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的康乃馨

2004-04-29 00:44梁慧贤
延安文学 2004年5期
关键词:李佳权衡新生

梁慧贤

六年前某一天,当李佳意识到自己已经怀孕时,认为那只是个甜蜜的错误而已。

那晚她应该想到这个结果。其实她也想到了,权思亮也提醒过她,然而那时她已变成一汪春水,柔波激荡,无遮无拦,权思亮抵抗着,但他的抵抗显然松软乏力,他在自己心口不一的拒绝声里,化为一道无可挽回的电光,融入她的海洋深处,那是怎样的一夜啊?他们仿佛两只情深意笃的天鹅,交颈在海上游,比翼在天上飞。这份感觉是全新的,仿佛一列火车从黑暗乏味的隧道中,忽然驶入阳光炫丽鲜花迎风的原野。

李佳吻着权思亮湿漉漉的额头说,小亮,我爱你。权思亮一听这句话便动心,想起他身下这柔软芳香的女人,当年曾是多么可爱的女孩儿,他在广州演出,她千里迢迢去看他。团里的一位同事对他说,小权,有位漂亮的女孩找你。权思亮出去见是她,问道:你怎么跑来了,放假了?当时李佳读大四。她提着包,站在离权思亮老远的地方,突兀地说:小亮,我爱你。

李佳从打算找权思亮那一刻起,心里就只想着这句话,一路想过来,一句话变成了一满池的活鱼在她心里扑腾,见了权思亮它们也没跟李佳商量便一起跳了出去,李佳吓得不轻,权思亮也没有思想准备,愣在那里,任鱼儿跳跃成触手可及的幸福和甜蜜,一触手鱼儿成了珍馐。

李佳和权思亮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双方父母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结下了深厚友谊,后来又在同一军区工作,上世纪六十年代某年某月,他俩的母亲双双怀孕,她俩一起散步,一起上医院,一起缝小衣服小被子。作为胎儿的他和她说不定也有交流。婚后权思亮经常跟李佳开玩笑,说李佳打娘胎里就是他老婆。

李佳不喜欢听他这么说。

权思亮从小拉小提琴,高中毕业考到广州一所音乐专科学院,爱上声乐系的一位女生,好一场伤筋痛骨的恋爱,结果是毕业后那位女生跟着学校的美国外教走了,外教六十多岁,同学们都叫他山姆老大爷,她不愿做权思亮的妻子,愿做山姆老大娘。权思亮万念俱灰,天天在家里拉《梁祝》,他家的小楼与李佳家的小楼共用一个天井,李佳那时在家休暑假,便天天躲在家里的百叶窗下听。在某一天听着这首忧伤哀怨的曲子时她突然感到心中一痛,她发现她爱上了她。李佳爱上权思亮,身不由己。

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了个儿子,叫权衡,现已上了小学。两个月前,节育环还在宫腔里,李佳就怀了孩子。人工流产后,医生告诫李佳过一个月重新安放节育环,然而李佳离开医院就不想再去了,一拖再拖,直拖到又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那晚,李佳洗过澡走进卧室,权思亮躺在床上看电视剧。李佳大学毕业留校当了老师,权思亮也从广州调了回来,转行到省文化厅搞了行政。当年权思亮文化课不怎样,后来琴拉得也不怎样,进了政府机关却如鱼得水,很快升了副处长,年纪轻轻吃出个大肚子。李佳望着权思亮的大肚子,趴在床上沉默不语,权思亮说,又有了是吗?那天我说别那样,可你不听。他搂起李佳亲她的脖子,劝她上医院做掉。

李佳也懂得应该把胎儿做掉。

六年转逝如云。

上了初中的权衡回家过星期天,在饭桌前胡说八道,说什么英国人在做一项试验,试验一旦成功就能知道人到底有没有灵魂。权思亮饶有兴致地探讨起灵魂的有无问题,李佳端着一碗皮蛋瘦肉粥发起呆来。

也许人是有灵魂的,李佳想,不然六年前医生都联系好了,怎么就没做成?那孩子似乎注定要出生,似乎已被赋予了灵魂,世界已为他留下一席之地,所以做流产手术的事流产了。

那天一早权思亮接来李佳的母亲。李佳收拾好用得着的零碎物品,正要上车去医院,权衡的老师打来电话,让他们去学校一趟。李佳放下电话,不用说权衡又闯祸了。自从权衡上了学,李佳已经被他的老师批评了好几次,这回她要权思亮跟她一道去。权思亮笑说,去就去,接受老师的批评有益身心健康。

权衡老师的身材细而高,讲话的声音与她的身材彼此彼此:今天收日记,你儿子不动声色交上来这一本。她向李佳夫妇展示权衡的日记,说,我从前面翻,空的,从后面翻,空的,又翻中间,还是空的。你们怎么教育的,你儿子不到七岁就这么胆大妄为,以后怎么得了?老师又拿出成绩表,权衡的成绩总在六十分上下波动。

离开学校,权思亮面带愠色,说,李佳,别只操心你的学生,分点儿心关照一下自己生的。李佳本来就不高兴,被权思亮这么一说越发生气,心想,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你权思亮管过什么?今天代儿子受一回过,你就受不了?她一言不发跳下车,权思亮没拦她,脖子挺得僵直,驾摩托车风驰而去。晚上权思亮打电话说他不回家住了,说完也不挂电话,像是在等李佳问他原因。李佳冷笑了一声,真想说有本事你三个月别回来。

第二天权思亮又打回电话,真说他三个月不能回家了,要去中央党校学习,已经到了机场,马上就上飞机。权思亮说,厅里原定他们处长去,处长急性乳腺增生,昨晚做了手术,便改派他去。李佳知道权思亮他们处长是男人,男人乳腺增生,不容易,于是她笑起来。权思亮也笑,嘱咐李佳早点去医院做流产手术。

命运的大手笔往往让人惊叹不已。

李佳的母亲听说一个男人患了乳腺增生,硬是不信,打电话问李佳的好朋友龙瑜,龙瑜在某医院化验室工作,她说男人乳腺增生时有发生。老太太还不信,又问了一遍,并往电话前凑了几步,准备仔仔细细听个明白,脚下一滑,摔成骨折。李佳的兄妹都在外地工作,老太太住院李佳一个跑前跑后,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权衡,许是劳累过度,第四天中午,她便发现内裤上有血,滴滴嗒嗒淌了两三天,过去了。李佳以为这下好了,胎儿自己流了。

大约又过了四十天,李佳由龙瑜陪着走进妇产科,经查,李佳怀孕九十多天,已不能做人流手术,目前李佳附件有炎症,医生建议做一段治疗后做引产手术。李佳说不可能,上月已经流过了,再说怀孕三个多月她不可能没反应?记得怀权衡时她恶心呕吐,说不出有多难受。医生说,这种情况时有发生,而且怀孕没反应才是正常的。

从医院出来,李佳看出龙瑜哭过。龙瑜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夭折了。龙瑜对李佳说,过不了多久胎儿就能通过肢体运动与母亲交流,无法想象把一个有生命的胎儿从体内掏出去,扔进医院的垃圾桶倒掉。李佳心里一动,想起权衡那会儿在她肚子里动,权思亮说他的儿子正在练初级长拳。

李佳想把孩子生下来,最好能生个女儿。人人都说权衡像他爸,要是再能生个女儿,像她,又比她优秀,将来会比她更能把握幸福生活,那该有多好。龙瑜很赞成,她说偷着生二胎李佳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将想尽一切办法给李佳办证明请病假,让李佳只管躲在家里怀孩子。李佳问龙瑜孩子生下来谁带?她母亲和权思亮的母亲都是老革命,未必同意他们违反政策,再说放在两个老人那里难保不被别人发现,搞不好会丢了饭碗。龙瑜说,孩子生下来寄养到乡下她表哥家,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她表嫂毛四女干净利落,性子也温和,她开口求她,落不了空。

