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在别处

2004-04-29 00:44:03王存喜
延安文学 2004年5期
关键词:大姐夫雪梅大姐

王存喜

每逢七月到十月,我的生活都处在一种别样的飘荡之中。

这段日子里,我像一只逐臭的秃鹫随着交流会挨着村子转,交流会到了哪里,我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先前那几年的交流会只是有酒有肉,混吃混喝,去年便有了女人和这手进那手出的钱。这样的活动,我们称之为“赶交流”,我们这帮子人叫“割草队”。若按照干部编制,我的头衔应该是队长,副科级待遇。交流会上盛行的几样无非是杂耍、歌舞、城市里流行过的各种针织布头、以及乡间小吃,还有的就是什么套圈、摸奖、和掏宝了。

今年的交流会是从一个叫“五棵树”的村子开始的。不用相约,我的那帮子小兄弟先后赶到了这里。我因为手中的股票被套,急着割出去,来得有点晚。等我到了那里,已经发生了两场冲突,两个兄弟头破血流。老油条说,老大,你怎么这会儿才来?我恨恨地说,还不是你推荐的那支破股票,拦腰斩断都无法成交,我他妈没法跟老妈交代了。老油条讪讪地笑着岔开话题说,老大,堤外损失堤内补,可白莲花的齐大圣在“拔份儿”,伤了咱们两个兄弟,别说补损失了,我们灰头土脸的连个“母子”钱都没弄来。

我说,难得你有这心意,不就是个齐大圣吗?不急,不急,他伤了咱们的人,得叫他先出点血。他们有多少人,摊子在什么地方?说话工夫,我的兄弟们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似的,尾随着我向交流会的中心走去。一些常赶交流的人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们都窃窃私语,嘿,这下有戏看了,齐大圣不好惹,这个李青皮更难缠……

交流会的中心并不是最热闹的所在,一条土路把整个村子一分为二,土路两侧有几家挂着红布幌子灰头土脸的饭馆,路的尽头无规则地散落着些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帐蓬,饭馆门前的空场上扎着几堆人,看来是在耍钱。我阴冷地扫视了一下站在圈子外的几个人,都是齐大圣的弟兄。他们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接后,缓缓掉转头或者低下头。令我意外的是,人群中没有齐大圣。我的兄弟分开众人,给我让出一条道,人群中的空地上堆着一些钱,掏宝的庄家是个没见过的中年人,留着两撇小胡子,我说,“三独红”,十块。

老油条立刻掏出十块钱放在写着三的地方。

小胡子摇着手中的一个带盖的小碗说,有没有押的,有没有押的,没有押的就开了。

地上又多了些钱。

叮叮当当一阵清脆的响声后,小胡子手中的碗里出现了一个一点。他唱歌似的喊,三独红没了。说罢,他伸出手去划拉我的钱。我一脚踏住他的手用力拧着说,谁说没了,钱不是还在吗?小胡子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抬起头。

圈子外有人喊,快去找齐大圣,告诉他李青皮来了。

我笑吟吟地对小胡子说,赔吧。

小胡子立时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他掏出十块钱递向我,我背着手笑着说,你好好看看地上的钱是多少?那是一百!

小胡子从身上又摸出几张钱。

我说,我押六百块钱,你赶紧摇你的骰子。

这次开宝,碗里真出现了一个三点,小胡子乖巧地拿出六百块钱。我示意老油条接钱。老油条接过钱,我对齐大圣的人说,去,告诉那个齐猴子,这六百块钱是给我兄弟的营养费,你们现在立刻滚出这个村子。

齐大圣的人呼啦一声撤离了这个地方。我的弟兄们马上填补了那些空缺。这并不影响参与赌博的人的情绪,行有行规。谁设局都无所谓,你可以出“千”,但决不允许放赖使狠。

摆平眼前的事,我和老油条、黑小子悠哉悠哉地逛着,走到哪个摊子前,我都要停顿片刻,但我从来不说一句话,一般的摊主会笑嘻嘻地说,李老大,今儿个生意不好,接着掏出十块或者二十块递上塞到黑小子手里。转了一大圈,我们来到一个草绿色的大帐蓬,帐蓬敞开的那面正对着耍钱的人群。绕过帐蓬前那个泥巴做的大灶,老板娘抄着浓重的方言说,李老大,快往里坐,啤酒还是白酒?

我说,先弄两件啤酒吧,要冰镇的。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泼辣货,曾经挨过我一个嘴巴。她略显为难地咂咂嘴,这么多?这儿只有一件冰镇啤酒。

黑小子横了她一眼说,让你们家掌柜的回家去搬。

老板娘瞅瞅我,我没有搭理她,一屁股坐在电扇旁的一张塑料椅子上。见我没说话,老板娘一声吆喝,炉灶前鼓捣吹风机的那个猥琐的男人立时起身,用力蹬着帐蓬前那辆没有牌照的破摩托。嗵嗵嗵,嗵嗵嗵,一阵乱响,帐蓬里弥漫着一股子汽油味。

老油条笑着说,老板娘,他黑夜是不是也打不着火呀?

老板娘用胸前的大襟擦擦湿漉漉的手端着两盘子凉菜上前说,你个毛孩子懂个甚?别看那摩托破,打着火一时半会儿还灭不了,不像你们这些年轻娃娃,砰砰砰,就那么几下子。我们几个一阵怪笑。

黑小子给我倒了一杯酒说,老大,加上刚才场子里的钱,一共九百二十块,要不是齐大圣,还会多些。我没吱声,轻轻地呷着酒把目光投向耍钱的地方。两个穿短裙的年轻女子进入我的视野,我只能看清其中的一个,脸儿粉嘟嘟,屁股圆溜溜,说不出的撩人。我说,那两个姑娘没见过,不像是本地人。

老板娘的后脑勺如同长了眼睛,她把一盘子撒了白糖的西红柿端上来说,那是两个“乌盟疙蛋”,靠这东西吃饭。说着话,老板娘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

我说,你要是能把她们弄过来,饭钱一会儿就给你结,要不然……

老板娘呲着黄黄的牙邪笑着说,李老大看上了?不用急,她们的眼睛可毒着呢,一会儿自己就过来了。

她的话音未落,两个女子站起身四处张望,接着便摇摆着走向这边。老板娘得意地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我顺手拍拍她肥墩墩的屁股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两下子,不过,你可不能笑,别影响了我的情绪。老板娘的脸立刻长了。

我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不久,身边就飘来了混合着汗味的玫瑰花香。老油条的眼神黏黏糊糊的,黑小子绷紧了身上的肌肉。

两个女子大剌剌地坐在了我们旁边。长头发鼓胸脯的女子从包里摸出一盒烟,用小拇指轻轻一挑,把一支烟叼在嘴里,她用手碰了我一下说,大哥,借个火。

我说,借什么火呀,到这边坐吧。

长头发女子立刻坐到了我的旁边,另一个小眼睛的女子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老油条的身旁。老油条喀嚓摁着打火机,一团烟雾在袅袅浮起。

我说,老板娘,添两副杯筷。

酒再次满上后。老油条说,头一杯,都得干了。小眼睛女子忸怩地着说不会喝酒,我把手中的酒杯一顿说,不会喝酒坐到这里干甚!老油条打着圆场说,头一杯都干了,下回随便。我斜了一眼老油条说,随便,还小便呢!小眼睛女子瞅瞅老油条又瞅瞅我,皱着眉头喝药般地把一杯酒喝下了肚。

