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裕民
1
有一半的新加坡人会记得一九九四年一月四日。
那天新加坡股市攀升到历史最高点。当天两家晚报的假头条似乎讲好打一样的标题:
股市突破2471?郾90点
假头条是股市,那头条新闻是什么?那阵子还有什么比股市更重要?
两家晚报的头条也都一样,看样子迟早要合并。话说回来,头条的处理是合理、应该的,因为它直接影响股市。先看其中一家的标题:
三先生庙开光
股友如潮
另一家的标题是:
股友把三先生庙当证券行
你可能还不知道有这间庙。实际上它“走红”不到半年,“捧红”它的是我老板。据我老板估计,现在各房地产公司或证券行,自三先生庙分炉的超过五十个。
我老板“捧红”三先生庙也是无心的,他到现在连祭拜的“三先生”是何方神圣都不清楚。
这就苦了报馆那些必须样样通的记者,他们肯定四处寻找三先生的资料。
我一直想,要不要把手上的资料给他们。换作以前,我当然毫不考虑。现在我就是提不起劲。我必须承认,我受了我公公的影响,这影响是非常间接的,因为我根本没见过他。但是关于三先生庙的兴建,牵涉到我公公,我似乎应该尊重他老人家。
第一个把这种看法当笑话的是我女朋友,她指着我喊:“什么尊重,人都死了,你又没见过他。你连你爸爸都不怕了,还会尊重一个没见过面的公公?”
她把她的看法告诉她要好的同事,然后在我正开紧急会议的时候,要我去接听她的电话。她显然是受了惊吓:
“喂!你最近变得莫名其妙,是不是去那间庙中邪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相当喜欢现在的感觉。当然,最受不了的还是我女朋友,她在一次吵架过后,绝望地问我:
“三先生到底是谁?你公公又是谁?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样子好不好,但改变看样子是必要的。她其实是知道的,她要问的不是这些。我却很冷静、平淡地告诉她:“三先生是我公公从中国带来的。”
2
故事开始的画面是我爸爸拿着菜刀从厨房里冲出来,跑在他前头的是我,在他后面的是我妈妈。现场一片混乱。
我撞开铁门,立在离家门不到二十尺处听我爸爸喘着气骂:“你干伊娘,你好马就不要再回来……”竟感到有些温馨,啊!这样的画面有多久没发生了?
我妈妈夺过菜刀,嘴里唠叨着,将六十几岁的丈夫推回屋里。我深吐一口气,在整个事件告一段落后却有些失落,立于马路上,十七八岁的彷徨一时涌起。
我只不过跟我爸爸谈了三句话,他就冲进厨房去。
我下班冲了凉下楼,刚好他在看电视,就问他:
“爸啊!听说有一间三先生庙是以前我们阿公的?”
“是啊!安怎?”反应冷淡。
“我们找到了这间庙……”
“哦!你找到那间庙啦?”他高兴地问。
“没,我们公司要在那里建屋子,讲要收回来很难,要我帮忙。我问过四叔啦,他说可以的话就收回来,当今值钱……”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的兴致全没了,跳了起来,在茶几上随手抓起打火机丢过来,破口大骂:“你干伊娘,这款事情你都想做,你跟你四叔同一个款,去给他做儿子好了……”说着冲进厨房。
现在想起来就觉得笨,我爸爸最讨厌四叔,干吗还提他。但也不必像捉贼一样赶我出来,妈的,二十几快三十岁的人,这样给你赶出来还有面子?
“大目,什么事情?”住在我们隔壁的二伯父大概听到声音,开门出来。
“没啦,没什么。”一时不知道上哪儿,只好走进他家。我父亲四个兄弟,二伯父最老实了。
“还说没,我都听到你老父在讲你。”善良的老人家,眼里尽是谅解。
“二伯啊!三先生庙的事情你知无?我们公司要在那边建屋子,我听四叔说那块地以前是阿公的,我问四叔可以收回来吗,四叔说……”
二伯父打断我的话,神情凝重,重复地说:“庙找到了是好事,但是,绝对不可以收回来,那是你阿公的意思。”二伯父说完拿起扫把扫地,明显地不想再与我交谈。
三先生是谁?干吗每个人提到这件事都是同样的答案,即使是四叔,也不敢正面支持去讨回,大家似乎对那块值数百万元的地没兴趣。
向他告辞后,立在自己家门外,又涌起十七八岁的彷徨,今晚应该到哪里过夜?
3
雨丝飘贴在玻璃上,然后迅速地垂———下———人类几时开始懂得靠在窗旁看雨?
雨一早就下了。上班的时候,我女朋友问,不送我上班?想想反正雨天也做不了什么,点点头。她看在眼里,再说:也顺便送我妈去巴刹。我他妈的当做没听见继续穿鞋子,谁叫我在她家过夜?别把这回事想得太浪漫,我是睡在我女朋友房里,她睡床,我睡地板,房门开着,半夜里我至少听到她妈妈三次的脚步声。那种窝囊,我发誓以后宁可回办公室赶通宵也不再踏进她们家。
可怜我妈,七早八早就打电话来,却让我回了一句:“还没死!”盖上电话后我至少后悔了五分钟。刚才我妹妹也打电话来,要我今晚买榴⒒丶遥说很久没吃了。我松了一口气,感谢我妹妹帮我找借口。
女书记吃了午餐回来,说:“心情这么好?在看雨?”
“你说呢?”
她伸了伸舌头,说:“哪!你的鸡饭。”
我打开塑胶盒,正在找汤匙,大门被人踢开,接着“呼”的一声,有人把整个身体交给椅子,我知道这顿午餐难过了。
“干伊娘,整天下雨。”我老板就坐在那张无法承受他的体重、随时会裂开的椅上做他的开场白。“阿民生,下午的Projec C免去了。”
“哦!”我应,还非常佩服他把Vincent翻译成“民生”。
老板们没有一刻是闲着,即使无聊闲扯都跟赚钱有关。他又问:“阿你讲Project C那间庙好像是你们家有份,问到怎样了?”
“问过了,是我公公的地,不过给了人,我爸爸跟伯伯都说收不回。”我望着未到嘴的鸡肉,决定找一天好好去吃一顿。
“伊娘的,哪有这款事情?”女书记对我皱眉头。没人反应,老板继续说:“阿给了谁?”
“我也不知道。”
“阿你就这样问回来?”他失望,也不知道是不满意还是无所谓,我正想着怎么回答,他已撞出办公室,留下一句:“雨停了再去看。”
好几次,我跟我女朋友说,我这个工程师他妈的来到这间公司,简直像army里的runner,这些老粗老板自己扛铁条、挖水沟起家,什么工程师也只是他的跑腿,他相信的是“我干伊娘的三十几年的经验”。他们这些人,除了时机对,很多时候是运气好,误打误撞,撞出一个春天来。像我老板,行里谁不知道他是个福星,我们在杨厝港的Project C就是三十年前他老子以一方英尺五毛钱买回来的,这块地建好后每英尺值五百五!
有时跟我女朋友抱怨,我他妈的为什么没有一个这样的老子,或者像粤语残片一样,来个失散多年的姑妈从外国回来,留给我一笔财产,要不然,发现我另有亲生父母。关于亲生父母,早几年前我还真的在想到底是不是我妈生的,因为我老母时常骂我:“一定是抱错啦,不然怎么会生了你呢?”
老天有眼,虽然没有那样的老子,还好有个留下一间庙的公公,就在我老板那块地的咽喉处,非得接过来发展不可。天晓得,我那可爱的公公竟给了别人,更绝的是,我爸爸和他那些兄弟,竟然没人要,而且还不准提,即使我四叔也是心想而已。
到底给了谁?
“Vincent,2号线,你女朋友打来的。”女书记在对面喊。
我女朋友习惯上班时打一两通电话给我,没什么,纯粹聊天、问候,一两分钟也好。
讲不到两句,女书记又在对面喊,“Vincent,Alan叫你找他。”
我当做没听见,倒是我女朋友问:“喂!好像叫你。”
“哦!我老板的儿子找我,别管他。”
我女朋友接着刚才的话题:“说真的,你到底去不去丝路?”
“旅行当然好,不过可以去好玩一点的吗?”
“哎呀!趁年轻多冒一点险嘛!”
“我们去年才去纳米比亚,三个星期你整整病了十天,还要去冒险……”
“Vincent,Alan叫你放下电话后去找他。”女书记有些不耐烦。
我女朋友大概又听到,说:“喂!你忙你的吧!Bye!”
放下电话,女书记耸耸肩,我还没开口,她抢着说:“我跟你一样,是打工的。”
我还是骂了出来:“他妈的,老板的儿子就可以随时传人啊?”
骂完还是去找他,不过舒服一点。妈的,家庭企业就是这样。那就不干吧!我女朋友说。可是本地哪家建筑公司不是家族生意?我老板的儿子跟我同校,还比我低两届,他一毕业就是“总经理助理”。他爸爸有一次对我说:“大目,你不要抱怨,我知道是不公平,但是谁不把自己的位子传给儿子?你说是吗?这世界就这样。”
我当然他妈的抱怨,不能平衡。但有时想想也挺过瘾的,老板就这样坦白地伤害你,告诉你这世界是这么不公平的。所以,有时真的不知道该恨他好还是感激他好。
他儿子也一样,看到我推门进去,就以那种老友的语气问:“喂!听什么电话,听这么久?”
“还不是Project C,你爸爸要我去问———”
他打断我的话,指着电视画面:“哎!我爸爸就是紧张大师。喂!指条财路给你,买不买‘新乐园?现在是两块一,我估计它会升到三块半。”
“是不是财路啊?”我老是猜不出他对我这么好,是他的性格,还是他的策略。
“我注意整半年了,你不买到时别说发财不找你啊!”
我有点犹疑了,我们家人就死在不敢冒险上。我故意随便扯:“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消息?”
