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河

2004-04-29 00:44
延安文学 2004年5期
关键词:四毛气死杏儿

苗 雨

自从父母在瘟疫中死后,牛娃所有的记忆和感受就围绕着饥饿展开。

牛家的这根独苗儿牛娃,八岁那年得了场怪病,沉沉睡了七七四十九天,水米未沾牙。请神汉冯继财来跳神、叫魂、抬炉子,叫马阴阳搬埋了老坟,到白云庙上香许愿都无济于事。牛老汉一家开始给儿子准备后事,雇人到永安县城壕沟拾了一个死女婴,只等儿子一咽气,就成阴亲。合葬的杨木小棺材在牛家硷畔上发着惨白惨白的光。卜先生最后一次把完脉,摇了摇头对绝望的牛大牛妈说:“医生只可医病但不能救命,准备后事吧!”话未落地,牛娃伸了个懒腰,眼还没有睁开就喊:“妈——我饿——”

欢天喜地的牛大牛妈顾不上吓得半死的卜先生,赶紧给儿子拿吃的。牛娃一口气吃下八个窝窝头,又喝了八碗拌疙瘩,一抹嘴跳下炕。看见硷畔上的杨木匣子,也不做声,抡起斧头一阵噼里啪啦,小棺材成了一堆劈柴,架上女婴放火就烧,一股黑烟起来,将整个村子罩住。人们吓得赶紧闭上门窗、大气也不敢出。这股黑烟最后在杏子河两岸的山坡上散开。几个月后,山坡上、村子里还弥漫着一股焦腥焦腥的糊味,直到来年第一场春雨过后,这股子味儿才散去。这一年,杏子河两岸桃树、杏树、梨树、还有其他树都没有开花。秋收时倒落了个人老几辈儿没见过的大丰收,家家户户前仓疙堆后仓满。

牛娃每长一岁,饭量和力气就长一圈,十六岁那年一顿能吃升米升面。也就是这一年,牛家的两头牛相继死去,牛娃就把犁套在自己身上耕地。“气死牛”是村里人给他起的外号,小名“牛娃”倒慢慢没人叫了。

川道里这场瘟疫闹得十分凶险。晚上睡觉好像能听到从上川传来的马蹄声,活着的人开始挪窝。杏子河的人陆陆续续爬上杏子堡,将老寨子拾掇拾掇,和牛羊牲口一起听天由命地住下了。这些寨子几千年了还是那么坚实、耐用。

住在寨子里的杏子河人等了一个夏天,预料中的血光未起。他们大着胆子将春天种下的谷呀、豆呀收回,晾晒完了,支起大锅炒着吃。春天里播下的儿呀、女呀这时也要出世,坐月子的婆姨总不能老吃炒豆子。他们想起留在村子里的磨和碾子。磨好说,两人一扇,穿根棍子抬起便走。碾子就不同了,老先人手上从清涧请来的能工巧匠在一块整石上凿的,碾盘碾座现在还是石山的一部分,碾盘中间立根柱,套上碾柄,碾子就轱辘转起来了。没有七头牛八只虎的力气休想把碾子移动分毫。

碾子的事搅得寨子里的人心慌意乱。十八岁的气死牛悄悄去了一趟杏子河,回来后告诉大伙,他能把那个家伙扛上来,只是要吃顿饱饭才行。人们权当是看场笑话,让几个照顾月子的婆姨开始给他准备饭菜。她们把新收的软糜子磨成面,一层一层铺在笼布上蒸熟,沾上水团成十八块碗大的粘糕疙瘩,又将洋芋、豆角、白菜、粉条、腌肉放在一起熬了一锅烩菜。

气死牛吃一疙瘩粘糕就一碗烩菜,十八块糕疙瘩吃完,一锅烩菜就剩下点汤汤水水。

气死牛吃饭的当儿,两个后生砍了后山一棵柏树做成杠子抬了回来。气死牛掂起杠子往胳肢窝一夹,扑趿扑趿,迈起牛一样的步子朝杏子河走去。

来到村头,他把柏木杠子泡到水里后就靠在碾子上打盹,过了一会儿他捞起水里的杠子,穿过碾心——

“走!”

