩………”

“好了,不要吵,你就把它做出来。还看过什么大便?”

“羊!羊!羊的大便很像黑豆。”

记得那一课做了好多种动物的大便:有猪、狗、兔子、猫、鸡、鸭、鹅、羊、壁虎和麻雀的等等。

最后连自己的大便也做出来了。有一位同学把泥土和了一些水,弄成一滩稀泥,用害怕又觉得好笑的声音叫:“拉肚子的大便啦———噫———好臭喔!”

小孩子一下子都围过去看。

“好脏!唷———……”

这一节课学生的作品很丰富,也很生动,但是秩序很乱,特别是声音很吵。不过想一想,一群小孩子用泥土做大便,能静悄悄地进行吗?世界上哪里有这样不活泼的小孩,请你告诉我。

所谓的随机教学,除了动机可以随机,内容也可以随机。既然大便有硬有稀,就可以谈到饮食和健康的关系,并且这些都是小孩子最切身的经验哪。

乘这机会教他们一首有关大便的闽南童谣,用闽南话念起来,又顺口又押韵:

呷拔乐放枪子

呷柚仔放虾米

呷龙眼放木耳

呷咸菜放大旗

(再创作一句和上去)

呷安非他命你会死!

没一下子大家琅琅上口。然后再说明:

吃东西吃得太快不能消化,从大便都可以看出问题。以前的拔乐还没改良的时候,叫做狗屎拔乐。小小像狗屎一样,没什么肉,里面都是籽儿。吃快、吃多了,不能消化,大便都拉不出来。勉强拉出的都是硬硬的丸子,像子弹(枪子),掉地都会有卡啦一声响。拉不出来的小孩,妈妈一急,叫小孩把头垂地,屁股抬高,然后用勾萝卜干的粗铁线勾,往肛门里掏大便。

呷柚仔放虾米,吃柚子用吞的话,柚瓣的米粒拉出来的就像虾米。龙眼没消化之后,拉出来的就像木耳,咸菜是芥菜腌的,菜叶没消化,是一张一张,就像大旗。

真的,没见过小孩子学习的情绪是这么高昂,这么投入。据说他们回家的路上,在娃娃车里还唱着刚学会的大便歌,害别班的同学羡慕不已。那时我心里就想,这一课,这些孩子一辈子都忘不了吧。但是事过十七年,都未曾听过有反应。连我都差些忘了。

我跟这位叫我“大便老师”的学生,坐在车站的咖啡厅聊起来。

“老师,你知道我那一次做什么大便吗?”他笑着看我。

“我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做漏屎的那一个。哈哈哈。”

我们都笑起来。旁边的人都转过脸来,用白的眼睛看我们。

“你不会因为这样才去学医吧?”

“老师,我不敢说绝对,不过一定有关系。”他没笑,那眼神好认真。接着又说:“老师你没教书很可惜。”

“怎么会。”

“要是我当总统,我一定请你当教育部长。”我知道这当然是开玩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才没那么笨哪!”我知道我失言。但是脑子里闪过电视新闻质询的画面,想了一下,也就不想多做解释了。

我们愉快地分手后,我搭捷运回士林。坐在舒适的车厢里的博爱座,想一想,又听到那一位青年人叫“大便老师”。我禁不住笑了一下,笑声是被我抑制了,笑脸依旧,身边的旅客不敢正视我,我还是看到他们在注意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什么教育部长?还是当大便老师好。”

愉快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车厢里的广播,用四种语言告诉我说,“士林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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