“我就是消息来源,我他妈的做笔记比经纪还用功,信我得救。”他看我还在犹疑,劝说:“告诉你,股市迟早要起的,政府都宣布可以用公积金买了,接下来一定还有更多的好消息,你等着瞧吧!要买就趁早。”
“好啦!那买一粒玩玩。”
“什么?一粒赚什么!别应酬我,相信我,包赚的,至少十粒。”
“那就十粒,我公积金的钱应该够吧!”
“用什么公积金,用cash!”他瞪着我。
“老兄,我没钱啊!”
“先向公司借,我叫May先借出来。”说完还真的拿起听筒。
“喂!算了,还是用公积金好,万一 ———”
“妈的,难怪你不会发达,冒一下险都……”话还没说完,发现彼此身分、地位悬殊,担心伤了我,转口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还在想那句话,有些自卑,但更多的是不爽,淡淡地说:“准备吃午餐。”
“我也还没吃。”他尽力打破空气中的尴尬,拿起电话:“我先帮你进十粒,然后一起去吃饭。”
4
我们一起抬头看着那块匾额超过十分钟。匾额当然没什么好看,只写了四个字:
俭勤廉公
我抬头因为这里除了这块匾额比较像样之外,没什么东西可以看。我其实在等我老板作反应,他也看着那块匾额,却心不在焉。
他大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来了,像上回一样,进去兜个圈,正厅的桌子还在,桌上有块一尺乘六寸的花岗石,石上刻了五个字:
三先生神位
字上有红墨沿刻纹书写,大部分已脱落了。
桌上还有个黄铜香炉,就是没香。
厅后是个天井,天井两旁各有一排屋子,屋子杂物乱陈,似乎有人住过。
天井中央还种了一棵老榕树,增添了这里的气氛———阴森。
天井后是一片杂草丛生,有些草还从没有门板的后门爬进来。简直跟电视剧里的厂景一样。
“什么意思?”我老板忽然问。
“什么?”
“那四个字写什么?”
我也想知道。“俭勤廉公”,一个叫“俭勤廉”的人的庙,公是尊称?不太肯定,而且,忘了第一个字怎么读,还是作思考状,然后回过头去,向我老板摇摇头。
我老板有点不信、蔑视地:“干你娘,阿你读什么书?我没读书不认识不要紧,你……”
又来了,我强烈地感到被污辱,我他妈的念过书一定什么都要懂吗?我又不是华文老师。你他妈的没念过书就什么都是借口。
我当作没听见,摆出那种“我就是这样”的脸。他自讨没趣,摸了摸肚腩,换了一个姿势,大概想到什么,准备再进去看一遍。
就在我们刚踏进去的时候,离我们不到两尺处忽然有人大叫:
“你谁?”
我们都吓了一跳,又退到屋外。屋里光线不足,瞳孔一时收缩不回,只见一条黑影飘出来,再看,哪来的脏老头,长发至肩,间中黑白搀杂,脸带污垢目带屎,白汗衫已穿成黄色,还可以嗅到汗臭味,蓝白线条的睡裤裤脚已破去一大半。
“你是谁?”我老板反问。
“我谁?我就住在这里。”脏老头忽然笑嘻嘻的。“哦呵!我知啦!来的不是好人,好人全没来。”说着走到神位前,不知道想变什么把戏。我老板伸出手把我挡到后边去,自己也退了一步。脏老头拍了拍神位,对我们说:“免惊!免惊!不需要的人没来,来的人都有需要。来,拜啊!讲啊!有什么需要?”
我老板尝试再问:“阿你说你住在这里,你叫什么名?”
脏老头说:“我叫什么名?”想了想,上句不接下句,又重复刚才的话题:“你谁?来的都有需要,没需要的不来,要什么,讲!”
我老板放弃再问,跟我交换了个眼色,转过身去。
上车前,老板不高兴地交待:“赶紧去查一查地主在哪里。”
脏老头跟上来,还是唱着那几句:“这世道,好人没来,来人没好,你们都不是好人。”
车子开动,我回过头去,放开刚才一直压抑住的想法:这就是我公公留下来的地?
5
日本打中国前三年,你阿公回去看你老嬷,老人家也没什么病,只是你阿公四五年没回去了,就当做去探亲。
那时你阿公已经在新加坡跟红毛人买了一块地,所以住了十天就回来。以往,他都会住上整个月。
说来也是缘分,回来的那天在码头等船,忽然有个带伤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跑向码头来。那是个乱世啊!人杀人是见怪不怪的,大家可闪就闪,否则杀错就冤枉了。
年轻人也不知道该跑往哪里去,跑没几步就跌下去,然后一面跑一面跌。
这时码头又来了一批人,手里不是拿刀就是斧头,有一两个还穿军服。你阿公看在眼里,知道是来追杀年轻人的,也不顾那么多,拉了一块你老嬷准备送给你阿嬷的布,跑向前打开盖在年轻人身上,随身捉起两三个捆在一起的花瓶丢向码头的另一边,大家听到东西掉进海里,都围过去看。这一边你阿公把随身行李一件件搬到年轻人身边,自己也坐在一旁。
花瓶很快就往下沉,追杀的人也围了过来,以为年轻人跳水逃走,围观了一阵,见水面没反应就走掉。
码头上的人三几分钟内就当没这件事发生。你阿公掀开布,年轻人紧捉住你阿公的手。你阿公问:“你可愿意跟我走?”年轻人感激地点头。你阿公走开去找人买票,回来发现年轻人还在,觉得自己没救错人。
年轻人就这样跟你阿公到新加坡。
半年后,年轻人问你阿公:“为什么当时要救我?”你阿公笑说:“那是人的自然反应,救活一个人,总好过看着一个人被杀。救后去找票才是试探,如果是坏青年早就趁我走开的时候连行李都带走。”年轻人陪笑说:“我那时是走不动啊!”
年轻人跟你阿公上船,治好了伤。你阿公发现他气宇非凡,从穿着与语气可看出是个先进青年,只是眉宇间常带有忧愁。你阿公没问起被追杀的事,年轻人也不再提起。大家互通姓名时,年轻人也非常保留地说:“大家都叫我老三,子善兄,你也叫我老三吧!”你阿公单名安,字子善。
你阿公没念过书,又是个农民,一向尊敬进过学堂的人,何况是个时代青年,自然不敢马虎,客气地称呼他:三先生。“先生”是尊称,年轻人当然不敢担当,何况年轻人才二十三四岁,你阿公大他整十多岁。但是你阿公坚持,年轻人也没办法,只好由得你阿公。
船开到石叻,也就是新加坡之后,你阿公准备跟年轻人告别,随口问他可有亲友在。年轻人立于码头,有点茫然,你阿公看在眼里,告诉年轻人自己的芭地缺少人手,若不嫌弃,希望他能去帮忙。年轻人捧起你阿公的手,紧紧握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三先生到我们家时,你大伯都十多岁了,三先生像老师更像大哥哥,你爸爸四兄弟都很喜欢他。
我们家那时只是一间亚答厝,四周都是树林杂草。三先生来后,先后开路、建屋,办学校,我们后来才知道,三先生在中国也搞建设工作。
我们家很快就成了一个村,然后成为一个小镇。三先生除了大事建房屋之外,也建设维持小镇的系统。他要你阿公办钱庄,这在当时的确是个远见,因为只有借钱给当地村民搞生产或事业,地方才会发达。
你阿公一向就欣赏三先生,两人可说是伯乐与千里马,三先生有文化,常给你阿公提意见,你阿公经验多,将三先生的计划付诸实现。
钱庄计划一开始就被排斥,甚至被指责是吸血虫,你阿公知道不是这回事,但为了让村人明白,不惜不收利息地借出,等到借的人赚了钱,知道钱的运作与流通,自愿付息,才定了极低的利息。不过,那时你阿公已几乎破产了。三先生就时常称赞你阿公公正、清廉、勤劳、节俭,如果中国有几个像你阿公这样的官就好。你阿公常谦虚地回答说:我没读过书,不懂这些,只是从大家那里学来一些做人的道理。
可惜天忌良才,三先生来了石叻之后就不断地生病,你阿公觉得应有个女人照顾他,他却淡淡地笑说,不想拖累别人。大家认为他还没成就就不想成家,后来才知道,他其实一直想着回去干他的革命事业。有一回,他就对你阿公说:“子善兄,真是命啊,我就是安分不来,连做梦也想着唐山。”你阿公知道他还与中国的那批伙伴有书信来往,也就告诉他:“时机成熟就回去吧,我们天南地北能聚在一起,也算是一份奇缘。”
三先生注定要留在这里,来石叻不到三年就病死。
你阿公痛失良友,想完成他的心愿把骨灰送回中国,但又不知道送到哪里去,而且,那时中国更乱,你阿公想与其做乱世孤魄,不如做海外忠魂。这时,镇上亦有人建议为三先生立碑以纪念他。
三先生有文化,又为镇上做了很多建设,所以,镇上、村里,举凡有小孩上学,或兴土木、做生意,都来拜三先生。
祭拜三先生的人越来越多,你阿公在众人建议下,把它建成庙。你阿公念及三先生生前的贡献,觉得他才是真正的公正、清廉、勤劳、节俭,于是自己为庙的匾额题字。匾额上的字是:
公廉勤俭
6
哦!那四个字是“公廉勤俭”,哎呀!忘了以前的字是从右念向左。忽然想到有漏洞:
“咦!不是说阿公没念书吗?怎么会书法?”
坐在一旁的小姑认为问题有点不可思议,愣了愣,笑说:“你阿公虽然没念书,但自学啊!不是我说,你阿公的知识绝对胜过你们这些大学生……”
又来了,又来了,上一代总是喜欢借题发挥损一损我们,我们不好是谁的错?不想反驳,只好转话题:“怎么没听到你的部分?”