气死牛扛碾子上山如同脚户们唱着“兰花花”走西口那般步履自如。轻松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将碾子扛上寨子。

好像预定的劫数一样,不出老人所料,河套的回回反了,蝗虫般从鄂尔多斯铺天盖地掩杀而来。顺姚沟而来的这路在杏子河停下了,经一路奔杀,掠夺来的粮草所剩无几,他们急需补给。领头的那个黑汉子在这个高原上少见的殷实的村庄巡视了一遍,没见一个活物也找不到一粒粮食。他断定村子里的人就藏在附近。这个判断很快得到证实,他们发现了那个寨子。

不可一世的回回们在黑汉子率领下去夺取寨子,沿途未遇任何抵抗,爬上姚沟山也是如此。快接近寨子时,所有的回回一下子呆若木鸡站在坡上不动了,他们被亲眼所见的这桩难以置信的事情震住了。队伍中不知有谁叫了一声“真主啊!”恐怖的情绪立马蔓延开来,一队回回如惊弓之鸟扭头向山下逃去。

气死牛那天灰气冲天。过后人们都后悔没给他吃上一顿饱饭。他就那么瘪着肚子,扛起那眼硕大的碾轱辘往寨口一站,一队回回就退了。可他自己却没有力气将碾子放下。村里的男人们在马阴阳的指挥下,赶紧将粮食口袋从柏木杠子两头摞起,撑住了碾子。气死牛脱身出来时人已瘦了一圈,他觉得一辈子的劲儿今天一下子给使完了。

寨子里的那些事后诸葛亮给气死牛蒸了十八块疙瘩粘糕,熬了一锅烩菜,可他只吃了一块粘糕和两碗烩菜就饱了。从此与常人无异,吃得少、饱得快,米面省下不少,力气小了很多,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庄户人。

“回回乱”如潮起潮落,来势也猛,去势也快。高原上的村落像以往任何一次战乱一样又恢复了生气。杏子河的人也迁回去休养生息起来。气死牛扛石退敌的故事在十沟八川传开了,被瞎眼的说书匠弹着三弦儿添盐加醋地到处传唱。

气死牛没有回杏子河,他在寨子住下,开荒种地,圈养牲口,娶妻生子,收留饥

民。不几年,寨子成了一个村落,人们不约而同地将这里叫做“扭头跑”。

“走在人前吃在后,十个龟子九个臭。阴阳先生定风水,不过三代断了后。”

阴阳、龟子也就是吹鼓手、还有臭狐子,这三类人门头都不高,所以正经庄户人无事不跟这些人打交道,更是严禁和这些人通婚,以保证家族血统的纯正。但任何正经人家一生都有几次离不开这些人,婚丧嫁娶,打窑动土,搬埋老坟哪一样都离不开阴阳先生和吹鼓手。由于这特殊的原因,这些让人既见不得又离不得的低门小户之间只好相互通婚。

马阴阳随大伙回到杏子河时,儿子马栓也大了。马阴阳从他父亲老马阴阳手里接过罗盘等一干行头后,下了毒誓,决不将这断子绝孙的营生传给后人,但儿子马栓并未因此而茁壮起来。这孩子从小尿炕,打死不改,一直长到十六、七岁,反而愈来愈不成样子,由原来一夜一泡尿变成两、三泡尿,汪汪海海,臊味难挨。尿得人面黄骨瘦,不男不女。裆下的小鸡鸡一直没变成牛儿,红溜溜一片,不长一根毛。马阴阳心里着急去问卜先生,卜先生建议让娃早点成亲,冲一冲喜也许能早点成人。