在母性本能的驱使下,李佳和龙瑜一块儿犯了傻,她们觉得自己在创造着保护着一个小生命,伟大得无与伦比,变得天不怕地不怕起来。

权思亮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李佳已怀胎近七月,李佳做好了与权思亮鏖战一场的准备,没想到权思亮也同意把小孩儿生下来。他说生小孩儿犹如瓜熟蒂落,引产手术生扯活剥,我不让你受那罪。李佳想起了那夜的欢愉,带着几分傻气对权明亮笑,她以为这个小小的甜蜜的错误从此将成为完美的幸福。

六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权思亮升了处长,职位升了,体重降了,越发英姿勃勃;李佳没有继续深造,就她现有水平,该评的职称都评上了,该有的待遇都有了;权衡更好,自从有了二胎小孩儿,李佳对他的管束相对放宽,又因为把那小孩放到乡下,整年四季见不着面,想小孩的时候便把双倍的关爱倾注到权衡身上,权衡反而一天天进步起来,现在是省少年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而且也没费什么力气就进了省重点中学。

那小孩儿也在乡下上了小学。龙瑜再三劝李佳把孩子领回来。李佳也想这么做,但一想到将要面对的种种困难,特别是别人猜疑的目光,她便犹豫不决。当今不论在哪个部门供职,都像挤公共汽车,人多座儿少,一帮坐着一大帮盯着等着,自身业务水平过硬别人还想找碴儿挤掉你呢?如果这么做李佳和权思亮等于给自己找了个把柄回来,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抓住掀翻他们的幸福生活。

龙瑜又打来电话,问李佳何时接孩子回家,说乡下那边催了好几回了,李佳问权思亮怎么办?权思亮一时也说不出什么,看电视去了。

风很大,李佳坐在紧闭的窗前还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天空灰蒙蒙的,白光光的太阳蜷缩在前排楼顶,一副万事随缘,得过且过的样子。

计划赶不上变化。六年前李佳和权思亮合计等孩子到了上学年龄就领回来,住在奶奶或外婆家读书,别人问起可以推说是乡下亲威家的小孩子儿。可现在权思亮的父母已相继去世,前年李佳的父亲也去世了,李佳的母亲参加了老年合唱团,去年冬天跟团里一个孤老头儿组织了家庭共度晚年,李佳兄妹几个起初都不同意,李佳反对的最坚决,然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势不可挡啊。最近老太太听龙瑜说那孩子要回来,主动给李佳打来电话,要求替她带,李佳说您按您伟大的计划安度晚年吧,我的困难自己解决。

可是怎么解决呢?

龙瑜做事向来没章法,还没等李佳夫妇想好怎么安排以后的生活,她就领着她表嫂毛四女走进李佳家。

见到毛四女,李佳不由一阵紧张。六年前,李佳刚生过小孩子二十天,这个清爽爱笑的农村妇女也是由龙瑜领着走进她家,那一回她抱走了李佳的孩子。毛四女抱着小孩儿要离开时,李佳坐在床上哭成泪人儿,她把孩子连同毛四女一起抱在怀里,恨不得拿她的心换了这乡下女人的心,让她跟自己一样爱那孩子。孩子送到乡下后,权思亮夫妇怕惹麻烦一次都没去看过,六年来,李佳常常白天想起她,夜里梦见她,有时梦见这乡下女人虐待她的孩子,她便从梦中哭醒,三更半夜给龙瑜打电话。龙瑜劝她别瞎想,她表嫂毛四女爱那孩子胜过亲生。

现在她又来了,还是那么清爽爱笑,她身后躲着一个小男孩,正用一双好奇的眼眼偷偷打量李佳和她的家。他就是她怀胎十月,用自己的奶水养育了二十天,想念了六年的孩子。当初李佳想生个女孩儿,生下来却听龙瑜说又是个男孩儿,李佳还没来得及遗憾就看到他粉红的小脸。强烈的母爱立刻占了上风,李佳觉得男孩儿好,男孩儿发展的舞台比女孩更宽广。六年来,李佳常设想母子相逢的场景,想她如何抱着孩子眼泪婆娑,悲喜交加,当他突然出现,她却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纳闷这孩子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权衡小时候。李佳冷静挑剔地把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失望地发现,在她亲生的儿子身上她找不到丝毫熟悉亲切的感觉。

毛四女把小孩儿的手放进李佳手中。李佳掰开他的手,看到他掌心的一颗小米粒大小的痣,红色的,生下来就有,李佳终于哭了,她想抱抱孩子,孩子不愿意推开她,反身抱住了毛四女。毛四女脸上努力做笑,眼泪早已决堤而下,她说李老师,孩子交给你是到了好地方,我舍得也要舍,舍不得也要舍。乡下人教出的孩子没法跟你大城市里的孩子比,你凡事担待些。六年了,我没把孩子高言一句,没动过一指头,李老师,你凡事担待些。

李佳觉得毛四女可笑,她是孩子的生母呀,孩子与她血肉相连,世界上有谁对这孩子的爱能与她李佳比?

毛四女用手背抹眼泪,李佳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毛四女把纸巾捂在鼻子上,大声地擤鼻涕,李佳不舒服地咳了一声,又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毛四女把擤了鼻涕的纸巾揉成团儿摁进了烟灰缸。那是一只漂亮的丹顶鹤水晶烟灰缸,它高傲地翘着翅膀在李佳家的茶几上梳理羽毛已有些年头了,它是李佳的心爱之物,摆在茶几上是用来欣赏的。

毛四女把第二张擤了鼻涕的纸巾也摁了进去。

孩子规规矩矩在沙发上只坐了一会儿,眼睛便像鸟似的满屋子飞,嘴里不停地嗬嗬着,说好啊,好!龙瑜摸他的小脑袋:喜欢就好,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他一把推开龙瑜的手:这里不是我家,我家在山里,院子里种一排钻天杨。每棵树上都刻着大娃和二宁儿的名字。龙瑜笑着往后挪,脖子上的白金十字项链晃了晃,小孩儿抓起白金十字说,好看,给我妈妈行不行?又跪在沙发上用手摸影视墙上的中国结:我在我们家的电视里见过,我妈妈可喜欢了,送我妈妈行不行?

毛四女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又胡说!下来,坐好。转过脸对李佳说这孩子总这样,到邻居家看见一根针也要问人家能不能给了他妈?邻居都夸他孝顺。

孩子夸张地捂着屁股咧着嘴大声叫痛,毛四女笑了,又拍他一下,孩子高兴地指着毛四女的脸说:妈妈你笑了你笑了,刚才哭现在又笑了。说着他穿着鞋在沙发上站起来,又跳又叫:佯哭佯笑,喝点儿羊尿。

孩子的鞋是手工做的,白布底儿青布面儿,李佳小时候见过权思亮穿过这样的鞋。她想,毛四女真会算账,她每年寄那么些钱给孩子用,明知要回城见她了,还不给他买双像样的鞋子穿。

龙瑜怪自己光顾着说话,忘了让毛四女和孩子换拖鞋,她抱孩子坐下,找来拖鞋给孩子换上,又让毛四女换鞋,毛四女说她不习惯穿拖鞋,龙瑜也不好勉强她,只说表嫂你看李老师家的地板多干净。毛四女往地板上瞧了瞧,孩子也往地板上瞧,他们走过的地方,鞋印清晰可见。毛四女为难地看了看龙瑜,又看那孩子,孩子突然说:妈妈,我不习惯穿拖鞋。说着用力将拖鞋踢出去,正好击中鱼缸,吓得鱼儿在鱼缸里四处乱窜,毛四女叫了一声妈呀!见鱼缸完好,她又赞李老师的鱼缸结实,然后连忙脱掉脚上的鞋子换了拖鞋,对孩子说我们进城了,就要像城里的人的样子。孩子听了妈妈的话,顺从地跑到鱼缸跟前穿了拖鞋.这时,李佳和龙瑜同时发现毛四女的袜子破了个洞,脚趾难为情地露在外面。毛四女解释道:今儿早上才上的脚,走半道上就觉着破了,没地方补。