“我啊?我是两岁时给你阿嬷抱过来养的。听说也是三先生的意思。你阿嬷生了你四叔后,一直想生个女的,三先生认为不能盲目地生育,如果真的要,可以去领养,这样除了可以满足自己,也能解救一个受苦难的婴孩,你阿公觉得有理,刚好我亲生母亲已生了六个女儿,就把我送给你阿嬷。”
我看着这名不是祖母亲生的姑姑,却一直觉得她很像祖母。我没见过祖母,还来不及出世她就走了,不过从照片上却有这样的直觉,而且,越看越像。
大概也因为小姑不是祖母亲生的,不知怎的,我老是觉得她是惟一可以从较客观角度来看我们家族的人,她永远像个旁观者看着我们家族的变化。
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这些年来一直想问都不敢问的问题:
“我们家为什么会家道中落?”
小姑紧抿着嘴,有些难过,不想提又觉得非说不可,但仍避免从正面去谈问题。“这个世界永远这么公平,富不过三代。这是一种自然规律。我们家其实只有一代,你阿公中年发达,靠的是自己白手兴家。但是年月不对啊,时事造英雄,时事也毁英雄,三先生死后不到一年,日本打新加坡,你阿公逃不掉,更重要的是,他的长子,你大伯也在一起。”
小姑说完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太远了,我只能将它当历史。
“夫逝子亡,这对当时的人来说,等于宣判这个家庭没希望了。现在回头来看你阿嬷,不得不佩服她啊!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在丈夫跟长子死后,还得收拾心情活下去。她也必须活下去,因为还有四个孩子要依靠她过日子。你能想像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孤儿靠四处求乞度过三年半吗?”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这其实是人求生存展现的韧劲与力气。”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像不出那样的画面,有的话顶多是电视剧,但是,电视剧太不真实。
“战后,你阿嬷带了已经十六七岁的二儿子,也就是你二伯父,去把战前的地讨回来。大概苦日子过多了,也大概二儿子也长大了,你阿嬷又有点信心,她知道不可能再像你阿公以前那样,于是,她能收回多少就多少,然后廉价卖掉,在市区边缘建屋子,也就是你们现在住的地方。她买了一大块地,建了三幢房子,各有大门,后门相通,准备给她三个儿子。”
“那你呢?”我冲口问。
小姑没回答,继续说:“屋子建好后,你阿嬷对我说,小妹,你不要怪我,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水。说着自己先哭起来,我知道她自己也不愿意这样做,当时看到她哭,又激动又怕,也跟着哭了。我其实没什么好求的,你阿嬷自小疼我,我不是不知道,但是一个老妇人怎么去挑战一个大传统?我真的是心满意足了,什么都不求。”
“可是听说阿嬷老了,还是住在你这里。”
小姑苦笑:“这是女人的悲哀啊!年少从夫,年老从女。话说回来,那时你二伯他们也都要接她过去,但她还是选择我这里,不管怎样,女儿总比媳妇亲啊!”
我联想到我妈,以后她跟谁?再想到,为什么没想到我爸?
小姑进入今天的正题:“你妈妈跟我说,你提起三先生庙的事,你爸爸很生气。”
我点点头,有种犯罪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想到妈会跟她说,忘了她们是好朋友。这大概是我们家跟小姑较亲的原因。不过,我也时常去假设当年爸爸怎么去追妹妹的朋友,以及好朋友成了姑嫂后的种种变化。但是长辈们的关系总带着一些神秘的色彩,特别是我们家,扯到公公的部分往往都成了神话。
小姑又开始讲述我们家的神话。“庙已经不是我们的,这又要说到三先生。三先生临死前交待你阿公,要照顾村里一对叫来发和添发的兄弟,他们的母亲在生下弟弟后难产,爸爸又在开芭时摔死,这对兄弟,后来不知怎的,一个疯疯癫癫,另一个也有点痴呆———”
我忽然想起什么喊起来:“他们就是地主啊!我见过其中一个。”
小姑点头。“三先生交待你阿公,你阿公不知怎么解决。当时庙里正需要人看守,就把庙交给他们,连地也割给他们,好让他们有立足之地。”
我吐了一口气。完了,我有个有眼光的阿婆,更有个伟大的阿公,让他孙子白开心一场。
小姑大概看得出我的失望,话中有话:“大目,姑姑从小就觉得你很特别,所谓特别是大好或者大坏,你自己要有分寸。”
我看着这名被迫提早退休的中学华文老师,等待她把要说的说出来。
这名最近又被宗乡会馆请去教华文的教员知道我在等她开口,委婉地、祥和地,再次唤我的乳名:“大目,要用更广的角度去接待事物,别急在一时。”
我还是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只觉得她老了,怕她再说出一些四字或五字箴言,说明人生的意义之类的话,含糊地点点头,脑里却浮起Project C未来的景观。
7
我们又抬头看着那块匾额。
这回是跟老板的儿子一道。老板去了中国,临走交待这件事说:他回来后一定要有个结果。
奇怪的是,我们总选择一些文字来做视点的停留处。
“俭勤廉公!”老板的儿子肯定地念着。更奇怪的是,在面对文字时,我们总喜欢从嘴中念过。
“公廉勤俭。”我在一旁念我的,没有纠正的意思。我得承认,对这四个字,今天有一点点的亲切感。
他回我个“是吗”的眼神,我却注意到四个大字左下角依稀可以看出写着:子善。
我说:“写得还不错。”
“改天拆庙,这四个字送给你。”他顺口说。
我知道他绝对没恶意,听来却很刺耳。我也知道,若是上星期来,肯定不会有这种感觉,说不定还会回他:谢了,还是你自己留着。一定是听了小姑的故事的缘故。
我没应他,走进庙,用福建话喊:“有人在无?”
前厅没人。老板的儿子第一次来,看到三先生的神位,过去拍了拍,摇头,用不可思议的表情冲着我笑。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也懒得理他,他却在这时问:
“这就是你公公的地?”
我又觉得被伤害。我公公的地几时成了我的伤口?我没回他,继续喊:“有人在无?”
刚转向后院,就看见那个癫佬躺在左边房外。
我跑过去,蹲下来喊:“你是来发无?你是来发无?”真的担心他死去。
癫佬才很辛苦地侧过头来。咿!不是那天那个。那天那个癫佬是癫,但眼神跟这个不一样,这家伙简直是患上痴呆症。
老板的儿子欣赏了“风景”,也蹲下来。我告诉他:“不是上回那一个。”
他已经有点不耐烦。“妈的,这么麻烦。”
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面对一个痴呆的老人,只好大声问:“来发呢?来发在哪里?你知道无?”
痴呆老人仍是目无表情地看着我。老板的儿子起身,想进房去,刚推开房门就受不了里边的气味。我只好继续问:“来发呢?你认识来发无?”
“他就是来发,你们谁?”身后忽然发出声音,那天那个癫佬从后门草丛中走进来。
“你就是添发?”我问。
他大概意外有人喊他的名字,原本笑嘻嘻的忽然回过神来,没有了笑容,用一种不可思议、莫名所以的表情向我走过来。“你谁?”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退了数步,急中反问:“你的厝字(编者注:厝字,即房契)呢?这块地有人要买啦!你的厝字呢?”
他一点也不明白,呆在那里。老板的儿子开口:
“地我们要买了,你有厝字无?”
癫佬这时又“回过神来”,嘻哈起来,“地?地是三先生的!讲不能卖,要卖要去见三先生。”
“三先生死了,现在地有别人要。”我尝试解释。
躺在地上的痴佬忽然喃喃念着:“三先生死啦!三先生死啦!”
癫佬又开口:“三先生死啦!什么都免讲,要讲去找三先生讲。”
奇怪,干吗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人,一提到地都说免谈。
“现在地是你们的,希望你们能答应。”我又解释。
“地是我们的?”癫佬呆了一阵,忙说:“地不是我们的,地是三先生的,要讲去找三先生讲,你有需要无?来!去跟三先生讲。”说着走到前厅去。我们只好跟去。
“讲!有什么需要,跟三先生讲。”癫佬立于三先生神位前,又重复那几句话。“来的都有需要,不需要的人不来……”
我打断他的话,再尝试:“我们现要这块地……”
老板的儿子拍拍我的肩,说:“算了,不要白费心机。走吧!”
他一面走一面沾沾自喜说:“教你买股票没错吧?今天突破1900点了,很快就会突破2000点。”
我拍拍他的肩,说:“有赚钱的机会不要忘记我。”
他笑说:“也要你想才行啊!”说完走向庙的另一边。
“干吗?”我问。
他戴上墨镜,说:“去看看我公公的地。”
我只觉得胸口有些郁闷,深吸了一口气。阳光刚好照在大门上,那块匾额烫金的四个大字特别耀眼。
8
汽车前灯直照着三先生庙,隐约可以看到那块匾额。十个小时后,我又回到三先生庙来。
“喂!有点恐怖啊!”车子转进小路时,我女朋友说。
“也是你说要来的。”
“我又没说今晚要来。”她确实没说,我也忘了她几时说过,反正车子转了几个弯,说不来也来了。
“你今天吃错药啊!”她问,低沉的声调透着关怀。大概四周太静,很久不曾觉得她这一缺点,今晚她低哑的嗓子显得很突出。
她见我没回答,认定我是有些不对劲,不提不开心的事,换了话题:“今天我打了两次电话给你,都没人听。”
我纳闷地说:“我在这里啊!”
她觉得不可思议,骂:“你真的short了,白天来,晚上又来。这间破庙有什么好看?”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想起早上老板的儿子说的“这就是你公公的地?”和“我想去看看我公公的地”,胸口很不好受。“是啊!是short了。”我不友善地回她,她没料到,只看着我。我忽然建议:“要不要下去走走?”