扭头跑的气死牛差人送来礼当,想问个好日子把卜先生的女子娶过去。马阴阳翻黄历给定了个日子。

杏子河嫁女,扭头跑娶亲,前庄后寨一派喜庆。平日里管事的卜先生这回派不上用场了,牛皮哄哄当上了老丈人。管事一职由马阴阳暂代。

马阴阳从姚沟请来姚家父子一干吹鼓手后,上马饸饹下马席,吹吹打打把卜家女子娶回扭头跑。办完这件风光体面的事后,马阴阳随姚家父子去了一趟姚沟,一头毛驴驮着姚家女子,悄悄回到杏子河。

马栓也成亲了,庄里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打问,只有几个嚼舌头婆娘神秘兮兮地说,新娘子的狐腥味儿如何如何地臭。

卜家姑娘嫁给气死牛也就失去了自己的姓,变成了“牛家的”或简称“牛家”。“牛家的”的过门不久就有喜了。

从杏子河迁到扭头跑的牛姓第一代人出世了,随着这孩子一声嘹亮的啼哭,预示着牛氏家族即将开始兴旺发达。

高原上地广人稀,任你占有多少山坡地,也只能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好在这几年风调雨顺,气死牛领上庄客开了大片的荒地,打下的粮食能挨三年饥荒。他已不满足于像老先人那样只在黄土里刨食吃,好在他凭借这得天独厚的寨子,招揽了足够的人手。他把老人、孩子分出,去放牧牛羊牲口。农闲时,将轻壮年组织起来,赶上骡子,走起了脚户。

气死牛的脚户队从扭头跑出发时驮着上等的柏木棺材料子,自第一站杏子河开始,过双河、周河,到永安、肤施、铜州,边卖料子边收牛羊毛和生熟皮子。在耀州卸货后,装上棉花布匹、针头线脑、烟嘴烟锅,还有那有名的耀州瓷器,一直走到北草地,货也卖完了,顺路下来再驮上盐。如此反复,从不空走。几年下来,气死牛集起万贯家产,成了前后川上有名的财主。

气死牛的小子牛蛋到了鸡嫌狗不爱的年龄,整天上树、掏鸟蛋、堵烟囱。气死牛去问老丈人卜先生,卜先生说小子娃现在调皮长大有出息。外爷给牛蛋取了个官名叫牛子耀,还让气死牛送儿子到吊坪一家私塾开蒙。

牛子耀就读的私塾是本县有名的大户曹家设立的。曹家世代耕读传家,在“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沟壑纵横的高原腹地,曹家是少数几个遵循孔孟之道的家族。

牛子耀的同学中,有个叫曹士荣和范茂堂的,这三个猴小子是学堂里最聪明也最调皮的主,平日里不甚用功读书、背书时回回相互作鬼脸,搞小动作蒙混过关。这一回先生张广元将他们分开,结果背不出书都挨了板子。三个小鬼受不了此等委屈,他们决定整治整治这个秃脑儿先生。

牛子耀画了一幅张先生的光头像,画上写着“吾师张广元脑袋圆圆的像个猪尿泡有诗为证:秃脑光,溜裤裆,裤裆有油了,秃子咬俅了。”

他将画贴在学堂门上,贴好后,懒兮兮的范茂堂一屁股坐在张先生家的烟囱上。正做午饭的张先生被一股倒烟呛出门,昏头昏脑地听见有人在树上“秃脑光,溜裤裆”地编排自己。胆大心细的曹士荣爬上了学堂门前那棵十几丈高的箭杆杨,领着树下的一群小孩唱儿歌。张先生担心曹士荣掉下来没有吓唬他,转身向学堂走去,他仔细看了那幅画,点头赞道:“孺子可教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转念又想到师道之尊严,叹了一口气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莫怪为师心狠!”

气死牛和另外两个捣蛋毛孩子的父亲被叫到学堂。西河口老范二话没说将范茂堂领回,交给一位武把式,范茂堂从此摔胳膊踢腿、舞枪弄棒不在话下。

曹士荣被罚在曹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就是不说一句认错的话。族长发话下来,“不想念书就不要难为娃娃了,让他跟脚户去吧!”