妈妈,孩子坐在毛四女怀里,爸爸不让你买五毛钱的袜子,你不听。爸爸说一块钱的袜子才能穿呢,穿五毛钱的袜子丢人现眼。毛四女在孩子脸上啪地亲了个响嘴:补一下就好了。毛四女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针线,几针就缝好了破洞。李佳暗暗长舒一口气。感觉那针和线也缝好了毛四女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李佳看毛四女,毛四女的眼睛伶伶俐俐地转动,李佳又看那孩子,惊奇地发现他的眼睛也在伶伶俐俐地转动,跟毛四女一模一样。

吃晚饭时,权思亮回了家。那孩子正抓着一块鸡腿啃,嘴里塞了许多,腮帮子鼓得老高,全身贯注,后劲儿十足,仿佛可以吞下一只整鸡。

李佳睡不着。权思亮的手鱼一样从她的睡裙里游进来,李佳隔着裙子牢牢抓住,表达了不容回旋的拒绝。李佳又想起六年前那夜,如果她理性一些,如果权思亮坚定一些。生活就是另一番样子了。

权思亮对她耳语:佳佳,我们一家团圆了,庆祝一下么。他口里的热气顺着李佳的耳朵眼儿往她心上钻,李佳厌烦地偏过头。权思亮还想说几句更撩人的话,却感到手下的女人全身硬邦邦的,像一块木头,他索然抽出手,点了颗烟吸起来。李佳闻到香烟的味道,惊讶地坐起来,烟头上的火光一亮一暗,照出权思亮阴沉沉的脸。权思亮从不在卧房里吸烟,这是头一回。

孩子房间的灯还亮着。李佳轻轻推开门,见孩子酣睡在毛四女怀中,一只小毛还留在毛四女丰腴的胸脯上。李佳准备关灯,忍不住又看了那孩子一眼,他就是她的儿子,六年来她为他流的眼泪够下一场小雨,但当他回到她身边,她却希望他只是来她家做客的亲戚小孩儿,住两天就走。

孩子在乡下叫二娃,权思亮给他取了名字,跟龙瑜姓龙,叫小毛,要他同时不忘龙喻和毛四女的意思。龙小毛,听上去好像跟李佳和权思亮一点关系都没有。

毛四女翻了个身,乳房从她的背心里露出来,她不戴胸罩,乳房饱满和新鲜得像只柚子,不像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李佳关了灯往门外走,毛四女醒了:是李老师么?李佳嗯了一声。毛四女开了灯,说坐着跟我说说话吧,我也睡不着。

毛四女穿好衣服跟李佳聊起来。李佳问她多大了,没想到她才三十刚出头儿。毛四女说她初中毕业就结婚了,她跟她姐姐一起考高中,都考上了,家里只能供一个,姐姐的分比她高,她就回了家,嫁了人。她公公原是村长,现在她丈夫又是村长。李佳问她为什么愿给她抚养孩子,毛四女莞尔一笑,说她喜欢大城市人,李佳是大学老师,她更喜欢。李佳相信毛四女讲的是真话,李佳是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长大的,她知道好多人都喜欢她,她也自我感觉要比一般人优秀些。婚后权思亮追问她爱过谁,谁爱过她。李佳说没有,权思亮哪里肯信,李佳说真的没有,别人喜欢她,她已习已为常,权思亮那时心里只有那个抛弃他的女孩儿,看也不看一眼李佳,李佳反而对他产生了兴趣,爱上了他。李佳爱上权思亮,从来没问过他爱不爱她,当然这是因为权思亮天生一张甜腻腻的嘴,总把爱字挂在嘴上,也因为李佳相信她爱权思亮,权思亮就没有可能不爱她。

毛四女说她帮李佳带孩子还有缘故。

毛四女的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学习都不好,那年四月八,毛四女上山到庙里抽签,抽了第一签。龙签。老和尚说她跟佛有缘,说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将来要当大官,让她出一百块钱给儿子烧两柱高香,再花一百块钱请个弥勒佛回家供俸,弥勤佛是未来佛,专管小孩儿前程的。

毛四女请了弥勒佛一路哼着曲儿往回走,走到家门口突然后悔起来,二百块啊,能买多少有用的东西,她却糊里糊涂让一百块钱冒了两股烟,另一百块钱换了个木头刻的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佛爷回来,让他丈夫晓得还不把她打死。

他打你?李佳以为毛四女说笑话。毛四女说打啊,自从有了二娃,他的脾气好多了,二娃是我的宝蛋蛋。毛四女俯下身亲了亲孩子,孩子在睡梦里笑了,甜甜叫了声妈妈。

李佳想,这孩子是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里长大的。他将来会不会也有暴力倾向?当年应该好好挑选一下孩子的成长环境才对。

那天毛四女的丈夫没打毛四女。毛四女说她的丈夫很高兴,他问毛四女,老和尚真说咱儿子将来长大能当大官?他要逼大娃好好学,不学就打断他的腿。毛四女生气地说你打断他的腿,他成了瘸子还当什么官,连农民都当不好。

大娃不好好学习就当不了大官,现在当官,没文化就不行。

老和尚说的可能不是大娃。毛四女提议再生一个儿子,她又问丈夫多大的官儿就算大了?丈夫说起码要是个乡长,副乡长都不算。

李佳笑。

毛四女的丈夫说毛四女瞎盘算哩,两个孩子足够了,再不敢生了,他还当着村长,不能没觉悟。

毛四女想生个当大官的儿。她在家里做饭也想,在地里劳动也想,她丈夫在乡卫生院认识大夫,她求丈夫找个大夫取了她的节育环儿,丈夫说你敢胡来我打死你。

毛四女不甘心。毛四女的姐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享福,毛四女当了农民,毛四女要生个当大官的儿,毛四女做不通丈夫的工作,就拿出她的杀手锏,不跟他睡觉。丈夫求了她几回,又打了几回,毛四女铁了心肠,不达目的不罢休。

谁知那不要脸的东西钻不了我的被子,就钻人家的被子。毛四女说着笑了起来,好像那是件很开心的事。李佳问她不妒嫉么?毛四女笑着说他离不开我,他说跟谁都不如跟我好。

李佳觉得毛四女说话出格,站起来说,太晚了,我们都休息吧。毛四女拉住李佳的胳膊:你听我说完再走,来你家的路上我就下了横心,要把心里话全倒给你,我没处说,李老师,说给别人,别人会笑话我,你不会笑话我,你水平高。

毛四女说还有个男人也说过,跟谁都不如跟她好。那男人是他们乡长。他很风流呢,穿了件皮夹克,戴副大眼镜儿,茶色玻璃的,骑着摩托车,来来去去屁股后面一股烟。他早就看上了毛四女,要跟她好,毛四女不答应。那天她主动跟了他,要求他找人给她取环儿,完事以后,他说环儿不能取。

他说不能取我也不怪他,我爱上他了,离不开他了。我跟他睡过才晓得做女人原来那么有滋味。我不想再生孩子了,可老和尚说我命中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要当大官,乡长说老和尚胡说哩,我也那么想,不料,我就有了二娃,李老师,他是你生的,也是我命中的儿啊。说到这里,毛四女亲昵地摸了摸孩子的脸:把他送回你家是要我的命哩,但是我不能担误他的前程,李老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乡长当了书记就再不来看我了,那回我在路上碰见他,他都装着不认识我,二娃不懂事跑上前叫叔叔,跟他要一块钱,他没给,他的秘书还打了二娃一巴掌。他不理我,我不怪他,只要他过的好,我就满意了;他的秘书打二娃我心疼。我把孩子给你送回来,孩子跟着你有前途,你好好培养他,让他长大当个比书记还大的官儿。

毛四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李佳,她的目光诚实坦荡,但这诚实坦荡让李佳惊惧,她仿佛看到毛四女赤条条从她面前走过。

李佳给毛四女准备了一个存折,权思亮看了说,一次就给这么多啊,李老师人情做大了,以后怕不好办呢。

没有以后了,这是最后一次。李佳说,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让她走。权思亮想让李佳把毛四女留着多住些日子,起码等他们把孩子上学的事安排好再让她走。李佳已经把火车票买好了,她对毛四女说,如果有时间的话她和权思亮领着孩子回去看毛四女。毛四女脱下一只鞋,把存折放进鞋子里,踩在脚下,仰起头说李老师,我懂你的意思,我再不来了,我在家等着二娃回来看我。