喝酒当中,我得知长头发的叫玉莲,小眼睛的叫大凤。

天擦黑,一个小兄弟过来说,那边那个大个子弄走了七十多块钱,他身上至少有五张大钞。我对黑小子说,去找间房子,我把那家伙“褪”了就撤。说着话,我干掉杯中的酒懒懒散散地起身走向那边,玉莲摇着细腰跟上来。见我过来,摇骰子的小兄弟把手中的碗递给了我。

我一甩袖子,骰子已经变成了一副特制的。我摇着小碗说,下注了,下注了,下得多赢得多,下得少了赢得少。

大个子连续看了三把,他的手不住气地弹着烟灰,直觉告诉我这是个笨蛋。我连续让下注的人赢了三把。老油条说,这个更臭,我下一百,二靠四。黑小子张扬着拿出二百块钱说,二独红,二百。结果,他们都押中了。我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大个子,大个子看到眼前花花绿绿的钞票有些按捺不住,第五把,他象征性地押了十块钱,结果被我吃掉了。

玉莲凑到他的旁边说,押二靠三肯定有。

大个子把三十块押了上去。骰子停下后,真就是个三,我赔了三十块。

再一次开宝,大个子把一张一百块输给了我。他非常的不甘心,一只手摸着口袋,另一只手的食指急促地弹着烟头。我心中暗笑。

那个玉莲天生就是个“托儿”,她嚷着,我押一靠二,一百块。一个小兄弟说,别光说,下钱吧,有没有钱?没钱别起哄。玉莲夸张地摘下中指上的戒指说,这个值一百块吧,快点开。骰子出现的点数是一,一百块钱到了她的手中。

我说,最后一把了,有没有押的。

大个子问玉莲,押哪个?玉莲说四独红肯定有。

大个子忽地抓出几张一百块押了上去,结果,他输了。

夜里,我搂着玉莲睡得正酣,齐大圣带着他的人摸了进来。一场恶斗,我们双方都有人倒下。我拎着两把菜刀光着膀子冲向门外,齐大圣看到我血红的眼睛,第一个跑了。第二日中午,我正喝着酒,几个便衣警察破门而入,我被带上了警车。

这是我第三次“入宫”。

借着铁栏杆透过的斑驳的阳光,我数着号子里的光脑袋,从左往右数是八个,从右往左数还是八个。数着、数着,我便糊涂了,这个号子里满员是十个人,现在才八个,还缺两个人,怎么只剩下一个空铺了呢?我巡视队伍般地在地上来回蹓跶,蹓跶到谁的近前,谁的脑袋便低下了。蹓跶到门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忘了把自己算到里头了。

昨天新进来的一个豁嘴少年紧挨着尿桶,他的眼睛叽里咕噜地转个不停,肚子瘪瘪的,两排肋骨如同刻坏了的搓衣板。我真不敢相信就是眼前这么个小东西把他家两个邻居的女孩劫持了一天一夜。可能是我在他身前停留的时间过长,黑小子和被我打服气的前号长也走过来。豁嘴的眼神中露出恐慌,他哀哀地看着我,如同一条乞怜的小狗。

一个面颊白净的犯人说,这个小东西能把两个女孩干了,我怎么都不相信,扒下他的裤子看看长毛了吗?又有两个犯人附和着。三四个犯人几下就把豁嘴的裤子扒掉了,稀稀落落的有些毛,可那东西出奇的大。

前号长坏笑着走到他的近前,冷不防弹了那东西一下,豁嘴嗷地一声怪叫。前号长把手指在他的身上蹭了几下说,讲讲你怎么干的那两个女孩?

豁嘴念课文似的一五一十地讲着。正闹着,门口稀里哗啦一阵响,所有的犯人都回到自己的铺上规规矩矩地坐好。管教又带进一个新的犯人,新犯人的个子不高,戴着副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大令人讨厌。管教出门时瞅着我说,你们都给我规矩点,别给我添麻烦,给我添麻烦就是跟自己过意不去。说罢,喀嚓扣上门离去。

进来的犯人谁也没理,一屁股坐在空着的铺上。每当有新犯人进来,号子里总要兴奋一番,乱一番。前号长第一个发难,他上前踹了新犯人一脚说,叫什么?犯什么事进来的?新犯人瞪了他一眼没说话。见他没搭理自己,前号长恼了,他摘掉新犯人的眼镜说,这个眼镜不错,归我了。新犯人一把夺过眼镜说,凭啥?

前号长说,凭这个,说着,他晃着双拳打了过去,新犯人立刻还手。两人扭打在一起,我对黑小子说,去,让他懂点规矩。

黑小子本来就是个打架的好手,他和前号长几下就把新犯人打翻在地。一个犯人怕他喊叫,把一只臭袜子塞到了他的嘴里。黑小子把他的一只手拧到背后用力掰着,新犯人的面孔扭曲着,但目光中始终没有流露出屈服。其余的犯人上前把他的身上翻了个底朝天。一个打火机、多半盒烟,几十块钱,还有一条项链。他们把这些零七碎八的东西放到我的铺上。黑小子还在用力,我怕掰断那人的胳膊,说,算了。

前号长和黑小子才放开那犯人。我把烟和钱递给黑小子说,给大家分了吧。新犯人疯了般地冲过来抢我手中的项链,几个犯人围了过来,我说,你们都坐着。说完话,我几拳打过去,新犯人捂着胸口痛苦地倒在地上。稍稍缓和,他又冲上前。我真生气了,又是几拳几脚。新犯人满脸是血。

号子的门哐当开了。管教怒气冲冲地说,又是你李青皮,又是你在惹事生非,今天关你禁闭,给我出来。

我满不在乎地走了出去。这次惩罚相当严厉,挨了五十胶皮管,还被关了两天的禁闭。挨几皮管子我倒不在乎,可被关禁闭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无聊之余,我反复琢磨着那条项链。

再次回到号子里,新犯人还是讨要他那条项链。我们在夜里连续收拾了他几回,他仍不甘心,后来他看到实在是要不回去,直挺挺地躺在铺上不言不语。我把项链扔给他说,这条破项链对你就那么重要,我看它连五十块钱都不值,给你吧。新犯人把项链紧紧握在手里,贴在胸前,生怕别人再夺去。后来的日子里,这个叫魏天养的犯人居然成了我的朋友。

他经常给我讲这条项链和他的女朋友,第一天,我对他的故事只是不屑地撇撇嘴,第二天,第三天……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喜欢起他讲的故事了,那每一个细小的细节都让我着迷。第十五天的头上,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的女朋友。

一个月后,魏天养被提审,整整一天都没见到他,我抓心挠肺地等着。我忽然有种预感,魏天养的事情严重了。天黑的时候,他回来了,他的脸色告诉我,他的事情相当严重。前半夜,他一言不发,呆呆地瞅着房顶上成群的苍蝇,到了后半夜,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我的铺上说,李老弟,能跟你说一会儿话吗?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他又讲起他的女朋友。天快放亮,他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一些事情上。他说,李老弟,这些日子里,多谢你的关照,我的日子不多了,昨天,他们抓住了我的同伙,他已经全部招供。我是个孤儿,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只有她……我知道他说的她是谁。他接着长叹一声,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呀!其实我得到那个玉佛后完全可以罢手的,南蛮子已经出了十万块钱的高价了……