气死牛领牛子耀回家,没走到杏子河就把他打了个半死,往杏子河老丈人卜先生家中一扔自己回扭头跑去了。三个月后,牛子耀养好了伤,被外爷硬拽着送到吊坪张先生处,重新之乎者也地念起了书。

杏子河的马栓比气死牛晚成亲一天,可现在牛子耀都上学堂了,马栓媳妇的肚皮还扁平如初。

成亲那天,马栓被吹鼓手姚家的臭狐子名声吓坏了。他不知新媳妇会不会将他臭死,躲在驴圈里不敢回窑,直到被马阴阳劈头盖脑骂了一顿,才怯怯推开新窑的门进去。

马栓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顺着香味摸去,摸到了新媳妇身上。“他们哄人哩,一点也不臭!”马栓心理嘀咕着继续着他的摸索。好像一只贪婪的狗似的在新媳妇的乳房上、腋下、两腿中间嗅着、摩蹭着,新媳妇开始喘着大气,继而克制地呻吟起来,当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妙的时候,马栓慢慢停了下来,随后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新媳妇整夜整夜幽幽怨怨的,苦不堪言。回门那天,她向娘家嫂子讨教,嫂子悄悄授她一计,新媳妇恍然大捂,欢欢喜喜跟着男人返回杏子河。

当晚,新媳妇一口吹灭了油灯,咔嚓咔嚓吃着什么。马栓听得真切,吐出含在嘴里的乳头问:“你吃啥?”

“枣!”

“甜不甜?”

“甜!”

“我也要!”

“那你爬到我的肚子上来!”

“枣在哪儿?”

“在嘴里!”新媳妇用舌头将一颗甜枣送进马栓嘴里。

“我还要!”

“你给我肚子里尿泡尿,我就再给你一颗枣!”

“行!”马栓将小鸡鸡放进迎上来的媳妇里边。

“我还想吃枣!”

“你使劲晃几下我就给你吃!”新媳妇有些把持不住,双手死死抠着马栓那两个瘦小的屁股蛋子,发着急切的喉音。

“你咋了?”马栓很不适应媳妇的反常举动和那种粘糊糊的感觉。

新媳妇突然“咯噔”一下心里一惊,她慌忙推开马栓,点亮油灯。当她掀开被子看到马栓那蔫软蔫软的小鸡鸡和周围一片寸草不生的皮肤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老公公马阴阳听到儿媳的哭声,叹了一口气,从被窝里爬出,嘴里不停地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什么,发了疯似的将一干阴阳行头扔进了杏子河。

马阴阳算来算去,马家当阴阳才仅仅两代,他认为老天爷不该如此绝人。阴阳行头扔了,他专心务起农活,期盼着马栓早日由骟驴变成儿马,好为马家续上香火。

马栓跟着扭头跑的脚户队走南闯北去了,每年腊月二十八带着年货回家,正月十五一过抬脚就出门走了。

老公公务农,马栓媳妇持家,里外分明。晚上公公捻毛线,媳妇在另窑纳鞋底,相安无事。老公公的毛线坠儿用了好几代人了。这个上好榆木制成的小物件,中间略粗,两头浑圆,像个缩小了的擀面杖。经几代人的拨弄和无数毛线、棉线、麻线的缠绕厮摩,早已光滑圆润。