李佳比毛四女高半头,她俯视着毛四女:没人说不让你来。

毛四女把孩子抱在怀里:二娃,妈走了,妈早就说过妈不是你亲妈,你亲妈是一个跟天上仙女儿一样高贵好看的女人。孩子哭着说妈妈你才是天上的仙女,二娃要跟妈妈一起走。毛四女让孩子背《小鲤鱼跳龙门》,孩子哭着背着,眼泪滴在地板上叭哒叭哒响,毛四女说二娃就是那条小鲤鱼,你进了这个家门,就等于跳龙门了。

二娃不愿跳龙门,二娃愿跟妈妈一起回去。二娃想爸爸,想大娃和二宁儿,还想小狗和大公鸡。

二娃不想那些没出息人。毛四女声音软得让人心酸,但她一滴眼泪没淌,她还对着二娃笑,她说二娃要想着念书,想着将来当大官,不当农民。

李佳不想再听下去,她提醒毛四女别误了火车。

毛四女扭头出门,孩子放声大哭,龙瑜紧紧抱着他,李佳怕邻居听见,喝了一声:不许哭。孩子转身把头埋进龙瑜怀里。

权思亮说李佳,你的心真硬。

我若心硬,世上就不会有这孩子。李佳说。

毛四女给咱把孩子健健康康抚养到现在,你却那样对她。

李佳再没多说,她认为,毛四女是孩子的保姆,她抚养孩子是有偿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跟这孩子分开是必然的,痛苦也是必然的,只能快刀斩乱麻。

权思亮还想说几句,龙瑜开了口,说都是她错,如果她当时不提供条件,李佳也不会生这孩子。龙瑜说完,三个大人都感到不自在,孩子都六岁了,还说当初生他不生他的话,有什么用。

龙瑜又说她替李佳他们考虑好了,孩子就以她养子身份上户口,在她们医院子弟小学上学,晚上李佳要是赶不上接,孩子还可以住她家。不知合适不合适。权思亮说龙瑜,我们不能再给你添乱了,你和李佳谁也别着急,我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来。

晚上,权思亮加班没回家。李佳给孩子洗了澡,换了睡衣,把他搂到大床上,权衡像他这么大时,也跟他们一起睡大床。想起权衡小时候,李佳亲了孩子一下。孩子不好意思起来,用被子捂了头,李佳把被子往下拉,他拽着不松手。李佳拿起准备好的儿童读物,说小毛,我给你讲个故事。孩子从被子里伸出头。不要叫我小毛,他说,叔叔才叫我妈小毛哩。叔叔?李佳立刻明白叔叔是谁。我跟我妈妈在地里放水,叔叔骑着摩托车来,他抱着我妈妈,叫小毛小毛,我妈妈就让他亲一下。然后叔叔就给我一块钱,叫我给他看着摩托车,他拉着我妈妈去玉米地里给我捉鸟儿。鸟很难捉,他们一只没捉住。这事儿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也不能告诉我爸爸,他知道了就用脚踩我妈妈的胖奶奶,还踢我妈妈的屁股,妈妈流了好多好多血。

李佳岔开话题:我们重新起个名字,叫你新生,好不好?

好,妈妈说二娃是我的小名儿,官名儿要你给我起,你文化深。

你知道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么?李佳问新生。新生只笑不答。李佳又问了遍,新生压低声音:你是我亲妈。李佳问他怎么知道的?

妈妈说的,妈妈还说这事儿只有我们家人和你们家人知道,千万不能给外人讲,讲出去老狼就会吃妈妈。新生说着流下眼泪。他说,妈妈说二娃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有一个妈妈,二娃有两个,一个在他身边给他煮饭洗衣,一个在城里,给他寄钱捎好吃的,二娃就是她生的。二娃问妈妈:我是她生的她怎么不来看我?死了么?妈妈打二娃的屁股,骂他放屁猴子,二娃妈是大城市里的大干部。忙。大娃和二宁儿笑,二娃也笑:大娃和二宁儿也是她生的?二宁儿说我们才不是哩,我们是妈妈生的。二娃坐在地上蹬着腿儿哭叫,妈妈还不改口。二娃跑出去藏在一条干水壕里,妈妈他们找到半夜才找着。二娃以为他们再不敢提这事儿了,谁知妈妈找到二娃就说二娃没良心,连自己的亲妈都不认。二娃不愿做没良心人,没良心人猪狗不如哩。二娃问妈妈,我不是你生的,你就不亲我了吧?妈妈说她最亲二娃,可二娃生下就是大城市人,总有一天会回到亲妈妈的身边去。二娃的眼泪哗哗淌,难过得大张着嘴却哭不出声儿。记得有一年春天,大娃在树上掏了一只小啄木鸟,浑身赤溜溜还没长出羽毛,二宁让大娃把鸟儿放回窝里,说它还小,离开自己的妈妈活不长,大娃不听,过了两天那鸟儿死了。二娃离开妈妈,说不定哪天也跟那只鸟儿一样就死掉了。

李佳说孩子,你回到我身边会像小树苗一样越长越壮实。你想一想,那么多小孩子,我只让你来我们家,给你洗澡搂着你睡,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呢?

新生说,他们不想来,他们的爸爸妈妈不想让他们跳龙门。

不对,他们想来,可我不要他们,因为他们不是我生的,而你是我生的,我爱你呀。

新生坚定地说他们不想来,二娃也不想来,可是没法子。

你叫新生,李佳给他更正,不叫二娃。

新生又用被子捂了头。李佳责怪自己急于求成,便也叫了声二娃,孩子立刻从被子里露出脸。李佳又问,你妈妈对你好不好?是不是总让你干活儿?

妈妈不让二娃干活儿,大娃和二宁儿常帮妈妈干活儿,二娃跟妈妈嚷着要跟二宁儿他们一样,妈妈说二娃不是为干活儿生的,是为当官儿生的。

李佳说不让干活儿好,可以好好学习。

不好。二娃坐了起来。村里只有懒汉二流子才不劳动。人吃饭就是为了劳动,劳动才有饭吃,我爸爸说的。

李佳听孩子提到爸爸问了一句:你爸爸好不好?

好!新生伸出大姆指:我爸爸是村长,我们家爸爸好,妈妈好,大娃好,二宁儿好,连海荣和告个也好。海荣是小狗儿,告个是公鸡,这是英语,你听懂听不懂?

李佳纠正新生的发音。新生认真地皱起眉头说不对,你念的不对。我二宁儿姐上中学了,她们学着英语哩。又说,我们家的海荣从来不咬穿新衣服的人。我们家的告个天天第一个打鸣,它一叫啊,村子里的公鸡就都叫开了,漫山遍洼,像开花一样。

李佳听到新生说村子里公鸡打鸣漫山遍野像开花一样,仿佛也置身乡村清新的黎明,听到鸡群舒展悠扬此起彼伏的鸣叫。李佳得意地想,到底是自己生的孩子,多聪明!她让新生再说一遍,像什么一样?

像开花一样,我妈妈说的,像开花一样啊。

毛四女还有一颗诗人的心呢。

李佳给新生讲故事,新生说我想妈妈。李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安慰他,便说:不要想了,妈妈就在你身边呢。新生眯了眼睛看了李佳半天,说你不是妈妈,你是阿姨。李佳给新生讲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说新生就像那只丑小鸭,是一只在鸭子群中长大的漂亮的白天鹅,现在回到了属于他的家。

二娃不是丑小鸭。新生听懂了故事,他说丑小鸭到处受人欺侮,我没有,爸爸妈妈喜欢我,大娃二宁儿喜欢我,村里人都喜欢我。连叔叔都夸我聪明。李佳听到他又提那个叔叔,便用书本盖了脸,不再说话。

新生躺在被子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佳说,二娃不是丑小鸭,二娃是跳龙门的小鲤鱼,二娃儿说故事还没讲完呢,有的鲤鱼跳了龙门,有的鲤鱼跳进了毒蛇窝。李佳问:你跳到了哪里?