太阳又一次升起,魏天养把项链和一串钥匙递给我说,我要走了,你若是能出去,尽快将那玉佛出手,不管卖多少钱,你分给我的女朋友一半就行了,那是我欠她的。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相信你会这么做的。说完,他留给我一个地址,轻轻旋转开项链的坠子,一个算不上漂亮的女孩在一片田野中摇着纱巾。他摩挲项链上女孩的照片,泪眼婆娑地默念到,诗梦,诗梦,如诗似梦……良久,他才说,李老弟,出去后好好做人吧,人只有在经历过后才知道一些事情的。他最后一句话触到了我的神经末梢,这是一个垂死的人对人生的一种总结,我虽然不大明白它的具体含义,但我从他那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死亡。我不寒而栗。

魏天养是被两个武警带出门的。出门那一刻,他的裤脚瑟瑟地抖动着,他最后那一瞥永远在我心中定格。后来听说,他抢劫并杀了人,被判了死刑。

他出去的两个月后,老油条被抓获,我们的案子结了,我被判了五年的有期徒刑,黑小子和老油条判了两年。

服刑期间,我每个夜里都旋开项链的坠子,仔细端详着那片田野上那个摇着纱巾的女孩,然后咀嚼着她入梦。

洞中方十日,世外已千年。

出狱的那一天,我的弟兄们一个也没来,接我的是大姐和老姐。我原以为我的弟兄们会为我大大的庆贺一番的,可是这种结果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我挨家找到他们后,我更失望了。除了黑小子还有一点真情外,其余的都苦着张脸,大家在一起也没个话说。在老油条的服装店喝酒时,我摔了酒杯离去。回到家,我那嫂子不阴不阳的又给我哥摔脸子。我闷闷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我哥说,老二,哥今天请你吃顿饭,为你接风,你说去哪儿吃吧?

我惊奇地看着他说,快留着你那点钱吧,有啥事,跟我明说便是了,何苦费这周折呢?你们三口子就靠你那几百块钱过日子,也够紧巴的。

我哥被我说了个大红脸,他吱吱呜呜地说,你看咱家这房子,两个屋一个厅,你侄女也大了……

我马上明白了我哥的意图,说,你什么意思,就是要把我撵出去呗。

我哥的脸更红了,他说,我、我不是那意思。你进去的第二年,妈病了,花了七千多块也没救过来。家里本来就没钱,刚打发完妈的后事,又赶上房改,我东拼西凑交了一万多块。我说,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哥低着头说,给你五千块,你看怎么样?

我笑吟吟地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我嫂子的意思?要是我嫂子的意思我不怪你,要是你?那你就太不够意思了,你想想,咱家这房子的市价能买四万块钱,你居然拿五千块钱打发我,你以为我是什么?是傻瓜?

我哥的头一昂,说,你不能这么算,你这些年折腾进去多少钱?我和妈花在你身上的钱完全可以再买一处房子,这么算怎么了?告诉你,房子的户主已经改成我的名字了。

我不慌不忙地说,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改成你的名字又能怎么样?你不是想说咱们两个上法庭解决吧?你千万别拿这个吓唬我,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了,我想你应该更清楚你兄弟的脾气……

我哥见我这么说,忽然抱着头蹲在墙角呜咽着说,她说对了,你不会同意的,她说她傻,嫁了个窝囊的傻子。你说这世上谁傻呀?妈病了我不管行吗?房子房改了,我不交钱行吗?她要离就离吧!

我说,就为这房子?

我哥点头。

我说,你早跟我说不就没事了。何苦这么说呢,还伤了我们兄弟的情分。

我哥大喜过望,他结巴着说,你同意了?

我说,有什么不同意的,五千块钱我也不要了,你等我几天,我马上走。

几天后,我的两个姐姐也回家来了,满桌子的酒肉。吃到中间,我哥拿出一张字据说,老二,不是哥不信你,这也是你嫂子非让我这么做的。看着他那窝囊样,我恼也不是气也不是。老姐说,大哥,你怎么这么做呢?一家人有这个必要吗?

我大口地喝掉杯中的酒随手签上了我的名字,看到我哥并没有收回那张字据,我说,你不是想让我再摁个手印吧?

我哥没吱声,大姐对我哥说,不用了,我给你们做证!把该给他的钱都给我,我替他管着。妈临死前就是因为他闭不上眼,这点钱留着给他娶媳妇用。

我哥瞅瞅我。我说,行,让大姐给我管着吧。

大姐接过我哥递过的钱说。老二,你先住我那儿,我早就给你找了一份工作,送报纸,每天早晨从我们报社取上报纸挨着单位送,每天就是一上午的活儿,一个月三百块钱。吃住都在我家,工资我替你领,给你一百块的临花钱,其余的我给你存上。接着她又说,你也快三十岁的人了,以后不要胡混了,干上几年攒点钱,也该成个家了。

老姐从包里摸出三百块说,刚出来,这点钱拿着抽个烟吃个早点。听大姐的话吧。若在以前,一个月三百块钱,让我送报纸,简直是个笑话。如今呢,我忽然觉着这也不错,先将就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大姐两口子都在报社工作,大姐夫还有些地位,所以,我送报纸的路线最短,不用绕弯子,挨家送完后正好回到报社。

这一日,我闲来无事,拿着魏天养留给我的地址来到近郊,费了好大心思才找到了地址上的门牌。一个缺了三颗牙的老头非让我替魏天养付给他三个月的房租。我说,多少钱?老头伸出一个巴掌,然后又是一翻。我明白那是一百块钱。因急着想见到魏天养留给我的东西,最主要是想得到赵诗梦的线索,我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了老头。老头把我领进旁边的一个屋子,他指着炕上的一个皮箱说,那就是他的东西。我刚要拎起皮箱,老头说,你的钥匙呢?只有先当着我的面打开它,你才能动这里面的东西。

我摸出魏天养的钥匙喀哒一声打开了皮箱。皮箱里大多数是魏天养换洗的衣裳,在皮箱夹层里找到了一些信笺和一个红色的盒子。打开盒子,一个丑陋的佛像出现在眼前,老头探头过来看,我啪地扣上盒子说,这些衣裳和皮箱都给你吧,难为你为他保存了这么长的时间。

老头乐得眉开眼笑。

回到大姐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外甥上学去了,大姐夫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股市行情,电视上红红绿绿的一大片。见我回来,他说,老二,你姐把饭给你留在锅里了,你自己热一热吃吧。

我说,知道了。

翻着那些信笺,我发现所有的信笺都来自察右旗。我还真不知道那个地方,于是我大声喊,姐夫,察右旗在什么地方?离这儿远不远?

大姐夫说,那是个穷地方,离这里有个一百多公里吧。

打开红色的小盒子,我上下左右仔细端详着那个墨绿色的佛,怎么看也值不了十万块钱。我轻轻地把佛像取了出来,冰凉、润滑、沉甸甸的。翻来覆去又看了一番,也没看出个门道,只好把它放了回去,想着改天到古玩市场问个价钱。

肚子有些饿了,我收好魏天养的东西出来,大姐夫还在看股市行情。我随口问,姐夫,深市的大盘现在多少点?大姐夫说,五千多点,我有些不相信地说,多少点?大姐夫不耐烦地说,五千二百点。我一下子冲出房间两眼死盯着电视说,“仡安科技”现在多少钱?大姐夫笑着说,好像你有似的,刚才我撩了一眼,可能九十多块吧。画面缓慢地滚动,我瞪大了双眼,九十六块,九十六块,我满地转着圈,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用力拉开冰箱的门,拽出两瓶啤酒,嘎嘣咬开瓶盖,咕嘟嘟地倒满两个茶杯,我搂着大姐夫肥胖的身子说,干杯、干杯,你小舅子发了,发了……老天还是有眼的,老天爷呀,老天爷!老子这五年的牢算是坐对了。

大姐这个时候推开门,看到这种情形,一把拽开我说,怎么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他是你姐夫,你怎么能这样?