去看看我公公的地,顺便看看我老板的爸爸的地,看看我公公留下来的匾额,看看这里以后仿欧陆式建筑的样子。
她先不作反应,可能在考虑是跟我大吵一顿还是继续忍下去,随后摇摇头。
我们原本就没想到要来这里,下班后,原本计划去看电影,赶不上时间,吃了晚餐她建议去shopping,我说算了,省一点脚力。之后驾着车子四处兜,像有人召唤似的,漫无目的地把车子开到这里来。
我发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等待我开口解释的同时随时准备爆发对我的不满。我只好自招,用前额去撞驾驶盘,说:
“我他妈的现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这块地原本是我公公的,现在证实不是我们的,这还不要紧,我现在还倒过来,帮别人来买这块地,我他妈的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看着我没头没脑地一直在骂着,根本接不上口,将录音机的声量关小,然后在同情与同意的情况下说:“你就当做工作好了。”
一整天里,或者整个星期来,我等待的大概也只是这句话。人就是这么无聊,不外要别人替你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当做与你同一立场,支持你的做法。
可是,我心里仍有些蒂结:
“唉!我爸爸知道后,一定又要拿菜刀追我。妈的,真的里外不是人。”
她主动地靠过来,大概又在想怎么安慰我,黑暗中,她忽然笑起来,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再来我家的啊!”
她这么一说一笑,我的确舒畅了许多,人家已把怒意化作欢笑,我再黑着脸就不是人了。
“算了,半夜你妈还要起身突击,我连摸一下你都不能。”
她大笑,靠回自己的座位,我趁她没留意,一手伸入她的上衣。她大叫,我整个人靠过去,握住一手的温暖。
她发现第一个据点被占据,挣扎又无效,拿我没办法,定定地看着我,眼里的笑意转成柔意,然后轻轻地把我的手抬走,说:“别玩了!这里是庙啊!你不怕……”话还没说完,却又发现,另一个据点已被包围,无奈地白了眼,吐了一口气,说:“You,horrible!”说完用那只准备抬走我手的手撩起我的头发,轻声问:“你不怕你公公看到啊!”第一次,我发现那低沉的嗓音是性感的。
我又在隐约中看到那匾额———公廉勤俭,它将在不久之后被拆下来,公正、清廉、勤劳、节俭,它最后属于别人,只留下一块匾额。我放下我女朋友的座位,贴在她身上,背对着庙,在吻着她的额头的时候脑里猛闪出Project C建成后的样子,心里默念着:对不起公公!对不起三先生!
9
我被叫进去的时候,他们父子已经作了决定。
“我们的图照出。”我老板说,“那间破庙既然两个老家伙拿不出厝字来,就当他们没有,别浪费时间了。”
我只有听的份,但心里总觉得不对,一时又想不起哪里不对。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问:
“那两个老人怎么办?”
他们显然已经安排好了。老板儿子说:“送到福利部去,当流浪汉处理。”
有太多问题纠结在一起,我一时也想不到哪里不对,总之,不可能这样就算了。
“看样子,你老板吃定你们。”晚餐的时候,我女朋友说。现在,我的女朋友成了我惟一的听众,我们见面的次数好像因为这事件而增加。
“我鸟他的,我爸几兄弟像什么都不争,注定要给人吃。”我半喊,闷了一整天,不发泄会憋死。“你有没有认识一些当律师的朋友?”
“你小声一点。你最近干吗老是骂粗话?”我女朋友顾左右再说,“我帮你想一想,不过,你要先告诉你爸爸。”
“我爸爸他妈的看到我就当我是贼,怎么跟他开口?”我仍提高声调,这样子我好受点。
“你再这么大声跟我说话,我走了。”我女朋友抗议。
放松自己。我对自己说,然后靠在椅背上,算作是接受她的抗议。
“你总要让你家人知道。”
“下班前我跟我姑姑说了。”
“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
“你家人很奇怪,好像全世界的事都跟他们没关系。”
我正想感谢她与我的看法一样,她又开口,而且是那种很快的反应:“喂!说起你姑姑,你觉不觉得她好像不太喜欢我……”
天啊!全世界最麻烦的事来了。我赶快换话题:
“喂!我那晚才发现,你的声音很性感。”
她的思维一时接不上,想到的时候,觉得无聊,无奈地摇头:“You!Horrible!”
10
回到家,正打开门,二伯父急急从隔壁走出来,向我招手:“大目,你过来。”
干吗啊?我走过去。事后回想起来,我老是觉得,接下来的行动是我们家族重振雄风的开始,它让我明白什么是一个家族的潜力,它存在的必要因素与意义,以及人为何需要一个家或族群生活。老实说,我还蛮怀念那段日子。
“进来一下。”
我刚走进前院,小姑已经走出来,还没进大厅,就发现爸爸、四叔都在。发生了什么事?
“进来!”小姑招呼。
都快十一点了,我那些堂兄弟,甚至二伯母都不在,我心一震,我触犯了什么天条,需要四老同审?我看着我父亲,他也看着我,那种眼神明显地表达,他跟我一样,也只是来参加会议的普通会员。
“坐下。”二伯父依然慈祥地说。
“哦!”我环顾四周,一时不知坐在哪里好,最后选择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小凳子坐下。
二伯父开口,针对着我,却又像在说给众人听:
“你阿姑下午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你们公司的决定。你阿姑不说,我们都不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发现爸爸一直瞪着我,想开口,二伯父已经观察到,转了话题:“不过,我们也不是怪你,过去的事你不太清楚,我们也没跟你提过,要怪,我们做大人的也有份。”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样的家庭会议我从没经历过,就刚才的内容来看,他们好像并不针对我,但我也不完全能逃脱,而且,他们整个晚上坐在这里就在等我回来。
我不做声,我不能说什么。二伯父这回直接看着我说:“我们刚才商量过了,你们公司的做法是不对的,地肯定是来发兄弟的,这点我们四人都可以做证,不能说拿不出厝字就当没有,而且,来发他们住在那里那么久了,上了法庭,输的还是你们公司。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人替来发兄弟说话,来发兄弟的地又是你公公分给他们的,所以在这样的关系下,我们应该跟你们公司交涉。”
我一直在点头,基本上二伯父厘清了我早上想不通的事。我也发现,在场的其他人也一直点头,没有人发表意见,只是偶尔把眼光看向我,偶尔转向二伯父,包括我爸爸在内,他似乎没有平日对我们家人,听不到三句话就骂人的习惯;四叔跟小姑也不再是我平日接触到的长辈,他们三人仿佛都与我平辈了。很显然的,二伯父是这次会议的最后决定者和发言人,我觉得有必要重新估计这个慈祥的老人。这样的家庭会议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事后我向我女朋友追述,她说那是温馨。是的,我感觉到什么是家庭,什么是兄弟姐妹的关系,什么是长幼有序。虽然这种观念被我女朋友认为很老古板,但是,我还是挺喜欢的,我相信,我女朋友在这样的氛围下也会喜欢。
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二伯父继续说:“你们公司看样子非要三先生庙不可———”
我插嘴:“三先生庙刚好在他们设计蓝图的咽喉处。”我必须用“他们”而不是“我们公司”以示立场,话刚说完,我就看到我父亲瞪着我。我以手表示我没说错,会议过后他才骂我没家教,怎么可以打断大人的说话。
二伯父点点头。“我们也不是不明理的人,并不坚持不拿出那块地,但是我们有几个要求,你不妨带回去给你老板参考。第一,非迫不得已,不拆庙,如果一定要拆,必须为庙找另一个地点。第二,一定要重新安排来发和添发住的地方。这两个问题解决了,其他的都可以商量。”说完,靠在安乐椅上。
其他三人都把眼光投向我,我只有点头的份;特别是我父亲,眼神里还有几分急躁与不安,大概不放心我担当这么重的任务。
二伯父又想起什么似的坐直,看了弟妹说:“庙既然找到了,我们也应该去拜一拜,其实,早几天我就想跟你们提了。唉!想来也是天意啊!”顿一顿,对我说:“大目,你尽快去安排。”
我继续点头,没去想别的,尽量表现得信心十足。我其实是有点高兴,不因为他们准备争回那块地,而是,我们家族的人终于关心世上的事了,特别是我二伯父,跟我过去认识的完全两样,简直是武林高手重现江湖,牛刀小试,已经那么开明、果断。
11
回到公司我才开始担心,怎么开口?我他妈的成了谈判大使,穿梭两方,随时要做烈士牺牲。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但不知怎的有“壮烈”的感觉。
我敲锣打鼓,四处找我老板,他的秘书说,中国那边有人来,老板可能要下午才回来。半天里,我像受困的野兽,东撞西碰。老板的儿子来找我谈股票,说今天突破2000点,要我再进场。我没心情,也不想白白看着钱飞走,告诉他,我随他买就是。他见我心不在焉,问我出了什么事。看着他,忽然觉得我们像电视剧中的人物,大家对上了。
整个下午老板连人影都不见,我又去吵他的秘书,还是没结果,最后是老板的儿子过来找我,说:我爸爸知道你有事找他,他今天不回来了,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我只淡淡地说没事,呼了一口气,偷偷地跑到楼下去打电话给小姑,像在外泄情报一样。
小姑说:没关系,慢慢来。
我交代:那你顺便告诉我爸爸他们。
放下电话,我又呼了一口气。想起二伯父淡定自如的神态,觉得自己丢脸。
接下来我还认真地做笔记,记录每一回谈判的进展,一些决定性的要点。我女朋友说,从不见你这么勤劳,包括念书的时候。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能有差错,记录是必要的,也具备一定的意义,我感觉自己在历史的现场,不过,从我女朋友的笑容我就知道不是,她甚至还劝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但是,事情却有令人意外的进展。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公司,还以为会是最早到的,推开门,我老板已经坐在那里等我。
“阿有什么事情?借钱买股票啊?”
我要求到他的办公室去,他摸摸肚腩,费解地看着我,还是答应我的要求。
走在他后边,心像不能被控制,他妈的,我到底在干吗?