马栓媳妇纳鞋底的线用完了,公公在地里劳作,她就自己从线坠儿上取。平日里她取完线就回另窑或坐在硷畔上纳鞋底,这次她下意识地把玩了一会儿那小可怜线坠儿。

线坠儿那种光滑圆润麻酥酥、痒兮兮的感觉从手心传到脚心。她感到有点微微发热,将线坠儿放在脸上想清凉一下,可由于握在手里的时间太长而有些温热。线坠儿在脸上像擀饺子皮儿似的滚了一会儿,就顺着脖子滑向胀鼓鼓的胸脯。那件单薄的衫子不知什么时候挣开了扣子,任线坠儿在两个白皙坚实的乳房上肆意妄为。这时,马栓媳妇开始大口喘气,并随着线坠儿的动作,喘气声也越来越急促,随后变成一种愉快的呻吟,线坠儿已滑过平坦如缎的皮肤,滑向她温暖如春的下处。

她躺在老公公充满男人汗臭味儿的炕上。紧闭着双眼,身体似乎飘到空中,四面群山像汹涌无比的海浪像她猛扑过来。她被这黄色巨浪托起来、摔下去,不停地抽打着、蹂躏着、撕扯着,无休无止。她体会着窒息的快感,死亡的欢乐。终于在某个边缘,在几乎不可能达到的极限,她大呼一声,身体软软一瘫,一股晶莹透明、异香无比的泉水流向老公公的棉毡。

太阳落山以后,劳作一天的老公公回到窑里。他闻到一股似曾熟悉的香味,但一时还想不起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样的香味。马栓媳妇将饭端到炕上,给老公公舀了一碗,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她没有像平日那样把饭端回另窑自己吃,而是将半啦浑圆的屁股斜搭在炕沿上,一边吃饭,一边抽空用两只眼睛在老公公那已不十分健壮的身体上扫来扫去。

晚饭后,老公公舒展舒展四肢准备捻毛线,可那股香味却似乎浓烈起来,久久不散。他寻着香味闻去,鼻子触到棉毡的一股污迹上,用手摸着有点发潮。老公公感到莫名其妙,下意识抓起毛线坠儿准备捻毛线,可毛线坠儿有点粘手,拿到鼻子前闻闻,香味中还带着一股子腥臊气。“这是什么味呢?”老公公努力回想着——

那年,马阴阳到后姚沟迎亲,马栓媳妇骑在驴上,马阴阳跟在后头,顺姚沟一路走来,马柱媳妇骑在驴背上,用少女所有的经验想像着初夜的那件美事。想着想着,下身就湿润起来。她不知道跟在后面的老公公闻到一股香味,身体使劲往驴鞍子前边沿靠了靠,随着驴儿那一起一伏的步点,磨蹭出一个又一个的高潮。

跟在驴屁股后面的老公公被一阵又一阵的香气袭扰,心里暗暗吃惊,她没想到臭狐子家里能出如此香女,也替马栓高兴。所以当天夜里马栓躲在驴圈不敢回洞房时被他狠狠骂了一顿。

新媳妇接回杏子河,老公公给驴卸鞍时,又闻到那种香味,鞍上的被褥湿了一大片,粘潮粘潮的。

老公公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感到一阵恐惧,诅咒着这个要给家门带来不幸的妖女。又禁不住诱惑去舔棉毡上的那滩污迹,还将线坠儿噙在嘴里,身子一挺一挺地跑马了,一股灰白色的脏水恰好射在马栓媳妇留下那滩污迹的棉毡处。

至此以后,马栓媳妇想要男人的欲望越发强烈了,她整天用各种各样假想的男人来消磨时光。想到妙处,就用老公公的线坠儿自慰。

那是个六月天的大正午,酷热难耐的人们被树上的蝉声搅得更加烦躁不安。另窑突然响起马栓媳妇放肆的酸曲:

正月里来哟正月天,我给公公来拜年。公公拉着我的手,这些娃娃的好绵手。……六月里来哟六月六,公公要摸我奶头头。扳转脖子吃了个口,这些娃娃的好肉肉。……

马栓媳妇还没唱到十二月,老公公这里就怒气冲天,不由自主了。他操起一根牛鞭,骂着姚家的祖宗十八辈,踢开另窑的门,顺势就是一鞭,鞭稍被炕拦挡住差点儿落在马栓媳妇身上。赤身露体的马栓媳妇夺门而出,躲进了驴圈。气喘吁吁的老公公撵了进来,噼里啪啦抽起了儿媳。马栓媳妇“啊!啊!”叫着,随着皮鞭的不停落下,她痛苦地叫喊着。马栓媳妇突然抱住了老公公,她哭着说:“要打你就打死我吧,这种没男人的日子我过够了。”老公公感到儿媳妇那柔软滑腻的身体,忍不住把她放倒在地上,他爬上了儿媳的身子……

马栓媳妇分娩那天,一个人在窑里哭天号地,诅咒着马家的人老十八辈。巨大的疼痛使她后悔当初的放纵,她甚至怀疑这是老天爷有意对她的惩罚。有一阵,她放弃了任何努力,绝望地躺在那里,只盼着快快死去,以结束这难捱的痛苦。

笨手笨脚的老公公这个时候什么忙也帮不上。其实,从马栓媳妇怀上那天起,他就不知是喜还是怕。他从来不敢让一种想法在脑子里停留太久,更不敢对某个想法进行深思熟虑,而是让一个又一个想法不停地在脑子里变换,从而保持一种混乱的、混沌的、麻木不仁而又依稀明了的半梦游状态。这种状态能够使他在这十个月中对马栓媳妇的肚子始终熟视无睹,甚至在几天前还爬上儿媳那高高鼓起的肚皮,完成一生中最后一次交媾。

当下,马栓媳妇窑里的动静,一下子使老公公从那种状态清醒过来,正在发生的事让他感到无助、可怜、可笑和那么不可思议。他六神无主地在院子踱来踱去,不知不觉中踱进了驴圈。他没像往常那样给驴添草添料,莫名其妙伸出手指去戳驴屁股眼。驴被这反常举动激怒了,尥起蹶子就是一蹄,不偏不倚,恰好踢在老公公心窝。他没有感到太疼,只是眼前一黑,软软倒在地上,听到窑里马栓媳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庄里人给跑脚户的马栓捎话说他大殁下了,没提他媳妇生了一个女娃。

马栓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将老人抬埋上山,当然没有让这个死在驴圈的人进老坟。

马栓回来后,一直忙着抬埋老人,都没进另窑看看坐月子的媳妇。后姚沟娘家嫂子来伺候月子,她给这个生在闰三月的女娃起了个名儿叫闰花。

马栓再没有跑脚户,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马栓媳妇本来就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经此一劫,她变的心如止水,无悲无喜,在平淡日子中将马家里里外外拾掇得妥妥贴贴。

闰花如泡在缸里的一粒豌豆,转眼抽出嫩牙,咯咯长起来了。给这个了无生机的院子带来些许人气。

神汉冯继财十五年做下十一个娃娃,懒兮兮的婆娘像母鸡下蛋一样,一撅勾子一个。回到家里齐刷刷一炕,走道路上长溜溜一行。按说高原上的女人一辈子生上十个、二十个不算稀奇,奇就奇在神汉家个个都能抱起。别人家生养娃娃就像在这七沟八梁的黄土上种庄稼,得广种薄收,坐上十回月子能抱起三个五个就算烧了高香了。

扭头跑的气死牛自打生了牛子耀后,任凭在婆姨肚皮上辛苦,那不争气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这令气死牛非常失望。牛家本身人丁不旺,现已是三代单传。气死牛好容易把光景熬到人前头了,也就动了多子多福的念头。为这,烧香求神拜佛,办法都想尽了,婆姨扁扁平平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