我又一把搂住大姐嘣亲了她一下说,大姐,你弟弟发了,这回真发了。大姐的脸一红,推开我说,没个正经,发你个头吧。

我急三火四地说,快走,快走,去大哥那儿取东西,晚上我请全家吃饭。下了楼,大姐夫正准备去车棚取他的车子,我一把拽住他说,别取了,打车走,我现在有钱了。几分钟后,我们三个人擂开大哥的家门,大哥以为我又出事了,他黑着脸说,老二,咱们不是说好了吗?钱也给了你,你这是干啥?

我推开他冲进里间,床上的嫂子惊叫一声慌忙扯过被子盖住她的身体。我没理会这些,喀嚓拉开老妈的小柜子后,目瞪口呆。除去两盒避孕套,里面什么都没有。大哥跑进来拉着我说,你找啥?

我说,我的身份证和股票卡呢

大嫂骂道,李青翔,你看你那个熊样,这是咱们的家,他怎么想翻腾啥就翻腾啥?我要是你,一头就撞死了。

大姐忙过来圆场,嫂子,你别怨老二,他喜疯了,刚才在我那里搂着我们家的那位又是蹦又是跳,我还以为他们打起来了。说着话,大姐拉着我来到外间斥责道,你也快三十岁的人了,就不能稳当点?

大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我进去之前买的股票涨得没影了,我的东西在哪里?

大嫂说,去翻翻柜子下面的鞋盒。

我们像几个爬虫似的在柜子下翻腾着,半晌,才从一个鞋盒里找到了我的东西。大姐夫说,你都有些啥股票?买了多少股?

我说,我的卡上就一支仡安科技,一共是两千股。

大姐夫不相信地说,真有两千股?那可是将近二十万呀!

我说,去了就知道了。

听到二十万,大嫂也坐不住了,她也吵嚷着要去。一行人打了个“面的”来到股市。

我匆匆忙忙地添了单子,没想到很快成交。

出了股市,我说,大姐先从我那五千块里拿出一千块,给老姐打个电话,晚上去“天外人间”吃饭。

晚上,我们坐了三辆出租车来到“天外人间”,一顿饭花掉了六百八十块。我结完账,把剩下的三百多块分别给了三个孩子。

一个礼拜天,我捧着魏天养的玉佛来到古玩市场,连续问了几家,都说我手中的东西是赝品,不值几个钱。我的希望随着柜台上琳琅满目的古玩玉器忽闪忽逝,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怎么会把十万块钱的东西随便交给别人,他凭什么相信我?换做自己会那么做吗?不能,魏天养最后那晚上的表情不像是在说假话。要是这玉佛真值十万块,我会分给赵诗梦五万吗?已经过去了五年,也许人家早就结婚生了孩子。想着魏天养说过,一个南蛮子给他出了十万块钱的高价,我无精打采地转到了一排南方人会聚的柜台前。

选了半天,我走进一个看样子能够出得起十万块的大柜台。一个漂亮的南方少妇操着生硬的北方话说,先生,你有货?我点点头打开盒子。那少妇的眼睛一亮,转而又恢复到常态。少妇的手圆滑细嫩,抚摸着玉佛微微有些颤抖,我盯着她的双眼说,假货?少妇笑了,腮边掀起一对小巧的酒窝,她曼声曼语地说,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是真是假还要到后面鉴定一下,你准备什么价钱出手?

我用手比划一下,少妇浅浅地笑着说,真货,也不值这许多钱的。我能到后面鉴定一下吗?

我正准备将盒子递给她,无意中看到柜台里有两个和这个一样的玉佛,只不过颜色没有这个凝重。掉包,这是我首先想到的。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了少妇眼神里的飘飘忽忽的渴求。这种眼神我见过,女人见到了她的心爱之物后就是这样的。

她的这些举动给了我信心,我“啪”地扣上盒子说,好,我跟你去。

少妇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做,迟疑了片刻说,好吧。接着,她喊了声,小玉,你照料一下这里,随着她的话声,一个和她很相似的姑娘走了出来。

我捧着玉佛与她走到后边的一个房间里,她轻轻接过我手中的玉佛放在一个铺着红绒的台子上,随手打开了几盏灯,灯光的角度在不停地变换。之后,她又把玉佛放倒。

半晌,她笑着说,赝品,不过还值些钱的。说着话,她轻轻将那玉佛放到我的盒子里。我说,多少钱?少妇说,六千块。

我摇摇头说,算了,我不卖了。说罢,捧着玉佛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两个壮汉横住了去路,看那样子是要硬买我手中的东西。我哈哈一笑对身后的少妇说,跑到我们这一亩三分地耍狠是不是?老子十八岁就开始坐牢,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快收起你们这些小把戏吧。

少妇依旧浅笑着说,先生,你误会了,他们是我弟弟。能留个联系方法吗?也许我们还有的谈。

我嘿嘿地笑着说,想谈的时候,我自然会找你的。我只想问你一句,我这东西是不是真货?

少妇妩媚地笑着说,先生是个聪明人,你说呢?

我盯着她的双眼说,你很漂亮,不过事儿做得很不漂亮。

少妇说,谢谢,你随时可以找我来谈,这个市场里能够接下你手中的东西的人还不多,也许我会给你一个公道的价钱。

我斜眼瞟了瞟走出去的两个男人说,靠他们还不够资格。

少妇说,先生说笑了,您贵姓?

我说,免贵姓李,别人都叫我李青皮。

从这个摊位出来,我连续走了几家,大都说是赝品,只有最后一家给我报了个八千块的高价。回家的路上,我有一种感觉,还会与那少妇见面的。

进了家门,大姐两口子正等着我,见我进门,大姐斥道,是不是有两个钱你就“烧”得不行了,连饭都不回家吃。我笑着说,没有的事,我在古玩市场转了一大圈,朋友托我问问玉器的价钱。

大姐说,我和你姐夫今天给你看了个房子,八十多平方,刚装修完,有家具、电话,小两口要出国急着出手。大姐夫说,他们人也可靠,是我们报社副总的儿子。

我说,在哪个街区?

大姐说,就是报社新盖的那三栋楼,你每天回家都路过。

我说,多少钱?大姐说,人家也是成心卖,装修钱一概不要,连过户算下来有七万五就够了。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大姐又说,你吃没吃饭?

我摇摇头说,去哪儿吃?

大姐说,冰箱里还有点香肠面包,赶紧吃上一口去看房子。人家也是着急,要不然这个价钱可拿不下来。我说,那你联系吧。说完,打开冰箱门取了面包、香肠。

还没等我把最后一口香肠咽到肚子里,大姐在那边催促,吃完了吗?吃完就走。大姐夫说,你就是急,干啥都风风火火的。大姐说,能不急吗?人家说还有人要看房子。

我一连气地说,走走走,别把你急出个病来。

到了那家,还有一对年轻人在看房子。房子是两室一厅,结构非常好,还是个四楼。那对年轻人似乎在谈价钱。大姐用眼角示意我,我点点头。回到客厅,我听到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说,装修不能算钱的,我最多只给你七万。另一个年轻人说,七万不行。我忽然插了一嘴道,行了,我给你七万五,说话工夫,我看到大姐直使眼色。沙发上的小伙子说,李大姐,这就是你弟弟?