新生说他不知道,然后闭了眼,眼睫毛小扇子一样扇动了一会儿,沉沉睡去了。两颗泪珠慢慢从眼角流出滚落在枕上。李佳脑子一片空白,但愿光阴从此飞着过吧。

李佳走到毛四女和新生住过的房间,把新生从农村带回的一些旧衣物收拾在一块儿,提出去丢进了垃圾箱。一阵风吹来掀起了李佳的睡裙,李佳用手按住,想起了权思亮。快十二点了,他也该休息了。最近上面想让他到市上锻炼锻炼,他自己也想去,到了市上,工作的担子比在厅里重一些,前途也光明一些,只是夫妻要两地分居了。

回到房里李佳给权思亮打电话,手机已经关了,又打办公室的座机,传来占线的声音。邮电大楼的大钟报了午夜两点,李佳最后打了一回,还在占线,她推测权思亮可能没把电话挂好,于是回到床上搂着新生睡了。

李佳做好早饭,新生也醒了,她给他穿上新买的衣服,教他在卫生间刷牙洗脸,给他抹了儿童霜。新生情绪很好,对李佳说阿姨我要抹大宝。李佳没有大宝。连大宝都没有,新生的声音里充满不屑,我和我妈妈都抹大宝,是叔叔给我们买的。

新生,李佳尽力温和地说,不许再提那叔叔了。

为什么不许?我妈妈最爱听我说叔叔的事了。我叔叔是乡长,村里人都想请他来家吃饭,我妈妈从来不请他,都是他自己来的。你为什么要生气,叔叔是不是不理你,他不理妈妈,妈妈不生气,叔叔有一次打我,我踢了他一脚,爸爸说男人就不能受别人欺侮。

李佳说不要再说叔叔,再说我就生气了。然后拉他到餐厅,给他倒了一杯牛奶。

新生说我不喝羊奶。

这不是羊奶,是牛奶。

牛奶我也不喝,就算是你的奶我也不喝。我要吃洋芋粘饭。

李佳没听说过这种饭,她说新生,你先凑合着吃一些,等以后阿姨学着给你做。

不行。我现在就要吃。新生口气硬得不像个六岁孩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已脱了鞋,盘腿坐在椅子上,拿眼直盯着李佳,他的这副神气即不像权思亮也不像权衡,更不可能像她李佳,是像那个乡长吧?李佳没见过他也能猜出,坐在她对面的亲生子,正在用那乡长对待毛四女的态度对待她:我爸说了,我想吃啥就跟你要啥,你不给我做,我就闹。

李佳站起来提了包,反锁了门上课去了。

下课回去,新生正坐在地毯上看电视,李佳往餐厅里望了望,餐桌上牛奶杯子空了,面包也不见了。李佳一笑,觉得跟这小孩儿的第一回合算是赢了。李佳的母亲以前常说,小孩子就像小树苗,长出不良分枝就得狠狠心修掉。新生这孩子得下一番苦心修剪,一定要让他长成栋梁之材。走进餐厅,她才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牛奶泼在地上,面包也扔在桌下,还被新生用脚踩扁了。

李佳忙了半天,做了几道权思亮和权衡最喜欢吃的菜叫新生吃饭。新生走到桌前看了一眼,问洋芋粘饭在哪儿?李佳告诉新生她还没有学会做这种饭。新生说你不做我就不吃。又去看电视。李佳没理他,独自吃过饭去午休,刚合上眼,新生大声叫嚷着要毛四女给他做的新布鞋,李佳昨晚丢出去了。新生说他妈妈为做那双鞋两夜没睡,你为什么要扔?为什么这么坏?说着拼命地哭,李佳怕邻居听见,竭尽所能好言相慰,新生闭上双眼只哭不理,李佳便说:你再这样我就走,让你自个儿在这屋子里住,自己做洋芋饭吃。新生不哭了,抽泣着与李佳对视,李佳伸手想抱他,他抓起李佳的手狠狠咬了一口。这回轮到李佳哭了,她不是手痛,是心痛。

李佳一哭,新生反而安静下来。

李佳给权思亮打电话,权思亮不接,发来短信说他正在开会,让李佳等他的电话。李佳想起她的母亲,非常想给她打电话,又觉得不能向她妥协,她哭得更伤心了,最后只好拨了龙瑜的电话。新生知道自己闯了祸,快吓傻了。龙瑜一进门他又大哭,要龙瑜送他回家。龙瑜问他:二娃,忘记妈妈的话了?妈妈说母子连心,二娃不能哭,二娃一哭妈妈就头痛,像唐僧给孙悟空念了紧箍咒儿,都能疼死。二娃忘了没有?

新生止住哭声,但还说他要回家。龙瑜又问,如果回了家妈妈问二娃听没听李老师的话,二娃怎么回答?要是妈妈知道二娃把李老师气哭了,还把她咬了一口,妈妈会怎样?

二娃哽咽着说妈妈会很伤心,妈妈喜欢李老师。

那你就要好好听李老师的话,只要李老师说二娃听话了,龙阿姨就带二娃回家看妈妈。

新生伏在茶几上无声地流泪。

正好是星期五,下午李佳没课龙瑜也休班,两人一块儿做了饭等权衡回家。

权衡脖子上挂着MP3,唱着歌儿走进家门,他问候妈妈好,又问候龙瑜阿姨好。见了新生,权衡稀罕地问妈妈,谁家小孩子放在咱家?李佳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说权衡,妈妈包了你爱吃的牛肉饺子。权衡看看李佳又看新生,冷了脸:是不是他回来了?李佳抱歉地望着权衡。你们领他回来起码也要给我说一声,让我有个思想准备。权衡拖着哭声儿说,我算不算这个家的成员?我有没有人权?

李佳说弟弟回家的事由她和爸爸决定,跟他的人权没关系。权衡又背起书包:好好好,他偏执地说,你们素质高,全中国都独生子女,你们特殊!我都没脸见人了。我回学校,再也不回这个让人失望的家了。

权衡没乘电梯,直奔楼梯下去了,少年人沉重郁闷的脚步声每一下都踩在李佳心上。李佳走上阳台望着权衡的背影,心想我都做了什么?此时,龙瑜比李佳还难受。她陪着李佳和新生吃过晚饭,情绪低落地走了。

权思亮一直没来电话,李佳等不及,又给他打,他接起电话压低声音说正在陪一位重要客人,有事回家再说。

权思亮回到家,李佳埋怨他不负责任,不像个男子汉。权思亮一点没生气,心情好得出奇,他说我都致使你生了两个儿子,还不是男子汉啊?李佳听到“两个儿子”,心乱如麻,跑进权衡房间锁了门哭。权思亮从客厅柜子里找到钥匙开了门,进来抱着李佳便要亲,李佳推他:走开,她说,除了当官,你什么都不想,算什么父亲!权思亮说你不要着急,我正在想办法。

你不可能想出好办法。李佳说,日后孩子上了学,成天在咱家出出进进,别人很快就会知道底细。

我也担心这个,所以想把他送到寄宿学校。

咱哪里有钱进那样的学校?李佳嘲笑权思亮异想天开。

权思亮要李佳再忍耐几天。说着又低声下气叫了十来声佳佳,李佳心软下来,依在权思亮怀里,疲惫困倦,真想两眼一闭天地不管睡一大觉。权思亮很亢奋,像受了外来的刺激,一点不顾及李佳的情绪,他吻她,伸手解她的扣子,李佳蓦然一阵伤心:他怎么还有这种心情!这时,门吱地被人推开了,权思亮慌忙放开李佳,说:小毛啊,小毛你进来。

不叫小毛了,我叫新生,新生站在门口,眼珠在权思亮和李佳身上来回滚动,问:你们刚才在捉鸟么?权思亮和李佳一起怔在那里,新生说别想骗我,你们刚才在捉鸟儿!权思亮还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李佳上前给了小孩儿一记响亮的耳光。权思亮非常惊讶地嗨了一声。

新生没哭,他捂着脸望着李佳,满眼仇恨。李佳的手火辣辣痛起来。

接下来几天权思亮一直忙着开会没回家,新生跟李佳不多说话,李佳问一句他答一句,吃饭也不挑剔,每顿都吃一点儿,李佳买的水果小吃之类他碰都不碰一下,李佳开始总劝他吃,他每次都回答:不吃,我们家也有。后来李佳不再理会,心想他不饿,饿了自然要吃。

李佳从小养成一种习惯,每隔几天便把被褥拿到楼顶晾晒一回,权思亮出差下乡,一回家就说多高级的宾馆也没家好,家里的被子有太阳味儿。李佳晾晒新生的被褥,发现他的褥子下面成了垃圾场:有咬了几口的苹果、桃子,有杨梅核,杏核,有面包,还有排骨和饺子!原来新生白天不吃,夜里偷着吃。还把吃剩的东西压在褥子下面。李佳把新生叫到跟前教育他:这样做很不卫生,有害健康。新生板着脸,两眼平静地注视着李佳说:不是我干的。李佳哭笑不得。她一边拆洗褥子一边想,DNA到底起不起作用?