老板坐下后,打了个哈欠,整个人睡在他的高背椅子上,像一头刚睡醒的狮子看着一只挣扎的小羊。
我又想起二伯父,他妈的,若不能像他,也不能丢脸啊!暗吸了一口气,然后提出我们家的“两点方案”。
我老板听后,脸像过了蜡,毫无表情,就像我没说过那些话,坐起来,看了桌上一个“功在社会”的盾牌,用手擦了擦,不生气,也没不满,然后忽然开口,语气格外地平静:“你们家的要求很合理。”
我暗吃一惊,他怎么会这么说呢?我一时不知如何招架,他却胸有成竹,像已做好准备,大概看出我也只是传话人,说:“我看这样好吗?你回去跟你大人说,庙还是拆的比较好,Project C你也有参加一份,不拆我们便要做大改动。重新建庙跟安排那两个老人进养老院完全没问题,地点和老人院还是由你们决定比较好。”
他忽然变得很友善:“你跟你大人说,我们做生意,求的是方便,一切细节可以继续再谈。”
我在想,他妈的,如果不是小姑去告诉二伯父,你不是吃定来发兄弟?他妈的,真的是人善被人欺。还有,我也不太能接受他的说话方式,我以为以他的脾气跟作风,一定会发脾气,大大声骂福建粗语,结果非但一句都没说,还非常文雅地称呼我爸爸他们:“你大人”,看样子做人一定要硬,硬不来才软硬兼施。
那天,我在笔记上写着:我明白他为什么会成功。
不过,我又似乎有些失望,我没什么表现的机会,又变成runner了。我命中注定做runner。
二伯父他们也很意外,四叔还生疑,问:“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对策啊?”
大家相信也都这么想,等待二伯父说话。二伯父点了香,举到脑额正中,闭上眼,对着公公的牌位口里念念有词,像在与过世已久的公公沟通。我怀疑他听到四叔在说话。
他把香插在炉里,接着轮到爸爸、四叔、小姑和我上香。我也只装了个模样,闭上眼,拉动嘴唇,脑里却在想,公公听到我们在说话吗?公公跟大伯父的遗骨一直没找到,只设牌位,我们家族也只有二伯家设有他们二人跟祖母的牌位,谁要的话就过来拜,据我所知,我们这一批晚辈,也只有在大人带动下才过来拜。
我上了香后,二伯父说:“不管那么多,我们见招拆招,希望阿爸能保佑我们。”然后再对我说:“大目,你回去告诉你老板,庙的地点由我们找,不过,地与建筑费由他们付。一样的,来发添发兄弟可以进老人院,不过,钱由他们付。”
“来发兄弟的费用,他们可能不肯。”小姑说,大家都同意。
二伯父没回答,却叫住我:“大目,你听着,如果你老板也这么问,你就回他,如果不拆庙,大家根本不必作这样的安排。”
二伯父反应之快,令我怀疑他之前已有周详的计划,只是等待出招。
我老板果然提出,我照回答,我老板同意,但觉得非长远之计,必须有个折衷的方法。
二伯父不同意,因为来发兄弟吃也不太久,对他们公司不是很困难。
老板当然也同意,不过,拖个十年八载也挺麻烦的。
二伯父同意,但仍坚持必须由我老板他们负责。
谈判的进展似乎慢了下来。我总觉得整个谈判过程怪怪的,好像没什么主题,而且,像很容易解决,但双方都有意拖延。
直到我们家族全体出动去拜三先生,四叔提出:
“那这块地怎么办?”我才惊觉,对!就是这块地,最重要的问题,怎么他们搁着不提?
二伯父照旧很少针对问题在第一时间内回答。他相当激动地看着那块匾额。整个早上二伯父他们一直陷入某种因记忆勾起对现实的对比,在恍惚中因时空交错情绪颇不稳定。
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星期天,天阴带风而不带雨,我推掉我女朋友叫我去麦当劳吃早餐的约,然后捉住乌节路的早晨时刻,跟我们的家族,带着各种香烛纸箔,来祭拜三先生。
这其实是个非常奇怪的组合,年长一辈因庙失而复得,悲伤中带有些欢欣,但更多的是在记忆与现实中徘徊,年轻一辈则因对上一代完全不了解,在不情愿中带有郊游的心情来上香。
在年轻一辈当中,超过三分之一没出席,都在国外,有的留学,有的则像我公公当年来这里一样,拓开新一页的移民史。像我们家,我哥哥跟姐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英国,轮到我的时候,我不想读书,成了过街老鼠。这几年大概爸妈老了,心态也变了,希望孩子在身边,我的压力才慢慢减少,但是,我爸爸还是动不动就把我当过街老鼠般追打。
众人里最触景伤情的要算是小姑了,她一直红着眼眶,布置祭拜的仪式,我妈、二伯母和四婶则在她的指挥下协助。至于我爸爸三兄弟和我姑丈,便在一边一面打蚊虫,一面遥想当年。
仪式开始,由二伯父率众人立于三先生神位前,前厅太小,还有几个人要站到庙外。
“不孝展书、展达、展礼、淡仪领家人……”二伯父忽然仰天长鸣,众人吓了一跳,接着看到前边大人都跪下,也急忙跟着下跪,没去听二伯父在说什么。
二伯父接着叙述我们家在战后曾找过三先生庙,但重建太多,无法找到等等。众人跪着,不知二伯父几时才会结束,却又见前边大人在叩头,也跟着有样学样。
前边二伯父站起来,众人也跟着立起,二伯父拿了数张纸箔,对折,以食指和中指夹着,到蜡烛前引火,然后走了出去,众人自然排成一行,轮流到烛前引火,然后放在前院已由一叠叠纸箔筑成三层高的圆圈内烧。
我女朋友过后要我叙述整个过程,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个筹备了三天却在四十五分钟内结束的仪式,只告诉她一句报纸上常常用的话:
“仪式隆重而简单。”
这一趟“三先生庙之行”,二伯父最遗憾的是不能见到来发和添发两兄弟,仪式过后他除了自己喃喃:
“一定要再来,一定要再来。”也交代年轻一辈:“有空就来走走。”
年轻人都是不得已推掉各自的事体而来,仪式一完众人立刻作鸟兽散。
二伯父却在这个时候叫住我,说:“大目,你负责送我们回去。”
在回家途中,二伯父忽然淡淡地说:“让他们先开口吧!”
众人一时不知他在讲什么,但立刻就把这句话跟一个小时前四叔的问题联在一起想。
我在心里暗叫好,再送走他们,见到我女朋友后告诉她,这才叫谈判,大家围绕着核心,驱使对方走向核心,提出价码,在这同时,不断为自己造价。
问题是,已经第四回合了,谁会先开口?
12
答案是我老板,因为工程不能等。他刻意在停车场碰到我,顺口问:“民生,阿你大人那边怎样了?”
我当做不知道。
他把我召到他的办公室,说:“这样吧!那块地我们按半年前的市价跟你大人他们买。阿你应该知道,我们半年前就在找庙的业主了。”
我不能作任何决定,只点头答应传话,心里却在骂:他妈的,又在吃人,谁不知道这半年屋价涨了十多巴仙。
他继续说:“你也应该知道,建庙要有特别的人才,我们公司没有,所以,庙不如由你们找专家建,这样比较能合你们的意思。还有就是那两个老人,他们本来是住在那块地上,现在地卖了,应该从卖地的钱去付两人的费用,你说是吗?”
是我,我当然不答应,根本就是退一步进两步,我很快地估算一遍,不得不佩服他,因为那笔卖地的钱,最后大概等于重建新庙与养活两个老头的费用。
我不知道二伯父怎么去应付,不过,四叔却是第一个反对。我不太喜欢四叔的鲁莽、没深度。我爸爸虽火爆,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平庸,不随意开口。
“算了。”二伯父说,大家都有点意外。他解释:“他们既然退了一步,我们也应该退一步配合。”停了一会,颇有感触地说:“往好方面想,这次我们获利最大,第一,至少知道三先生庙和来发兄弟还在,第二,我们家还能继续坐下来谈事情,第三,三先生庙能重建,来发兄弟又能过好一点的生活,这样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二伯父今天心情不错,据说他们四人今天又去三先生庙,还找到了来兄添发兄弟,只是二人仍癫痴如往,无法与他们沟通。
“至于我们,我们什么都不要。”二伯父说完看着众人,众人也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二伯父解释:“我们四兄妹都老了,下一代自有他们的福分,我们没必要再为他们操心,我也不想外来的因素把我们四个家庭闹得鸡犬不宁,大家应该看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停一停,看着大家,然后宣布:“我在想,三先生庙的地本来就不是我们的,我想那块地的钱,扣去来发兄弟的费用和建庙费之后,用来设立一个‘三先生基金,你们觉得怎样?”
又是一个意外,大家都来不及思考,一时不做声。
“有话就说出来,不同意的话可以提出,大事的关键,不要因为怕别人说话就哽在喉咙,以后互相指责。”
我忽然想到什么,还真的举手发问:“我算过那块地的价钱,扣了两个老人和建庙费之后,剩的钱不多了。”
大家大概没注意到这一点,顿了一会,四叔说:“你估计的是庙的土地面积吧!”
我点点头。
四叔说:“整块地的面积有庙的两倍。”
哦!意思是,真的会剩下一半的钱。
二伯父又开口:“或许大家需要一两天来考虑?”
“不用了。”小姑说,“我想过了,把三先生的庙用来纪念他很合理。”
其他两人也接着点头。
二伯父呼了一口气,开心地说:“那就好了,我们家还是团结的,太好了。”
或者受二伯父影响吧,在场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都流露出欢欣的样子。
“我们自小就跟三先生接触,知道他是个重视教育的爱国青年,我想就把卖地剩下的钱当做教育基金。”
二伯父开始他的计划。“钱是别人出的,基金赞助人就放大目公司的名字,我们只负责监督,初步计划是这样,其他的等大目回公司问他老板再说。”
我老板显然非常意外,瞪大眼,摸着肚腩,大概不相信有人不要钱,愣了两三秒才说:“阿哪有这款事情?好!这样子好,你大人有意思。”然后停下来,习惯地以手连续轻拍桌面,盘算着,再说:“我看这样吧,地卖后建庙剩下多少钱作基金,我们公司就以同样的数目加上去。”
我提醒他地的面积是庙的两倍。
他大概太过兴奋,没考虑就说:“没问题,钱没问题。阿还有,回去告诉你大人,我想见见他们,什么时候都行。”
我不知道整个谈判会有这样的结局,大大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我以为一定是双方互相斗争,两败俱伤。那天我在记事簿上写着:“谈判原来也有喜剧收场的。”
整个谈判的导演二伯父自然更开心,当我告诉他,他成了我老板的偶像时,老人笑眯眯地说:“见面几时都可以,不急!不急!我们只是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我忽然重估这小学念过的四个字,能观察到顺水已不容易了,要是能将逆水改成顺水就更难了,更多时候,我们是明知顺水也不肯推舟。
“这样吧!我们先安排一组人跟他们谈基金和其他手续的事。”二伯父说,“阿四,你跟小妹就负责这件事。”
大家自然地提问为什么他不参与。二伯父说:“当然,最主要是你们比较年轻,还有,阿四是我们兄弟中反应最快的,小妹教书懂得教育方面的东西。我跟阿三不行,阿三脾气不好,我现场反应太慢,还是留在幕后好。”顿一顿,问爸爸:“阿三,你有意见吗?”