大姐说,是,我妈走得早,没给他张罗个房子,这年头,没房子,哪个姑娘会乐意呀。

那边买房子的小伙子狠狠地瞪着我说,七万六。我笑哈哈地说,八万。小伙子用力掐灭手里的烟头嘟囔了一句,有病!转身拉起身旁的姑娘推开门走了。

沙发上的年轻人说,好,我喜欢跟爽快人打交道,跟你姐说好是七万五,你给了我八万,这样吧,我也不能让你亏着,家里的电器全归你了。

大姐笑了,我知道她已经估算出这些电器的价钱远不止五千块。

大姐夫说,就这么定了,晚上到我家取钱。至于过户吗……

年轻人说,我爸很快会给你们办的,这不成问题,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我们家老爷子的能力。

没钱闹心,有钱也麻烦。

这天,大姐夫小声说,老二,姐夫有点事求你。我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啥事,准备用多少?大姐夫说,少了也不解决问题,三万块。他张口我当然没法回绝,于是说,钱在我大姐手里呢,你找她吧。

正在切菜的大姐似乎听到了,她走出来用围裙擦擦说,不行,从你炒股票那天开始我就说过,就那三万块,赔了挣了都是你的。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以为你的本事很大是不是?你也不看看,咱们报社炒股票的有几个挣钱的。你没老二那命,再说,他要不是坐那五年的牢,他能挣钱?说白了,那是老天爷给他的补偿。你也不想想,家里只有他没有个正经工作,他娶媳妇要花钱,将来养家糊口还得花钱,他才几个钱呀?满打满算也不过剩下十一万了,这年头,这点钱又算个啥?

大姐夫惧内,说,得得得,就算我没说。

大姐说,什么叫得得得,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见他俩又要吵起来,忙说,走吧,姐夫,咱们出去转转。

我和大姐夫刚穿上鞋,就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却是大哥两口子。大嫂看到我们的样子说,你们这是去哪儿?我说,也没准备去哪儿。

大姐从厨房里探出头说,哪儿也别去了,省得吃饭又等你们,老二,你下去买几瓶啤酒上来,难得大哥来一回。大伟,去我兜里掏点钱给他。我笑哈哈地说,行了,行了,我兜里还有几瓶酒钱的。

拎了一捆啤酒上来,桌子上已经炒好了几个菜,大嫂在厨房里帮着大姐忙乎。我找了三个杯子打开啤酒瓶说,大姐,别炒了,足够吃了,又没有外人。两杯酒下肚,我见大嫂给大哥使眼色,大哥吭哧着说,老二,你看你嫂子下了岗,也、也没个正经营生,我思谋着……大姐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大哥,不是做妹子的说你,你还没困难到那个地步,也别惦记着朝你弟弟借钱,他的钱基本花得差不多了。前两天,他刚刚买下一套房子,剩下的钱谁也不能动。妈死的时候,死死拽着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放心不下老二。

大嫂干笑着说,秀丽,我们不是那意思,你想想,老二也没个正经工作,我合计着跟他和买一辆车跑个出租什么的。大姐说,那你们两口子出多少钱?大嫂说,我们也没几个钱,但我是个闲人,有得是时间。大姐说,老二更是闲得发慌,有了几个钱,连报纸都不送了。再说,现在出租车的生意也不好。

大姐夫说,可不,楼下那个小刘,一天连一百块都挣不上,前两天还吵着要卖车呢。大嫂的脸拉长了。我见不得她那副面孔,放下杯子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吃着吧。

走到外面,觉着头昏沉沉的,顺着马路回到我自己的新家。拿起床头的玉佛,左右端详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便迷糊着睡去。睡梦中,我听到有人对我说,李老弟,为人要讲信誉,你出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去找她,你想独吞那玉佛吗?细瞅那魏天养,却是缺了半边脑袋,我忙说,我最近确实挺忙的,我会去的,我这就去。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半夜十一点。抓起电话,那边却没了动静。

傻呆呆地坐了半晌,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去察右旗,去找赵诗梦。这个念头整整折腾了我半宿。天刚放亮,我就来到大姐家。大姐见到我有些奇怪,她说,今儿太阳可是从西面出来了。我说,我想去一躺察右旗。

正在刮胡子的大姐夫说,你的运气不错,报社校园版的编辑和记者也准备去那里。我给你联系一下,省得坐车吃饭花钱。大姐说,去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干啥?你也该干点正事了,成天这么闲坐着也不是个事。

大姐夫说,你快别唠叨了,人家也那么大的人了。

大姐说,要多少钱?

我说,四千块。大姐说,拿那么多钱干什么?吃喝都不花钱。

我说,我在狱里欠下的人情。

大姐嘟嘟囔囔地回里屋取了钱出来。

接过大姐手中的钱,大姐夫在窗口喊,老二,你快点下楼吧,报社的车已经来了。急匆匆下了楼,一辆黄色大客车停在马路边,车上居然是一群小学生,惊异间,身后的大姐夫对一个又黑又丑的女孩说,这是我小舅子,关照一下。女孩对我点点头说,放心吧,刘主任。

上了车,我才发现车上有三个老师和报社的三四个人。我对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车子开动,学生们唱起了歌,这是一首我小时候也唱过的歌,听上去异常的亲切,我不自觉地跟着摇头晃脑地哼哼着。前排的黑女孩转过头笑嘻嘻地说,挺有雅兴啊,你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呀?我也笑着说,我应该是啥样的?黑女孩被我的话问住了,她自嘲地摇摇头。

汽车出了市区,一个满脸疙瘩的小伙子说,刘丽霞,玩会儿扑克?黑女孩说,人手不够吧,再说,我还不太会玩。小伙子说,差不多。咱们报社出三个,他们学校出三个,打三家。

不久,几个人便凑到了一起。黑女孩就在我的旁边,她手里的牌我看得清清楚楚。几把牌下来,我看出,报社的这三个人绝对不是人家的对手。下家明明是个六,她非得出个四把人家放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我随口指点着,连续指点了几把牌,刘丽霞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车越往西开越是荒凉,低矮的土房,大片的沙漠,没有生气的野草。将近中午,刘丽霞从筐里取出大堆的水果分发给大家。路过一个小小的村子,几个脏兮兮的孩子进入视野,汽车放慢了速度。司机说,大家谁要上厕所就在这里吧,说话工夫,汽车停下来。我嘴里嚼着半截黄瓜下了车,那几个孩子靠上前。我随手扔掉嘴里的黄瓜尾巴,没想到几个孩子蜂拥而上,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捡起那一小截瓜蒂用黑得发亮的袖口擦擦便塞到自己的嘴里,余下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我一下子呆在当地。

车上的人们也看到了这一情景。尤其是那帮子学生,他们纷纷向下扔着东西。满脸疙瘩的小伙子觉着有趣,他把一根香肠掰成几截用力地扔远,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一次又一次地跑过去捡回来。看着那张油光满面的疙瘩脸,我的拳头握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双细小的眼睛,当那家伙发出一声“嗖”的声音后,我忽然大喝一声,操你妈,你是不是人?