新生自个儿在房子里玩儿。他喜欢上了权衡小时候玩过的一个玩具,胖乎乎的小兔子锁在笼子里,关上锁,它便叫:快放我出去!打开锁它便笑,说谢谢救命之恩。新生来来回回开锁关锁,李佳耳边重复响着快放我出去!谢谢救命之恩。快放我出去,谢谢救命之恩。权衡小时候玩它,李佳觉得挺有趣,新生玩它,李佳便烦,甚至认为这孩子有意让她不愉快。新生上卫生间,李佳把玩具里的电池藏了起来。新生转眼就出现在洗衣间门口:拿来。他说。李佳装糊涂:你要什么?

电池。李佳说我没见你的电池。新生像成年人一样鄙夷地笑:电池没长腿,自己不会跑。

李佳问他那些垃圾是不是长了腿自己跑到他床下的?新生转身走了。

晚上李佳给新生洗了澡,安排他睡下,发现权思亮从广州带回来的一盆兰花被人连根拔起扔在窗台上,泥土狼籍的花盆如同被揪掉头发的女人。

不用问也知道是新生干的,问了他也不会承认。

李佳打开书房的灯。权衡负气离家后,她着手翻译一篇美国科幻短篇小说《不能没有爱》,主题是歌颂母爱的,权衡下周回来就能完稿,但愿他喜欢,并从中体会作母亲的良苦用心。

权思亮以往加班临睡前总主动打电话回来问长问短,这些天他忙得一个电话都没打,李佳想跟他好好谈谈,可他的手机关着,办公室的电话也总占线。李佳久久坐在电脑前发呆,手脚冰凉。

新生睡着了,小脸皱巴巴得像个小老头儿。李佳回想起怀他生他的种种难处,想起当时曾怎样希望他出生后过的快乐无忧,不禁潸然泪下。

李佳胡思乱想一夜没睡,早上五点多刚迷糊过去,权思亮回来了,直接进了卧室。李佳坐起来要给他做早饭,权思亮说他还没睡醒,几下扒了衣服钻进被子,抱着李挂念经似地说了一连串我爱你。李佳烦心地说怎么了,你中邪了?权思亮说中邪了,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就中邪了,神医良药也救不了性命,解铃还需你这系铃人。李佳觉得这话不对味儿,她跟权思亮见面什么年纪?她执拗地挣开权思亮,想问问这些酸溜溜的话什么意思。权思亮拿出一条项链戴在李佳脖子上,李佳看了价钱,一把抓住权思亮的手:小亮,你哪来的钱?我们不能……

不能贪。权思亮接了李佳的话,我对所有来给我送礼的人都说,你们不知道我有个好太太么?她不让我收受贿赂,否则就不让我上床。

你哪来的钱?李佳又问一遍。权思亮说他买彩票中了奖,买项链没花多少,其他都存起来了。我们再不用为那孩子忧心了,权思亮拿出存折,我给他联系了一所寄宿学校,条件不错。李佳拿着存折兴奋地尖叫了一声,把这些天所有的不愉快全抛到了九霄云外,连权思亮办公室电话总占线的事也忘了。

把龙新生送到寄宿学校后,权思亮给权衡更换了一把小提琴,权衡爱不释手。权思亮意味深长地说:爸要让你过的比一般独生子女好些,大人也犯错,有些错可以改,有些错不改还好,改了更错,我们要学会宽容。

权衡懂事地点点头,对李佳说了声对不起。李佳含泪笑了。

李佳一家的生活回复了以往的平静。李佳除了常常挂念新生,心情很愉快。她本想每星期去学校看一次新生,可权思亮嘱咐她尽量少去,更要少带孩子回家,他去市里的事就要批下来了。寄宿学校美得像座大花园,老师个个都是高薪聘来的优秀人才,李佳有时认为她和权思亮能给新生提供这样好的生活学习条件,很对得起他了。但是新生并不快乐,李佳每次见他都觉得他更瘦,更沉默。一个星期五下午,李佳亲手包了几个粽子给他送去,权思亮也跟着,新生不在寝室,李佳和权思亮在校园里找了找,见他跟一个小女孩儿坐在秋千上,旁边几棵樱花树开得云蒸霞蔚。李佳和权思亮童心突现,潜近他们悄悄听。

你说你家门前有一排钻天杨,它们真能钻进天里么?女孩儿问新生。那当然。新生说,把云彩都能顶个大窟窿。女孩儿不相信,她说新生上次讲的岳母刺字的故事也不对。新生说不会有错,我妈妈给我讲的。这时女孩儿肩上落了一只粉蝶,新生让她别动,伸手去捉,没捉住。他便说城里的蝴蝶飞得太快了,在他们乡下,一伸手能抓好几个。女孩儿还在想岳母刺字的事儿,她说新生,你讲的不对,我爸说岳母在她儿子岳飞背上刺的四个字是“精忠报国”,不是“不要想我”。新生说你爸胡说哩!岳飞要离开他妈妈,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仗,肯定要想他妈妈,他要是老想他妈妈就打不了胜仗,所以岳母才给他刺字,“不要想我”。

女孩儿想了想,认为新生说的有道理。可是我爸爸是教授呢,很有学问。女孩儿说,也许岳母刺了两次字,第一次是“不要想我”,第二次才是“精忠报国”。

新生懵懵懂懂笑。可能是刺了两次。他说,我也想让妈妈给我刺上“不要想我”,妈妈说很痛。

李佳和权思亮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

新生在家里这么一来一去,李佳的生活里缺少了一样东西,是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

权思亮很少加班了,几乎天天回家,只是他变得无精打采,吃过晚饭就睡,李佳以为他遇上了强硬的竞争对手,可又不像是,他的新朋故交不停地打电话,要喝庆贺酒,他嘴上应承着,人往床上一躺哪儿都不去。夜里李佳睡在他身边,他一点感觉没有,好像李佳不再是李佳,而是一个隐形人。李佳新买了一套水红色的蚕丝手绣内衣,穿了问权思亮好不好看,权思亮扫了一眼说还行。以往李佳换了新内衣,权思亮总说不好看,他说佳佳,你穿皇帝的新装最迷人。

李佳梳理好头发过来,权思亮昏昏欲睡。李佳问他是不是病了?权思亮强打精神,说他健康得像含苞欲放的花朵。李佳笑,李佳说他再这样贪吃贪睡不干活儿,要变成猪悟能。

权思亮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他想要一样东西,不知李佳能不能给他弄来。李佳说只要不是江山美人,其它都好说。权思亮说他想要一对翅膀,他想飞到大山里,安安静静住上一段日子,除了自由快乐什么都不用想……李佳不等权思亮说完便如母亲似的把他搂在怀里。权思亮把头埋在李佳的两乳间,吻着她的项链,喃喃叹息:佳佳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李佳说我知道。

权思亮像个孩子似的呻吟:你不知道。他哭了,潮热的泪滴在李佳心口。

李佳问:小亮,什么事让你这么为难?权思亮说他想起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生前常说她的小亮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