“哦!没问题。”爸忙说。我想笑。
“我想,我们也应该给下一代参与的机会。”二伯父像在指挥似的说:“大目其实也参与了整个过程,所以,接下来大目还是要负责穿针引线的工作。还有,阿四,你也把你女儿叫去,我们需要一个会计。”
13
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由四叔、小姑、我堂妹和我组成的四人代表团,开始跟我老板和他儿子策划有关“三先生基金”的事项。当然,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解决来发兄弟进老人院的问题。
我老板常在会议过后,眯着眼望着天花版,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感到光荣地喃喃自语:“干伊娘!做了三十多年的建筑,不是吃人就是给人吃,哈!这还是第一次做好事。做好事过瘾啊!”然后,像个满手抓着糖果的小孩,满足地笑了起来。
我跟他儿子都不能感受到他的满足和愉快。我们有我们的满足和愉快,股市越来越有看头,几乎接近逢买必赚。我老板的儿子就说:“妈的,买股票好过做工,还做什么?”所以,那阵子,大家情有可原地把工作放慢了下来。
我女朋友也看好股票市场,想要转行去当经纪,问我好吗。我说:“当然好!当经纪就像收马票一样,包赢的,而且做一年拿一年半的花红,为什么不做?”
我四叔却在这个时候对我说:“大目,股票是可以买,不过,见好就收,要不然只有白忙一场。”我们家族的人就是这样,喜欢在你吃面的时候在一边喊烧,连我四叔也不例外。
在这个皆大欢喜的气氛下,发生了件不愉快的事,或者遇到了大阻碍,以致我们的故事无法结束。
不是股市大跌,股市开始旺了起来,连阿嫂、退休老人、大学生、老师都进场,报纸更宣扬这些人的成果,不买股票的人,就像是傻瓜,白白地看着钱飞走。
那困难是我老板的,他在中国的投资遇到问题,什么问题他没说,只听他儿子说,人事变动,他们在那里的投资停住了,钱也不能动。我老板跑了几趟中国之后,对我们几个较高级的职员说,所有还未开工的Project都要放慢速度。他当然没把真相告诉我们,只笼统地撒了个不成熟的谎,说市场炒得太热,估计政府会干预,到时市价会跌。
大家都懒得去揭穿,慢下来最好,我们有更多的时间进场买股票。那阵子,如果有人替新加坡人做生产率调查,生产率肯定大跌。生产率跟股市走势似乎成反比,股市大起,生产率肯定大跌,问题是,股市大跌,生产率未必会提高。
我女朋友问:“这是什么定律?”
我说:“大目定律,很快就会跟阿基米德原理并列在一起。”
我把老板的事告诉二伯父,二伯父要我去问老板,需要把“三先生基金”计划停下来吗。
“不必了。”老板看着电视荧光幕跳动的股价数字,然后又习惯地轻拍桌面想什么似的,再看回荧光幕,觉得无聊,把随身电话丢给我,说:“走!去Project C走走!”
Project C至今还没对外公布,老板站在三先生庙旁,看着眼前的一大片树木,大概在盘算着怎么筹钱。
“你说公布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他问。
他其实知道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在开始提出Project C时,还向我们描述过预想的反应。现在钱出了问题,就变得没信心。
“永久地契,大家抢着来。”我安慰。事实也如此,这个小岛,地就是钱。
老板没说什么,捡起一支树枝往远处抛,好几只八哥穿过阳光,穿出树林。
老板看着飞走的鸟儿,叹了一口气,像在对我说,又像在自语:“我就知道拆庙不可能这么顺利。”顿一顿,看了看我。“我还以为拿出钱来重建和做基金会会有用。唉!还是不行啊!”
我像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却无法具体地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时不知道该讲什么好,捡了一块小石头,学刚才老板的动作,丢向远处。
没有鸟儿飞起。
老板忽然问:“这块地以前也是你公公的?”
“大概是吧!”一阵凉风吹来,直吹得心里空荡荡的。“我小姑说我公公以前的地很大。”
“阿你公公以前住哪里?”
我一愣,怎么没想过这问题,摇头。
“应该去问一问。”
我不知道是自己敏感,还是他话中有话,觉得不舒服,想着怎么回答,他却拍了我的肩说:“走。”
走到庙前,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进庙里。
三先生的神位依旧,香炉上添了些新香脚,大概我二伯父他们又来过。
老板立于神位前,双手合十,闭上眼。我在一边,竟有他在祭拜我的祖先的感觉。
老板拜过后,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有些无奈、自嘲地说:
“三先生,阿如果你真的有灵,就应该保佑我,我从没做过好事,一做就出事,你叫我以后怎么敢做?还是你认为我不配做?真的,如果你能帮我渡过这个关,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老板说到这里,竟有些老羞成怒地挑战:“如果你答应,如果你真的灵,就给我个回应。”
我猜他一定穷得发昏,不重建就算了,干吗还来闹事。
老板直盯着三先生的神位,神位当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三四秒过后,老板大概也发现自己刚才那番话过分了一点,冷静下来后,吐了一口气,说:“Sorry啊!”然后对我说:“走!”
就在这时,后院有声音传来:“逆水行舟,得守云开,顺势急流,途不可远,云开不可急,急流不可守。”
添发忽然从后院闪了出来,仍是笑嘻嘻的。现在的添发已经干净得多了,最重要是长发已经剪短了,虽然不至于梳理整齐,至少像个普通老人。
他不是已经被送入老人院了吗?老板跟我互看对方一眼。他几时跑出来的?
“求者得救,要人救先要自救。”添发走到神位前,继续说:“不需要的人不来,来的人都有需要。来!讲!有什么需要,跟三先生讲。”
老板问:“添发!你为什么跑出来?老人院的人知道吗?”
“老人院的人?”添发认真地想了一想,又笑嘻嘻的说:“股票好!老人院的人都说股票可以买。”
老板哭笑不得,再问:“你懂得回去吗?”
“回去?”添发又认真地想了一想,再笑嘻嘻的。“股票要趁势,冷了就不好吃。”
“来!我带你回去!”老板走向前去。
添发立刻后退。“回去?我自己会回去。”然后转身入后院,唱着:“逆水行舟,得守云开,顺势急流,途不可远……”
老板跟了进去。添发已经不见了。
“算了!他应该会回去。”我说。
老板无奈地说:走!
上了车,老板一直没开口,大概又在想怎么赚钱。我可以跟你打赌,所有的老板静下来的时候,只想着两个字———赚钱。
车子快到公司时,他忽然开口,让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害怕,还好已经离开了树林,要不然今晚肯定会做恶梦。
“来发跟添发是三先生派来的信使。”他说。
我惊吓过度,差点把车驾上交通岛。
“你看,阿如果不是三先生派来的,添发怎么会在我要求三先生回应之后忽然出现呢?你说是吗?”
“哦!”我只有这么回答,不知该不该信。
“还有,他说什么‘逆水行舟,得守云开,一个癫老人怎么会说,不要说他,你会吗?”
我摇头,我真的不会。
“这就对了,阿如果不是三先生托他说,他怎么会说?还有,他们两兄弟在庙里过那种日子,如果没有三先生照顾,还会活到今天吗?”
我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该作怎样的反应。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也服了他的联想力。但也说明他精神上穷得没信心,需要信仰。
14
“卡察!”
小姑和我在一条叫“Chi Shian Road”的路牌下拍照留念。
Chi Shian Road在一个轻工业区偏僻的一角,是一条已被腰斩的小路。小路是从《新加坡道路指南》上找到的。
Chi Shian是我公公“子善”的英文译名,这条路的另一端是三先生庙,根据地图估计,三先生庙离这里约三四公里,中间还穿过一些组屋和一片树林。
小姑估计,我们站的位置大概是路的中央,我们老厝在路的另一头,但已无法知道在哪里了。
照片冲洗出来后,二伯父说我越来越像公公年轻的时候,其他人也围着讨论我与公公年轻时的差异。对于Chi Shian Road,除了小姑说了一句“喏!子善路终于找到了”外,大家对它似乎都不感兴趣,连提都不提。我对妹妹说:“早知道还是不要知道公公这么本事好。”
妹妹说:“算了,我们过我们的生活,不要把这些历史当成包袱。”
她说的“这些历史”是我跟小姑借回来的,都是有关公公的资料。Chi Shian Road就在其中一份资料的照片上发现。
我老板的一句“应该去问一问”给我莫大的刺激和启示。我去找小姑的时候,她像已准备好,说:“我知道你最终会问到这问题上。”然后小心地拿出一个文件盒来,眼光带着某些我不明白的期待,像武侠小说里,上一代把秘笈传给下一代般郑重。“这是我收集的一点资料。”
盒子里只是一些简单的剪报,大部分是影印回来的,不超过十份。
小姑补充说:“你公公不喜欢出风头,不容易找他的东西,三先生的东西根本没有。当然,最主要是那时资讯不发达,人们也不必靠这些过日子。”
我随手翻阅,都是一些地方开拓与种植的记录。有一张还附上照片,年轻的垦荒者带着华人的忠耿与坚毅,因不习惯而有些胆怯地立于英殖民地官员身边,看着镜头傻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公公的样子,也是第一次接触到有文字记载关于他的成就。所有神话式的传言这一刻才转成真实的史迹。但我仍不明白,从一开始就不懂得,这么一个平凡的移民,凭什么开辟了那么大一片土地,还筑路、建学校。
为什么历史没有他的名字?是历史忘了他,还是他不需要历史?如果是前者,那历史为什么会忘了他?是后者的话,那他为什么不需要历史?这小岛,有多少像他这样平凡的移民?