满脸疙瘩的小伙子的脸涨得通红,他说,你再给我骂一句。我说,你信不信我会打瘪你的脸。那家伙作势欲扑,黑女孩跑下车挡在了我们中间,其他几个人也忙上前劝阻。我掏出几张钱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惊恐地退缩着,我把那钱折好装进她的口袋,轻轻摸摸她干涩的头发说,小姑娘,不捡那东西,那人的手脏。

汽车再次开动后,大家都不再说话,气氛异常的沉闷。这种尴尬的气氛没持续多久,汽车停到了一个稍大的村子,村口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迎了上来,他们的身后是十几个娃娃。刘丽霞和报社的老张上前与他们寒喧着,我远远地站着,冷冷地注视着墙上的两行大字:十年育树,百年育人。出神之际,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热情地招呼我进村子。

午后的太阳很毒,我懒得跟他们搞什么“手拉手”活动,悄悄对刘丽霞说,我不参加你们的活动了,我还有事的。刘丽霞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他有点中暑了,你们看……干部模样的说,赵老师,你看他就住你那儿吧,你回去张罗一下。

刚才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行,我先带着这个同志回家。说着话,他拉起我便走。我们三转两绕,来到一个破落的院子,隔着低矮的土墙,我看到院墙边一个石头堆砌的毛厕,毛厕的上方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猪圈,两头克郎猪哼唧哼唧地叫着。院子的另一侧堆放着些玉米秆、麦秸子。推开半掩着的屋门,屋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几只胖墩墩的母鸡四处乱窜,锅台上一只威武的公鸡咯咯地叫着。炕上是一块蓝格子的塑料布,靠近锅台的部分,颜色黑黄,几滩鸡屎散落在炕沿、锅台,硕大的黑锅里有几只伤痕累累的碗。

中年人讪笑着说,又脏又穷的让你笑话了。我忙说,不是,不是。中年人说,走,到东屋吧,那里还干净些。到了东屋,男人给我倒了碗白水。我怕他难为情,端起碗便喝了一口,没想到,水甜丝丝的。我说,这水里有糖?中年人说,哪有什么糖,这里的水本来就甜。放下碗,我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赵诗梦的女孩?中年人拍着脑袋想了半晌,摇摇头。我从口袋里掏出相片让他看,中年人笑了,她不叫赵诗梦,她是村东头赵拐子的二闺女赵唤弟。正说着话,院墙外出现了一群绵羊,有几只挤进院子爬上了包米杆垛。中年人吆喝几声说,看,那个放羊的就是她那聋妹子盼弟。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一个含着根麦秸的姑娘。赵老师叹口气说,唉!她老子作孽呀,生把个孩子给打聋了。那孩子可灵呢,我教过那么多的学生,没有再比她灵的啦。我没听清中年人说什么,只管瞅着院墙外的盼弟发呆,和赵诗梦长得很像,眼睛略大些,空落落的毫无生气,脸色不大好看,耳根处有一块明显的疤痕。

院里还有一只羊贪婪地吃着,唤弟手中的叉子一挥,一块石头不偏不斜恰好打在那羊的头上。那羊仓皇而去,院子外面扬起一阵灰尘,羊群咩咩地叫着离去,叫声听上去甚是苍凉。

我说,赵诗梦在不在家?

中年人叹了一声说,唉!五六年都没回来过了。那年她大非逼着一个姓魏的后生出五万块的彩礼,结果两个人一起跑了,再也没回来过。听说,每年的年底,她都要寄点钱回来的。

我说,能去她家看看吗?

中年人笑着说,那有甚不能的,你是市里领导,连我们乡里都巴结,他赵拐子敢说个甚。我想解释自己并不是什么市里的领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出了中年人的家,我们沿着一条胡同向前走着,一些闲散的人们把目光投向这边,他们的眼神中透出好奇与惊讶。间或有那么一两个人会问一声,赵老师,你的亲家?中年人梗着脖说,这是市里的领导!你没看见晌午乡里的刘书记接他们吗?他们这一问一答,让我浑身的不自在,我小声说,赵老师,我不是什么市里的领导。但每逢别人问起,他依旧说着原话。

穿过胡同,前面是一溜窑洞。我说,还有多远?中年人说,到了,到了,那棵榆树旁边的三孔窑就是她家。我们来到了窑洞的大门前,隔着篱笆似的大门,我看到一个矮小的老汉在院子里喂猪。中年人吆喝道,赵大叔,唤弟的朋友来看你啦。老汉头也没抬地说,有甚看的,我脸上又没长花儿。

中年人说,你这老汉,怎不通个情理,人家可是市里领导,连刘书记都去接了。老汉这才抬起头扫视了我一番说,进家坐哇。说罢,提着猪食桶一瘸一拐走在前头。

窑洞不大,却干爽阴凉,整洁干净。炕上躺着一个女人,一个十一二的小女孩拉着风箱。老汉说,招弟,去把你二姐拿回来的烟找出来。炕上的女人哼哼着说,在东窑的柜里。拉风箱的女孩噙着食指瞅瞅我出去了。我忙掏出自己的烟说,叔,不用了,抽这个。老汉说,你们市里的干部金贵,我抽不惯,还是抽我自己的吧。我递给赵老师一支烟,赵老师忙上前给我点着。大大地吸了一口烟,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老师说,你们家唤弟有没有消息?

老汉把手中的烟袋重重地在炕沿上磕了磕说,不要提那个不要脸的东西,我的老脸也快让她丢尽了。

炕上的女人叹息着说,能有甚消息,连个影儿也摸不见,前二年还知道往家里邮点钱,这一年多,一分钱也没往家里邮,你说说,我们这家里里外外的全靠老汉一个人,我又得了这不死不活的病……这时,小女孩进来说,大,我寻不见,就看见一个空烟盒。我说,不用找了,不用找了,有烟。

赵老师说,招弟,你这两日怎不上学呢?

老汉说,我不让她上了,她妈这两天离不开人,再说,上也没甚用的。又坐了一阵子,我实在无话可说,掏出两千块钱递给老汉说,留下这点钱给姨抓个药,看个病吧。老汉死命地推阻着,我说,这是我几年前欠唤弟的钱。

赵老师也说,大叔,留下吧,让招弟还是念书吧,在家里也顶不上什么事的。

傍晚,村里杀了两只羊,饭菜也是十分的丰盛。吃罢饭,我独自一人来到村外的一个土岗上,旋开项链的坠子,望着那一片原野和那个姑娘出神。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抬头看时,却是报社的刘丽霞。她笑着说,你和这项链上的人肯定有故事,给我讲讲。我淡淡地说,有什么故事,她是我朋友的女朋友。

刘丽霞说,就这么简单?不可能的吧?

我笑着说,你挺耐看的。

刘丽霞盯着我说,你是恭维我还是讥讽我?

我说,从小到大,我只会说实话。

刘丽霞揪了片草叶嗅了嗅说,跟你说话挺愉快的。

这年的秋天,我得到了一份工作,成了古玩市场那个女老板的保镖。工作是在卖玉佛的过程中无意得到的。玉佛没有卖到十万块,是以三万五成交的。这期间,我先后又去过察右旗几次,仍然没有见到赵诗梦。不过,我了却了一桩心愿,花四千块治好了盼弟的耳朵,余下的一万块支助招弟上学,为了让招弟确实能够用到这些钱,我是按月邮寄,这件事交给了刘丽霞具体操办。

这一日,女老板雪梅说,青皮,你对你的工资满意吗?我说,就是对付些地痞而已,我觉着有点对不起你付给我的工钱,雪梅笑了,好,你这人是有良心的。常言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今天中午要出趟门,你先回家跟家里人打个招呼吧。我说,不用了,随时可以走。

中午,我们坐着出租车驶出了市区。车子径直向西开去,下午三点多,路过察右旗,我瞅着窗外低矮的房子发出一声叹息。雪梅掏出一支烟说,挺熟悉的,是吧?我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的。雪梅说,对你,我知道的还要多些。我没说什么。