李佳也落下几滴眼泪。权思亮和李佳一样是家里最小的,他有两个哥哥,都在部队工作,一个在三亚,一个在佳木斯,大家都很忙,逢年过节通个电话,难得一聚。权思亮母亲临终前双手握着李佳的手说:佳佳,小亮就交给你了,从你俩结婚那天起,你就是他最亲的人了。多疼疼他。

李佳还想跟权思亮说点儿什么,他已在她怀里睡着了。李佳感觉自己很饿,起来打开冰箱,又什么也不想吃。也许她渴了,李佳在一本减肥册子上看到有些人不停地吃零食就是分不清自己是饿还是渴,李佳今天也犯了糊涂,不知自己是饿是渴。她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凉水,尝了尝,太凉,又接了杯热水喝,太烫太淡,实在喝不下,喝杯咖啡或者茶吧,又怕整夜失眠。百无聊赖中,她关了灯走上阳台。

风轻月白,一对青年站在蔷薇丛前拥吻,女孩儿像急着要回家,推开男孩儿,男孩儿恋恋地拉着她的手不放,女孩儿挣脱他的手走了,男孩痴痴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女孩儿走上门厅回头望了一眼男孩儿,踩着细碎的脚步跑回来,两人又吻在一块儿。李佳温柔地笑了笑,想起她和权思亮热恋的岁月。这时男孩儿又拉着女孩儿的手,给女孩儿说着什么,风送来女孩儿的娇笑。

当年的李佳也像女孩儿这样笑。

回到卧室,李佳亲了亲权思亮的耳朵,权思亮烦燥地翻了个身。李佳不知为什么就流下泪来,泪水滴在权思亮裸露的背上。

权思亮轻轻打起鼾来。

李佳系里一位年轻同事结婚,请李佳去做伴娘,李佳估计赶不上回家做饭,便给仅思亮打电话让他自己解决晚饭,打通电话,那头却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宴席一散,李佳打了一辆车往回赶。走在楼下,听到一阵熟习的小提琴声从她家窗户里传出,是权思亮又在拉《梁祝》。权思亮从进了省政府很少练琴,今天不知他哪根筋发痒,又拉起琴来。李佳没有上楼,靠在一棵丁香树上静听琴声,她与权思亮相爱的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似乎伸手还可以摸到它,现实却是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情感的河已不再激情涌动。

日已黄昏,清澈如山间清泉的空气在琴声的拂弄中变得柔软多情,李佳打电话想请权思亮下楼陪她散步。

权思亮接起电话问李佳在哪里,有什么事?这时一个女人向李佳走来,原来是毛四女,刚回去两个多月她怎么又来了?

李佳对权思亮说了声没事,我就回来。然后站在原地等毛四女过来。

毛四女瘦了黑了,少了一脸无忧的笑容,反而显出几分耐人寻味的风韵。李佳以前没看出毛四女还是个美貌女子。见到李佳毛四女只说了一句我想二娃,便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李佳心想,毛四女是成年人,是母亲,还这么不懂得自制,不懂得为孩子着想,她要是这么哭哭啼啼三天两天跑来看一回,让孩子怎么安心学习?权思亮也在窗口看到了毛四女,给李佳打电话,请毛四女上楼来。

电梯上,李佳又发现毛四女的一大变化,她把一条马尾辫拧成两根麻花辫子,毛四女见李佳的目光落在她的头发上,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便说他打的。李佳莫明奇妙,毛四女拉起一根儿辫子让李佳看她脖上粉红的疤痕,说他用炉盖子打的。李佳这才明白毛四女又在说她丈夫打她的事。那夜,乡长叫我去他办公室,他说他爱我,想我想得睡不着。后来他老婆来了,我把事儿全揽在自己身上。他老婆心狠,叫来二娃他爸打我。我没跑,想到乡长说他爱我,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毛四女不换气地说着那些李佳最不想听的话,李佳想,毛四女怎么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像一幕荒诞剧。她的私生活这样污七八糟,很容易得上不洁净的病,也许她早得上了,李佳好像闻到一股浑浊的气味从毛四女身上散出来,她下意识地往电梯口挪了一步。毛四女的脸红了。

一进门毛四女到处找新生,李佳说你别找了,新生在学校。

他晚上也不回来?毛四女问了一声,不等李佳回答就哭了,李佳请她坐下说话,毛四女不坐,哭的嗡嗡响。李佳劝她别哭,让人听见不好。毛四女说她今天一定要见孩子。权思亮把李佳叫到一边,低声说佳佳,你带她去看一下,思念一个人很痛苦,有时控制不住。李佳不由地想到了那个已嫁到美国的女孩,于是趁势讥讽道:我在这方面没你有经验。权思亮笑道:没想过别人还没想过我?千里迢迢跑到广州。李佳冷笑了一声,不再理权思亮,打电话请龙瑜过来,龙瑜问毛四女出了什么事?毛四女说她接连三夜梦见二娃面黄肌瘦被人圈在一个铁笼子里,二娃哭着叫妈妈,她跑到眼前二娃又不见了。龙瑜安慰道:做梦不能当真,孩子好好的,明天你去学校看看就放心了。又略带责备地说正是农忙时节,你走了地里的活儿表哥一个人能忙过来?从老家到省城一千多里路,来回要花掉几百块,你跟表哥又不宽余。毛四女说你表哥想得比我还厉害,还说让我把二娃领回去。他说钱算个啥,为看二娃我们花多少都心甘。李佳又请毛四女坐,毛四女要看新生的照片。权思亮对毛四女说孩子回来后,他们没敢领出去玩,也没照相,情况特殊,希望毛四女能理解。

连张像都没给照啊,毛四女失望地自语,二娃在家就盼着来大城市逛公园,看真老虎狮子,哪都没去啊?

毛四女提出要到新生房里坐一坐,李佳走在前面打开门,毛四女进去坐在新生床上,用她因长年劳作而变得粗黑的双手抚摸新生的床,用抱孩子的姿势抱他的枕头。

李佳轻蔑地想:这个女人真会表演。

毛四女提出要去龙瑜家住。李佳也没有挽留她。

毛四女跟着龙瑜一走,权思亮就说李佳不近人情。新生是毛四女抚养大的,她对新生有感情。设想一下,你一个多月见不到权衡,什么滋味。李佳想,毛四女对存折比对新生更有感情,瞧她上回把存折往鞋里藏的那副德性。

权思亮唉声叹气道:李佳,你好像就不懂的爱。从来都不肯体恤一下别人。对毛四女,你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简直残忍。又说李佳自私任性,为所欲为。李佳见权思亮说的咬牙切齿,想反驳几句,又觉得此时权思亮在气头上,搞不好两人会吵起来。李佳爱给权思亮耍小脾气,却害怕吵架。李佳听到邻居吵架,总觉得很好笑。现在大家都是关起门过日子,如同把心藏在胸膛里,自己的生活、感受不想公示于人,夫妻闹了矛盾,却忍不住大喊大叫,唯恐旁人不晓得自己如何委屈,对方如何无理,事过境迁,方悟得什么好处也没捞得,白白丢了面子,后悔得恨不能从旁人耳里挖出自己当时说出的过激言词。所谓后悔,就像李佳生新生。

李佳站起来,想去园子里走一走。

权思亮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号码,没接。李佳也不奇怪,有些陌生号码权思亮经常不接。手机一遍又一遍响,李佳简直要愤怒了,权思亮还不接电话。李佳想,什么人打电话,这般执著?对方不接电话,心凉不凉啊?如果她遇到这种情况,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李佳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落日在西天最后隐没,总觉得它像个想要自尽的人,而且是女人,迷茫、无助、绝望、糊涂。认识李佳的人都认为李佳幸福,李佳对生活也没什么不满,可是自从有了新生,她偶尔会想到死,李佳想到死并不是想去死,她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它。心理学上讲,想到死是心情抑郁的原故,严重者可能患有抑郁症。李佳问自己:我心情抑郁么?不,她自问自答,我冷静智慧的很哪!李佳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李佳在园子里直转到灯火通明。回到家,权思亮又不知上哪儿去了,客厅变的很空很大。

李佳脱了鞋蜷在沙发上,电话响了,她猜想是权思亮,于是光着脚跑去接起电话。

你好!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李佳若有所失。你好,对方又向李佳问了一声好,问权思亮在不在家。

他出去了。人在独处的时候接起电话不免想多聊几句: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么?