小姑拿起另一张照片说:“这条街是以后才命名的,还是邻居先叫,慢慢地就成街名。”
历史总算给他留下一条路,而这条路也将成历史。
我们也凭这条路名,才在《新加坡道路指南》上,将历史化作现实。
但是,当历史转为现实之后,我们这一辈人,特别是我却因此感到惭愧。在去找Chi Shian Road的前一晚,我兴奋地对我女朋友说:
“我找到我们旧家了,原来我公公的名字还用来做街名,凭我们家族的本事,一定有办法重建旧家,重振我们家过去的风采。”
我当然不是凭一时的盛气才说这样的话,我确实有过这样的信心和想法。
我女朋友在看过冲洗出来的照片后,关心地问我重建旧家的事,我当做没听到。谁都清楚,凭我们家族现在的能力,是无法回到我公公的年代的。这大概是为什么二伯父他们在看了照片后,绝口不提路名的事,他知道他回复不了过去,所以索性不提。二伯父甚至没提过要把三先生的神位安置在他家里,我当初就觉得奇怪,以他的为人和性格,不可能是这样。现在才明白他那种不摆设的无奈、逃避心理。我想,他应该比我们任何人更伤心和无助。也因此,我们家族长久以来一直带着神秘的色彩。
我们家族的故事竟在我找到以我公公的名字命名的路后无奈地结束,至少对我而言是的。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也必须结束这个故事,因为接着下来的问题是,身为后代,我该怎么办?这也是之所以我告诉我妹妹:“早知道还是不要知道公公这么本事”的原因。
“什么怎么办?”我女朋友说,“你们家族的第三代不知道这些故事的,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人家怎么过,你就怎么过好了。”
我不知道要感谢她好,还是应该骂她。
但是除了这样,我又能做什么呢?
15
你必须了解,那个年代,没有人想到伟大,或者名留青史这回事,大家只有一个简单的信念:活着,用全部的力气去生存。开拓、建校、筑路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你必须去完成,你也有必要让下一代活得比你更好,没有人为自己,大家都为别人。这不是什么伟大的思想需要灌输,是活下来就有的想法。
对于第一代移民,他们需要双倍的努力去开拓,只有这样,才能活着。他们为了活着才离开自己的土地;在别人的土地,他们一定要活着回去。就这么简单。
到了我们这一代,就是你二伯父、爸爸、四叔他们,一些移民的基本想法还存在,譬如:让下一代活得更好,受更好的教育,随时准备为下一代牺牲,有机会回祖家光宗耀祖等等。当然,有一些就变成了家训以保留下来,譬如:助人为快乐之本、手足情深、勤俭可贵等等。
但是轮到我们,我们碰到了战乱,很多延续下来的秩序都被破坏了。你阿公跟大伯父生不逢时,加上你婆婆的以守为主,身为第二代移民的我们,便在这种情况下,从过去的以争为守,变成以守为贵。所以,你看到我们像与世隔绝,事事不理,这与这个家族的背景———乱世余生有很大的关系。特别是你二伯父,年纪比你爸爸跟四叔大一些,受影响大些,而且受三先生的熏陶也比较大,那种宁人负我,我莫负人的想法还很重。他其实跟朋友合做过生意,还做得蛮大的,但朋友亏他,他心痛退出,只是底子好,生活不受影响。
回到我们的家族,基本上整个家族都受你二伯父影响,还是长幼有序,你二伯父是一家之主,他对一切淡然,也就没有人敢去反抗他,包括你那些堂兄弟,自小就被调教得很低调。
当然,对于我们这一辈,很重要的一点是,大家都认清自己的能力和应该扮演的角色。你爸爸三兄弟,最好是用《三国演义》来比喻,你二伯是孔明,你爸爸是张飞,你四叔是周瑜或者不成气候的曹操。他们都各有所能,不过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知道自己做不了刘备。
来到你们这一代,移民已经不再是移民,祖父的开拓地已成了你们的祖国,一些历史成了不切合实际的神话,跟生活无关。你们不必尽所有的力气去生存,而是分散自己的才能,怎么去活得更好。加上上一代仍有随时准备牺牲的观念,也比以前更多时间管孩子,太过在乎年轻人,最后宠坏他们,整个社会以他们为主,紧张兮兮地跟着他们跑,最后累坏了大人,小孩也不因此如他们所愿。
说回《三国演义》。年轻人都有具备刘备的条件,这次事件中,你虽然只是穿针引线,其实,你二伯父在训练和期盼一个刘备的同时,也以你为刘备,因为他知道自己最终是孔明,而且是一个老去的孔明。
离开小姑家,决定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书局,去找《三国演义》来看看,最好有连环图版本,太久没看华文书,生字恐怕会很多,也怕自己没耐性看完。
16
老板从中国回来后,匆匆地宣布重修Project C的蓝图。三先生庙将在原址重建,建庙的工程由他去中国请专人来负责,我们只是协助,他希望半年内能完成。至于Project C,则随时会向外宣布,只要不影响建庙工程。
会议在大家不解中结束。他不提大家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会后老板叫我跟他一起出去,地点自然是三先生庙。
在车上他显得极愉快,甚至有些亢奋,似乎可以在他脸上看到一句小时念过的成语———雨过天晴。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问:“那‘三先生基金怎么办?”
他夸张地说:“没问题,照去,阿算是我买地起庙好了,一切照协约去做。”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慷慨,不知道三先生到底帮了他什么忙,但肯定是救了他。
抵达庙后,他从车里拿出已准备好的香和水果,十分虔诚地上香、下跪、叩头,双手合十,然后对着神位说:
“谢谢三先生指点,弟子已经渡过难关,现在特地来告知,弟子将重建新庙以还愿。”
说完,再拜,叩头,然后起立,兴奋地对我说:
“中国那边的问题解决了。”
我禁不住地问:“中国那边的问题很大吗?”
“也不是很大。”他没正面地回答:“反正做人要讲信用,我发现我最大的好处是讲信用,中国那边也是讲信用过关,所以,这里我也要守信用来还愿。”
“那也不用修改Project C来建庙啊!哪里建庙都一样。”
“你不知道。”他连连摇头,不苟同地说:“人最难得的是困难的时候有人帮忙,即使一句话也好,也就够了。我做了三十多年的建筑,那些来往的商家,都是在我困难时帮我的,所以,你看我跟他们来往,从来不用合约,因为他们既然能在我困难的时候帮我,就不会吃掉我。即使吃了我,也就算了,当做还他们一个人情。”他看得出我不接受他的那一套。“唉!这些你们年轻人不明白,像Alan,一定要投标、合约,把朋友都吓跑了,来的都是一些只想赚我的钱的人。阿生意怎么去做?”顿一顿,像老师般地对我说:“做生意不一定要赚钱,赚钱不一定要做生意,做生意最重要是交朋友,有朋友就有生意。生意跟朋友比较,朋友又比生意重要。”他大概知道再讲下去我也不明白,停止教书,转话题:“阿不说这些了,我告诉你,我想过了,以后的庙要比现在大一倍,前面一个大前院,给来上香的人活动、休息,然后是前厅,前厅有两个护法,你猜猜是谁?”
我根本没进过庙,不知道什么是护法,摇头。
他说,“你猜死也猜不到,我用来发添发两兄弟做护法。”
我一愣,他们也变神了?
他得意地讲述他的创作:“这些年来,他们两兄弟就是庙的护法。当然,我想好了给他们取个好听的名字,叫痴癫罗汉,你说好听吗?”
我夸张地点头,我发现他跟二伯父一样喜欢创作。
他继续说:“大厅就把三先生神位垫高,只供奉三先生。后院做office,用来管庙,对啊!也可以用来做‘三先生基金的office,如果要的话……”
我在想,三先生庙原本是我们家族的事,现在却发展到由我老板来发扬,一时不知道是喜还是悲。最后想到,或许三先生真的显灵,要我老板来义务帮忙。这么一想也就好受多了。
回家把事情告诉二伯父,二伯父在拜过公公、婆婆和大伯父后,淡淡地说:“这是人家的福气,我们只有替他开心,最重要是他有心,发扬三先生庙,我们就安慰了。”
我觉得二伯父的看法跟我很接近,而且加强我体会不到的,心里有一丝暖意。
17
接下来大家忙着重建三先生庙。中国那些专人也过来了,大家都希望能满足老板,赶在半年内完成。建庙虽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我却热心参与了许多工作,老板的儿子说:
“你对庙宇建筑好像很有兴趣。”
我才发现这里边有潜在因素。不过还是开玩笑告诉他:“偷师啊!”
工地赶工,来往的人自然多,但有很多同行也来了,除了听说我老板建庙,好奇的;也有要看我老板怎么死的。最令人想不通的是,还有人是专程来拜三先生的。我老板那个“三先生显灵”的故事,不知几时已传遍建筑界,而且,故事越发展越神奇,最好玩的一个版本是:我老板一天来工地碰到下雨,在庙里躲雨睡了过去,三先生托梦给他,要他修庙,老板答应,三先生介绍几只股给他。
实际上老板确实赢了不少股票,也在这期间标中了好几块地,无形中给故事加强了一些可信度。
来拜三先生的人越来越多。建筑工程不得不二十四小时开工,同时,在一旁临时搭一间简易的庙以满足来进香的人。
老板见到这种情况自然高兴,每天在工地陪人喝茶聊天,当然少不了要谈股票。真的令人难以相信,有些人像在买马票一样,说我老板旺,想托他的福,竟然跟他买同一只股。更有人认为我老板在这里喝茶聊天就能赚钱,要跟他合股发展新地段。其实,房地业和股票发展到这阵子已经疯狂了,特别是股票,一些三线的烂股都被炒高两三倍,报纸更天天对着指数自圆其说,访问一夜间成功的股客,给读者短期恶补股票知识。当电信局宣布会在十月份上市时,连我妈都问我:“股票真的那么好赚?怎么买啊?”