傍晚,车子停到了一个荒凉的小镇。小镇的尽头是一个类似车马店的旅馆,旅馆的后面是连片的玉米地,地塄上有个羊倌撒完尿正拨拉着他那黑黑的家伙。所谓的院子只是一片空场,周围有几棵半死不活的杨树,下面胡乱停着些装满煤的汽车。进了旅馆,更是脏乱,小小的大厅里还有一个后门,门半开着,从后面灌进的风吹着墙上的几张纸哗啦啦地响。一个男人领着我们走进紧挨着大厅的一个房间,我看着雪梅和两个男人交易,白花花的钱换来的却是几个瓦罐和一幅画。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瞅着窗外的一棵杨树。忽然,我看到一辆汽车开了过来,凭直觉,是警车,这样伪装的车我见过多次。我悄悄在雪梅的耳边说,可能有“条子”来了。雪梅立刻起身把装东西的箱子塞给我说,快走!那两个男人说,走后门。

我们刚跨出后门,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都不要动,把东西放到地上,手举在头顶。我抬头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从他的动作上看,绝对不会是警察,估摸着是个“炮手”,也就是联防队员。我嘻皮笑脸地走上前说,哥们,给条生路,事后必有重谢。那人黑着脸说,少他妈跟我靠近乎,我摸出一沓钱递过去,那人在推挡时,我的手掌重重地切在他的脑后。接着,我拉起雪梅冲进了那片枯黄的玉米地

跑出几十米远,就听到后边的嘈杂声。地塄的那个羊倌听到声响,投过来惊讶的目光,我跑过去递给他几张钱说,你一直往前跑,跑到前面那个高坡。羊倌迟疑间,我捡起一块石头说,快跑,要不我砸死你!羊倌没命地跑将起来,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我顺手拉着雪梅钻到旁边一堆玉米秆的下面。

透过玉米叶的空隙,我们看到三四个人追了过去。雪梅的身子抖作一团,我拉起她说,快走,再不走就没机会了。我们快速钻出玉米地绕过车马店旁的几辆货车,就看到了出租车。我松了口气默默念叨,谢天谢地,我几乎是抱着雪梅上的汽车。上车后,我平静地对司机说,走吧。

凌晨时分,我们回到了市区。雪梅已经缓和过来,她柔柔地说,青皮,我请你吃宵夜。我冷冷地说,老板,我不干了,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雪梅说,这种险,我也是再不敢冒了,你还是留下吧。我说,他们还知道些什么?雪梅说,他们知道的不多,即便有事我也能够摆平的。我说,这样吧,还是先避避风头吧,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先在我家住几天。

雪梅点头。

打开家门,雪梅吃惊地说,看不出你还挺富有的。我说,马马虎虎吧,那边是洗澡间,隔壁那个屋子你住。说罢,我推开小屋的门扯掉衬衣和长裤一屁股倒在了床上。夜里,我梦到了赵诗梦,她浅浅地笑着走到我的床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臭婊子,你让我想的好苦。她的脸低垂下来,披散的头发散落在我的鼻尖,我探过手去揽她的头,结果她却一下子消失了。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雪梅穿着我的一件衬衣站在床前,她正用长长的袖子摩挲着我的脸颊。我忙起身说,这么早?雪梅眯着眼睛说,都十一点了。我边穿上长裤边说,吃点啥,我出去买。雪梅酡红着脸说,就这么出去?说话时,她的眼睛溜到我的下身,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裤子中间支起一个高高的帐蓬,我也不好意思起来。

雪梅说,不用买了,我做了饭。

来到客厅,我看到桌子上有四个煎得焦黄的鸡蛋和两碗稀粥。吃罢饭,雪梅收拾着碗筷说,你去市场看看,顺便给小玉说,说我三两天就回去了。出门时,雪梅无意中触到了我那东西,她的嘴角一扯,现出几丝妩媚的笑容。

市场上依旧冷冷清清,小玉坐在柜台前与隔壁的一个摊主说着什么。看到我,她有些奇怪,说,她呢?我说,她还得一两天才回来,摊子上有事吗?小玉摇摇头,又扯了些闲话,我离开了古玩市场。

转过一个弯,忽听背后有人喊,老大,老大……掉头看去,黑小子满脸是汗地跑过来,我说,你小子怎么有空儿了?黑小子说,老大,交通队有没有认识的,我的车叫人家扣了。我想了想说,有是有一个,不过多年不打交道了,不知道管不管用。黑小子着急地说,试试吧。黑小子招过一辆出租车,我们急急忙忙赶到了交通队,我说出要找的人的名字后,一个交警说,你找我们副队长?二楼第一个房间,哎,那就是。我转头看去,一个胖胖的警察正下楼,从轮廓上,我还能看出他当年的模样。

我走上前迎住他说,李大个,你还认得我吗?那警察迟疑了片刻,笑哈哈地说,这不是李青皮吗,我还以为你早被枪毙了呢。我笑着说,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李大个说,走走走,上楼坐坐。

上得楼来,我伸手摸烟,李大个说,别掏了,抽我的。说罢,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三五甩给我一支,我见他没有给黑小子的意思,就把那支烟递给了黑小子。李大个又甩过一支烟说,你现在在哪里高就?我自嘲地笑着说,什么高就,给人家打工混口饭吃,今天求你件事,我这个兄弟的车被扣了,你看……

李大个说,什么原因,在什么地方?黑小子说,超载,在红星路口。李大个抓起一支铅笔随便写了个条子说,你们去三中队找小刘,把条子给他就行了。我说,有工夫吗?李大个说,干什么?不是因为这请客吧。我说,请客?那不成了贿赂政府官员吗,叙叙旧。李大个说,既是叙旧,我定要去的。

吃罢饭,太阳已经偏西。坐着黑小子的车来到街坊口,我说,走吧,上去坐坐,黑小子说,顾不上了,改天吧,然后从车上搬下许多吃的东西。我刚要推辞,忽然想到了家里的雪梅,就提了那堆东西上楼。打开门,大姐正坐在客厅里与雪梅说话。见我进来,大姐说,老二,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过日子。我说,哪里,刚刚帮了朋友个忙,他硬给的。大姐说,都是些什么?我说,我也没看,你自己打开不就知道了。大姐和雪梅将袋子打开,全都是些海鱼。大姐说,你这朋友挺大方的,这点东西怎么也值百十块钱的。我说,大姐,那你快帮着做吧。大姐看看表说,不行了,孩子快放学了,你姐夫又有应酬的。我说,那你拿上一些回家给孩子做。

大姐说,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炒个鸡蛋还过关以外,什么也不会做。大姐呶呶嘴说,你不会不代表人家也不会,家里有个女人就是好,你看这家才像个家的样子。我说,大姐,你说什么呢?雪梅说,我也做不好鱼。我说,那咱们都去大姐家吃,省得洗锅刷碗了。于是,三个人拎着鱼都下了楼。路上,雪梅悄声问,那边没事吧?我点头。

在大姐家吃过饭,我和雪梅蹓跶着向家里走。我说,大姐就怕我找不到媳妇,见个女子就往那里想,你别介意。雪梅笑着说,有什么介意的,人之常情嘛。

进了家门,雪梅说要洗澡。我说,那你洗就是了。雪梅说,那你可不能偷看。我戏谑地说,你这不是提醒我去看吗?去吧、去吧,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雪梅扭着细腰进了洗澡间,我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洗澡间里哗哗的流水声搅得我无法静下来,心里火烧火燎的,恰在此时,雪梅发出一声惊叫,我跑过去看时,她白生生的身子击中了我的心脏,我干干地说,你千万别勾引我,我会把持不住的。雪梅忙扯过一条毛巾挡在胸前说,你看,你看,那是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过是一个长有许多腿的毛毛虫。我拿起冰箱上的苍蝇牌啪地拍过去,那虫子立时掉在雪梅的脚边,雪梅惊恐地叫着靠在我的胸前,她湿漉漉的身子贴在我的胸前凉丝丝的。我立刻兴奋起来,轻巧地抱起那堆肉。她甚是乖巧,任我抱着并且将双腿紧紧缠在我的腰间,双手攀了我的脖颈。我把她放到了床上,入港那一刻,雪梅深深地吸了口气。