我是他大学同学,想请权处长帮个忙。对方说话的声音甜润轻柔,如春风拂面,李佳立刻想到权思亮早年那个“她”,低头看电话上的来电显示,是市内电话,又听她客气地称权思亮为权处长,还问权思亮的手机号码,连手机号也要问她,定然是一般关系,李佳笑着把电话号码告诉她,并请她有时间来家里玩。

茶几上手机的短信息信号响了起来。李佳发现权思亮把手机忘在了家里,她犹豫了一下打开手机,却看到:

亲爱的小亮:

我坐上回广州的火车,半年来的悲悲喜喜,如身后的古城渐渐远逝,在明天日升之后,都将成为回忆。地球是一列驶向未知的客车,我们在此相逢,离别,又相逢,虽然我感觉分开只一瞬间,但事实已是十几年,你已在自己的位置上深深扎根,长成参天大树,冠上有鸟儿的巢,杆上有蚂蚁的穴,我能听到你勤奋汲水的声音,能看到你把枝叶努力伸向天空迎取阳光。

我渴望在你的树上重新摘到属于我的果子,渴望在你的春天再次开出我的美丽,但正如你所说,你已不单纯是你,你是丈夫是父亲,如果你动摇,鸟无所归,蚁无所附。我只能走了,小亮,我不能让你幸福的生活再度成为变味的苦酒。离开你,我心如刀割,恨不能化为无痛的石头。我该受折磨,愿受折磨。痛吧,是痛苦也是痛快!

跳的再高也不能飞翔,跑的再快也赢不了命运。世上没有绝对的错与对,含泪回首,来路百折,少走哪一步也不能到达今天。我不觉得遗憾,只感到无奈。我不认为拥有你的爱此生便会幸福,所以多年前我离你而去;没有你的岁月有时就像无星无月的夜,所以多年后我又寻梦而来。

连日来你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临行前冒昧把电话打到你家,才知你换了新号码,本想最后通一次电话,但又想,你不会给我机会,所以选择了发短信。小亮,你知道么?你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对我来说它就像来自天堂的福音。

你太太很文雅,你要好好爱她。不知她是否喜欢我送的那条项链?那笔钱是送你的,求你欠我一回。小亮,别人都认为你春风得意,我却认为你走的是一条磨心路,只有我知道,为了在这条路上走的更长远,你放弃了多少快乐。保重!小亮,再见,从生命的本质上说,任何相聚都是短暂的,唯离别永恒。最后一次吻你。永远爱你的舒雅。

短信一封接一封发来,李佳一封接一封看去,她一阵比一阵更强烈地感觉到,她被人强压着头灌了一盆洗脚水。

我是个傻子。李佳惨然一笑。

屋子里寂静如死,手表的秒针仓促地跳动着,如一颗受惊的心脏。岁月不会因任何人任何理由而停滞,能终止的只是一事一物一人。生有何欢?李佳有气无力地想,生有何欢!想起权衡,眼泪溢出了眼眶,李佳不能让她的权衡失去母爱。离婚吧,各走各的,省的伤心。权衡会怎么想呢?他上周回来说同学们看了妈妈翻译的小说好羡慕,他们说权衡你老爸和老妈为什么都那么优秀啊。如果这个家散了,权衡怎么受得了?李佳的母亲寻找晚年幸福,李佳依然如骨在喉,权衡他还那么年少那么敏感。

李佳拉灭灯坐在沙发上,月光从窗户外照了进来,白白亮亮的,轻柔如纱。月光慢慢将李佳包围,她感到了月光的沉重。

李佳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真想一觉睡过去,睡到白发枯颜,万事皆休。然而她还是起来了,因为龙瑜跑来说毛四女领着新生走了。

我没想到她的自制力那么差啊,龙瑜后悔不迭,我把新生接到我家是想让他们母子一起住一夜,谁知天没亮她就给领跑了。

随他们去吧!李佳气若游丝,她说龙瑜,我山穷水尽了。她想把短信的事告诉龙瑜,话到舌尖又忍住没说。经验告诉李佳,伤口还是包扎起来有益,动辄血淋淋地示人,每每小伤变大伤,徒增痛苦。沉默是最好的止疼剂。

龙瑜走了。李佳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像端了一杯毒药,她鼓起勇气重新翻看短信,却发现一条不剩了。

门铃又响起来,打了门,李佳意外地发现权衡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大束白玫瑰。

妈妈,母亲节快乐。他把玫瑰花放在李佳怀中:祝妈妈永远年轻漂亮。

今天是母亲节啊。权思亮蘑菇似的从权衡房间里冒出来,裹着睡袍,趿着拖鞋,两眼发红,明显没休息好,脸上的表情平静到不自然。

权衡兴奋地,我们团五一节要去上海演出,爸爸,你和妈妈一起去吧,你们很少一块儿旅游,这回就算陪我去好不好?

权思亮一口答应下来,又说不知你妈妈愿不愿意?

我妈妈当然愿意。权衡大包大揽,我妈妈最爱我了,其次才是你啊。

权思亮哈哈大笑,权衡也咧着嘴笑。李佳看到花枝里插着一张卡片:当我还是一条小鱼的时候,妈妈,我在你生命的大海里游;后来我变成小孩,妈妈,我在你爱的草原上奔跑;有一天我会比爸爸长得还高,妈妈,也许我会走到山那边海那边,但是我并不胆怯,因为我的身后,就是你爱的草原,辽阔的草原。

李佳心里十分感动,却说权衡母亲节还放假啊?权衡说不放,他起了个大早跑回来给妈妈送花。别的同学都买康乃馨,说康乃馨是送给母亲的花。我说康乃馨是送给老妈妈的花,我妈妈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只有白玫瑰才能配得上她。

权思亮问权衡,你真那么说的?会得罪人呢。

讲真话怎么会得罪人?权衡笑着说老爸,我给妈妈送花,你不给点儿奖励?说着做了个要钱的动作。权思亮问他要多少。权衡说玫瑰花加出租费,然后再给10块钱买个肯德基超大汉堡,足矣。

李佳听到肯德基,抱怨地叫了声权衡。权衡说妈妈,我知道,你又想说肯德基是垃圾食品,但是我爱它呀。据你翻译的那篇小说里讲,人一生不能没有爱,却又难得拥有爱,发自内心的、真挚的爱能使一个凡人变成天使。我发自内心地、真挚地爱肯德基,总有一天我会长出肉桂色的翅膀来,妈妈,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李佳笑了,小说里根本没有这样的话,尽是权衡杜撰的。李佳说妈妈反对你吃肯德基是爱你,为你好。

爱应当是宽容的,妈妈。权衡一边开了门往外走,一边说,宽容你爱的人犯一些小小的错误,比如他挤过牙膏有时忘了拧盖儿,用过厕所偶尔忘了冲水;还有,宽容你爱的人喜欢你不喜欢的东西,比如说爸爸喜欢羊杂碎,我喜欢的肯德基。

权衡赶回学校上课去了,权思亮破天荒钻进厨房手忙脚乱弄起了早饭。这时毛四女打来电话,告诉李佳她和新生在动物园,让李佳不要担心,她下午送新生回学校。毛四女还说她在新生床下压了一张存款单,自从新生到她家李佳寄来的钱全在上面,本来打算等新生结婚再给他,可她听乡长说二娃念书的学校叫贵族学校,很费钱,这回从家里起身就给李佳带来了。

学校附属幼儿园的广播里传出悠扬的童声合唱: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

李佳走进厨房,对权思亮说我来做吧。权思亮握着煎锅柄的手哆嗦了一下。

中午回家吃饭。李佳接过煎锅说,顺便买束康乃馨,一起去看看我妈妈。

一束几朵?权思亮没话找话。

李佳没理他,自顾自说:买两束吧,给你妈墓前也献一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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