我跟我老板的儿子当然也赚了钱,我们从原本由他来教我,发展成大家互相切磋。不知怎样,我就是没想过要去求三先生。
那些赚了钱的人,自然少不了来祭拜三先生,输的更要来求。继续发展的局面是,三先生成了建筑业和证券行的守护神,我就发现有几个同行来请香炉回去自己公司。我女朋友刚考到经纪执照在证券行工作,她说她们公司也有三先生的神位,问我是不是很灵。我想告诉她没这回事,但想到三先生跟公公的关系,这么说等于三先生在骗人,不过,又不能告诉她真的很灵。莫名其妙地告诉她:逆水行舟,得守云开,顺势之流,途不可远。说到一半才发现是添发的名句,停了下来,不了了之。
我老板看准时机,宣布推出Project C,同时宣布“三先生基金会”成立,所有进香添油的钱捐作基金会的基金。
Project C引起抢购自不在话下,四叔、小姑、我堂妹和我也托三先生的福见了报。
我女朋友在我见报后告诉我,她爸爸觉得屋子太旧了,想换间新的,要我帮忙物色。
这种女婿政策电视剧都演烂了,我不表示什么,只是提醒她:
“你们现在好好的五房式不要,要去住三房式啊?你准备五个人挤进一间不到一千尺的房子里?”
她觉得有理,点点头,然后像想到一个发财的方法似的,双眼一亮,说:“喂!不如我们买一间,现在不买以后会更贵。”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问她:“哪来的钱啊?”
她理所当然地说:“叫你老板卖你便宜一点啊!”
“你以为我是谁?而且,能便宜到哪里?”
“你这么帮他卖命!”
“这句话要他说才有用啊!便宜一点也要去银行借钱,不是自找麻烦?”
“你的意思是不想买啦?”她拉长尾音问。
我尝试解释:“不是不想,是没钱。”
“那你得去跟你老板讲啊!不开口怎么知道不行呢?”
“我太了解我老板了,而且,我不想求人。”
她有些不耐烦地说:“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呢?不是叫你去求人,只是现在有机会我们为什么不争取呢?”
我不想再谈,反而想到另一个办法:“不如我们去申请间政府组屋,怎样?反正迟早都要去申请的,而且,这是政府给我们赚钱的机会,先买了组屋有钱再买私房。”
她在考虑中。我说出来后觉得真的可为,继续说:“买政府组屋就不必借钱。”
她想了想:“好啊!”
我又突想到另一个问题:“不过我们还没注册,你几时要去啊?”
她一愣,一时想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待想通后,略提高声调,但掩饰不了兴奋,推了我一下头,说:“什么!先生,你这算是求婚啊?”
我也没想到自己是变相地在求婚,联想到电影上那种滑稽的场面,觉得好笑,也夸张地说:“Then?你要我怎样?”
“至少要有花啊!要跪下来啊!先生!”
她还没说完,我真的跪下,反正玩嘛!她见我来真的,连忙扶起我,打了我的肩,甜蜜地说:“喂!你来真的?”
我真的向她求婚了?我真的想结婚了?突然觉得不太真实,我好像从来没考虑过。但是,如果不结婚,那我们准备干什么?我跟她在一起是为了什么?我又回想当初我怎么会追她。
“你想什么?”
我半开玩笑说:“我想不起当初为什么要追你。”
“哦!现在就说这种话啊!那以后怎么办?”她说回我,显然以为我在跟她开玩笑。
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也真的想不起追她的动机。或者当初追她也没什么动机,就像我们现在突然提到要结婚一样,也没什么动机。很可能是为了一间屋子。是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
“喂!我回去就叫我妈妈给我们选一个日子。”她仍然浸沐在甜蜜的气氛里。“先说啊!注册那天你一定要送我一打花啊!最好是玫瑰花。我还要去买一套新衣,你也是啊……”她留意到我没反应,说:“喂!你别假装听不到啊!”
我提醒她:“小姐,我们是注册啊!又不是结婚。”
“注册在法律上就是结婚了。”她很严肃地反驳。
“所以,注册那一天,我准备请我的家人去,我的同学和朋友也都请去。过后一起找间酒店吃饭庆祝。你呢?”
我看着她一会,轻摇头压低嗓子说:“我谁都不请。”
“喂!你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啊!谁都不请?”她不解,顿了顿说:“那只有我这边的人啊!”
我抽了一口气,考虑怎么回答,最后照实说:“我不只不想请人,而且也希望不要到酒店去……”
她不快地打断我的话。“喂!你到底有没有诚意?”
“有啊!”
“有,那为什么要像做亏心事一样,偷偷地去,不请人也不庆祝?”
“我几时要偷偷去,我只是觉得去注册,没有必要叫那么多人去。”我解释。
“注册是一辈子一次的事,干吗不能叫多一点人去开心。”
我又尝试解释:“很多事都是一辈子一次,开心不是多人就会开心,闹哄哄的一大堆人反而……”
不等我说完,她已抢着说:“连这点你都不肯迁就我,还注什么册!”
我被抢白,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她却委屈地继续说:“叫你买公寓,你又说没钱,现在要注册,想开心一点,你又说不行,跟你在一起还有什么乐趣?”说完气匆匆地走掉。
我没追上去,只是在想,好端端的怎么会扯到要去注册?
18
十一月了,不知怎样,老是提不起劲做事,或者是年底吧!一到年底就没心绪做工,很可能是雨季影响了心情,雨天老是令人想找个咖啡座喝茶聊天。不过,连绵的大雨阻止不了来上香的人群,新电信上市后,三先生庙工地变成了沼泽地。不只我老板,连香客们都在催促我们尽快完工。
我女朋友自从注册的事谈不成之后,只接听了我一次电话。那次她在电话里问:“你有没有发现,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知道我变了吗,但我的诚意是没话说的。不过现在这样子也好,大家给对方多一点时间考虑到底适不适合在一起。
没有女朋友的最大好处是可以花多一点时间在工作上。我却在这个时候发现,他们在拆旧庙时,把公公的匾额弄丢了。我紧张地跑去问老板:
“那块匾额呢?”
他听后反问:“不见了?没关系,到时叫人写上去就是。”说完又匆匆地去跟别人打招呼。
我问了所有工作人员,都说没看见。
“会不会被烧了,前晚烧了一些烂木。”有工作人员说。
被烧的都成灰烬,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我希望公公在天有灵,那块匾额没被烧掉。我继续往垃圾堆找,找了半天,仍找不到。不会是被烧了吧?我祈祷。
直到第三天,我才在一处低洼地找到它。
那天下着毛毛雨,我停了车跑到临时办公室,准备继续找匾额,在经过一段由木板铺成的低洼地时,大概跑得太急,没看清楚路面,踢到一块高凸的木板,痛得不由自主地蹲下来。在抓着脚的同时,发现自己踢到的不是普通的木板。退了两步,想把木板翻过来,木板吃水太深,一时翻不过,一个工人见状,跑过来帮忙。木板翻过来了,是沾满泥沙的四个大字———
公廉勤俭
我想那时我一定很激动,那个工人问:“怎么?踢得很痛吧!连眼泪都掉下来。”
我说没关系,谢过之后,将匾额洗干净,再拿回家。
二伯父在他家门外见我把匾额拿回来,先是一愣,即刻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接过匾额,把它带到他家,见我不开心,安慰说:
“庙已经不是当初的庙了,拿回来也好。”
我忽然觉得他很没有出息,在面对不利自己的环境变迁时,不断后退的同时安慰自己。孔明真的老了?英雄白了头?我们要后退到哪里?我没有问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不一定能成为刘备,也不该像他这样,至少,不行也要证明自己是不行的。我点点头,离开。
19
三先生庙提前在四个月内完成,几乎成了这神话故事的另一则神话。
汹涌的人潮从添油钱可见,添油钱随海峡指数上升,四个月已经突破十二万元,平均每个月三万,一天一千。
我老板名利双收,他大量地聘用中国南部一个城市的专家,因此而获得该市的“荣誉市民”称号。
我常在想,当初我们家族力争保留这间庙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如果三先生真的有灵,他应该制止这样的人潮。
我逐渐不喜欢这间庙。
庙开光的那一天,一早我放下受邀的我们家四老后,没跟下车,漫无目的地驾着车子在街上兜转。打电话给我女朋友,又老是打不通。她当上经纪后,或者应该说,我们的注册谈不拢后,我就一直没有再见到她,她也不再于午餐时间打电话给我。偶尔我打电话给她,要她出来,她总是说在忙,大家客客气气的,像刚认识时一样,话题不外是最近在忙些什么、股市怎么怎么的。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以前也不是没吵过,但都不像这一回这样;这一次,大家都好像不急于挽回,但也不想放弃。这种情形,让我想起二伯父与老板谈判的其中一段,大家举棋不定,不想作决定,都在等对方开口。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在街上无目的地乱闯,打了个电话给旧同学,想约他出来喝茶,他却忙着告诉我,股市已攀到历来的最高点,问我进场了吗?我匆匆地放了电话,原本想继续找旧同学和朋友出来吃饭的,又怕见面就谈股票。然后,很自然地来到来发添发二老住的老人院。
刚进去就有工作人员急急地问我:“你是不是三号房的家属?”
我点头。
“我们正在找你们。”
“什么事。”
“他们两人昨晚去世了!”
两人一起去世?我一愣,脑里一片空白。
工作人员问:“要不要去看他们最后一面?”
我点点头,随工作人员进入房里,两兄弟安详地睡着,像任何晚来幸福的老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