日子稍久,我对古玩市场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这里大多的生意是做假货和赝品,少量的真货交易也不会在这里成交,别看这些柜台每日都很萧条,但他们只要接着一桩稍大的买卖,收入是相当丰厚的。我亲眼见过雪梅仅花了不到一百块钱收的一套茶具,转眼间就以几千块钱倒了出去。雪梅说的好,做这行,关键是你的那双眼睛。这里接的许多货都来路不正,有些干脆就是赃物,因此,经常能够得到一些非常便宜的东西,但是,你的背后必须得有后台,要不然,你是很难做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叫人家挑了摊子。

近些日子,刘丽霞常去大姐家,偶尔碰上,我也常说起古玩市场的龌龊。说过几回,刘丽霞就不断地问这问那,来的更是勤了。大姐说,小刘对你有点意思,你多跟她走动走动。我没吱声,依旧修着指甲,大姐又说,那个雪梅不是个过日子人,风尘味太浓。我说,我是干啥的,人家刘丽霞又是干啥的,尽瞎扯。大姐说,你不了解女人嘛。我说,大姐,你没事快去做饭吧,别成天拿我当礼拜天过。

与刘丽霞在一起,我总有种很熨贴的感觉,有些跟别人无法谈的话,总能和她谈得拢。雪梅与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大姐说的绝对没错,她身上有股子浓浓的风尘味,而刘丽霞则单纯得多。在一次酒后,我给她讲了我与赵诗梦的故事,她当时只说了一句,在这样的年代,赵诗梦应该是幸福的,而你绝对是个悲剧。你的故事真感人,你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想把她写出来。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久,她拿给我一张晚报,报纸的左上角有一副模糊的照片,看上去很像我,标题是“梦的终结不该是这样的”。故事大部分都是我讲给她的,结果却是,主人公在找到他梦中的女友,发现他的女友已经成了一个暗娼。为此,我恼了她好长时间。

因她来古玩市场找过我几回,雪梅也便识得她了。快到年关的一天,雪梅恨恨地甩给我一张报纸说,全是你惹的货,你看,你看!我低头看那报纸,头条的题目是“古玩市场,一个看不懂的市场”。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我说,这有什么,她写的都是些真事。雪梅说,就是因为是真事才有了问题,你等着吧,用不了几天,市里就会整动这个市场,你那个女朋友也要受些牵连的。果然,没出一个礼拜,公商局连同公安局携手查处了市场里的一些商贩。

一时间,古玩市场更是萧条。小年刚过完,雪梅就收了摊子准备回家。临走的前一天,我们在家里整整缠绵了半宿,我真舍不得她走。事毕,我点燃一支烟,抚摸着她光滑的肩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雪梅从我手中拿过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不为什么,女人的生理需要,再说,我需要你这样一个讲意气、身体壮、又威猛的汉子。我的身体有时候是自己的,而有些时候又不是自己的,现在这世道,光靠钱也是不行的,你懂吗?

我忽然觉着自己吞进了一个苍蝇,浑身的不舒服。雪梅把一个烟圈喷到我的脸上说,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那是正常的,我只不过跟你说了句真话,想想我吧,被一个几十岁的老头子搂住的感觉,令人作呕,还得强作欢颜,那是个什么滋味。

雪梅走后,刘丽霞由记者变为了生活版的编辑。我又去了一趟察右旗,还是没有得到赵诗梦的下落。落落寡欢之际,就在楼下的麻将馆打发无聊的日子。这天,我正打着麻将,刘丽霞忽然来了。她兴冲冲地说,别打了,别打了,你看谁来了?我回头看去,却是盼弟。她害羞似地低着头,手牵着辨梢搓个不停。我起身推倒桌上的牌说,好了,我不玩了,转身领着他俩上了楼。

进了屋子,我说,盼弟,吃了没?盼弟低垂着头红着脸说,跟刘大姐吃过了。我从冰箱里取出几听饮料递给她一听说,渴了吧?盼弟摇摇头,刘丽霞抠开两听饮料递给她一听说,喝吧,走了这么半天了,盼弟欠欠屁股接过了饮料,轻轻抿了一口便蹙紧了眉头。我笑着说,不好喝?盼弟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忽然笑了。盼弟奇怪地看着我说,你笑甚?我说,你只管点头摇头,怎么不说话呀。盼弟说,我收到了我姐姐的信了,她就在这个地方。说着话,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过来。我心中一阵高兴,接过信封看那落款,居然是城西的一个小区。这个小区我知道一些,因为在它的旁边就是本市最大的一个红灯区,想到这里,我的心头一紧,抓着信封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旁的刘丽霞不明所以,伸手将信封拿过去,低头看罢说,盼弟,这不是你姐姐寄回的信吧?盼弟说,这信是写给邻村杏花她姥姥的,她跟我姐姐最要好,她们是一起从村里出来的,听她们村里的后生说,她们两个现在住在一个地方。

刘丽霞瞅着我说,不会是那样的。我点点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默默地抽了几口说,盼弟,在这里住几天吧。

盼弟说,不啦,我得赶着回去,要不我大会着急的。

晚上,我请盼弟和刘丽霞吃了涮羊肉,刘丽霞领着盼弟回了她的宿舍。转天,我和刘丽霞送走了她。回来的路上,刘丽霞伤感地说,总算是有了眉目,希望你能够如愿以偿。我默不做声。刘丽霞忽然笑着说,别苦着脸,开心一点,回去好好收拾一下再去找她。说罢,她摘掉手套伸出手,我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重重地摇了几下说,谢谢!刘丽霞掉转头离去,我呆呆地站在街头,望着那背影出神。良久,刘丽霞转过头向我招招说,你要是不得意的时候就来找我吧。

我向她挥挥手。

中午,我上街买了整套的衣服,又修剪了头发,在浴池泡了个澡。回到家换过衣裳,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镜子上的我却冷峻异常,像是准备冲锋的战士。一阵敲门声响起,打开门一看,一个漂亮的女孩捧着一束花站在门口。我迟疑着说,您是不是敲错门了。女孩彬彬有礼地说,您是不是李青皮先生?我点点头。女孩说,这是一位女士订的花,这里还有她留给您的一个便条。我说,多少钱?女孩笑着说,那位女士已经付过了。我接过花,女孩拿出一张纸和笔说,您在这里签个字。我接过她手中的笔签上了我的名字,女孩收好笔和纸说,谢谢,祝您幸福,

关上门,我展开便条看那落款,是刘丽霞。便条上这样写着:寻梦,寻梦,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梦醒之后,是个清晨,清晨里有鸟鸣也有花香;有寒风亦有暴雨,醉看人生,不过一场没有结局的梦。借花送佛,聊表心意,愿君珍重。

看罢便条,我长叹一声,捧了那花只顾发愣,脑袋里不断重复着刘丽霞的话:你要是不得意的时候就来找我……太阳缓缓斜下去,窗外飘来了雪花,我猛然站起身捧了那花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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