冯神汉抱起第十个娃娃后,下决心不再生养了,所以他尽量克制着不去沾染自己的婆姨,坚持了几个月。

西河口有个女人被毛鬼神缠上了,一犯病就赤条条一丝不挂,逢墙上墙,逢树上树,没办法请冯万才去跳神。冯神汉被这赤身露体的女人搞得差点儿伐不了马,坏了半世英名。当晚返回杏子河的路上,他眼前老是出现明晃晃的女人身体,尤其惹眼的是那对儿棉软酥涨的乳房。回到杏子河已是半夜,女人光着身子给他开门,迫不及待的冯继财没等女人上炕就像牲口交配那样从后面插了进去,倚着炕沿一边来回抽动,一边闭着眼睛想像西河口那个光身子疯女人。

这次不理智行为的直接后果是女人又怀上了第十一个娃娃,这让冯继财心里很不痛快。多一口人多一张嘴,他的负担又要增加了。

六月杏黄,冯继财的婆姨腆着大肚子去摘杏,摘着摘着闻到一股焦腥焦腥的味儿。她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想起这种气味是多年前牛家烧过女婴留下的那种味儿。

比闰花晚生几个月的杏儿,虽然长的清清秀秀、俊模俊样,却老是那么一副、病病恹恹的样子。杏儿除了时不时生点小病外,倒不怎么闹人,与家里其他十个孩子也不很合群。

冯继财找到卜先生,让他给杏儿找个人家,当女儿也好,当童养媳也罢,还再三说娃娃太多他养活不起。

气死牛得信后,没和婆姨商量就把杏儿从杏子河领回扭头跑。缺女少儿的婆姨看着这么心疼的杏儿,自然心肝宝贝似的高兴。

冬去春来,数年转眼即过。

张先生要牛子耀去参加乡试博取功名,气死牛倒不反对儿子去赶考,只是说杏儿已十三岁了,赶考之前先圆房再说。张先生也是这个意思。牛子耀对此事并不积极,气死牛骂道:“羞你先人哩!书都念到猪脑子里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看我们这拨人除了你大谁没抱上孙子!”面对严父和恩师,牛子耀只好作罢。

童养媳圆房,一般不大操大办,但还是有不少庄邻院舍、至亲好友前来贺喜、闹房、看热闹。人们发现平常瘦小单薄的杏儿今天显得丰腴端庄了许多,都为牛子耀感到高兴。

晚上,送完闹房的人,牛子耀有些疲劳。他本不想搭理一团孩子气的杏儿,可杏儿越是远远地躲他,他就越感到好奇。弱小的杏儿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轻而易举地逮住了。

怀里这个惊恐万状、娇喘吁吁的小人儿,使他想起古书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这令他有些兴奋。笨手笨脚想解开杏儿的衣裤,可解开一层还有一层,天那!整整解了七层他才见到庐山真面目。

杏儿早已昏了过去,她感觉身体好像掉进无底的深洞那般无着无落。牛子耀将杏儿平放在炕上,赤裸的杏儿被凉炕一激恢复了一半意识,可还不能十分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

牛子耀已被完全激发起来,三下五除二剥了个精光,举起丈二长矛向杏儿挺进。如临大敌的杏儿忘记了恐惧,本能地伸手狠狠抓了那东西一把,牛子耀颓然倒在炕上不动了。

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已超过能叫喊和打滚的程度,牛子耀静静蜷缩在一起,任凭干辣干辣的痛楚顺后脊梁流进五脏六腑。

杏儿这次拼死抵抗不仅保全了自己的肉身,也使牛子耀从此失去男势,阳萎了。

范茂堂被他大从学堂领回后,拜一位南方来的师傅习武。少林武当、南拳北腿、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学了一遍,人就练成一座黑塔,走起来咚咚咚震得路都直晃。

反朝廷的哥老会在高原的传播是从武把式扬师傅开始的,他传奇的经历再加上不凡的身手,使这一带尚处在秘密状态的哥老会蔓延开来。

扬师傅开始传会时不愿意让徒弟们知道,他怕这些嘴上没毛的小子坏了大事。后来他发现范茂堂年纪轻轻却胆识过人,就在教武功的同时给他说三国的英雄、水浒的好汉,教他结社串联、排兵布阵、三十六计等杂七杂八造反的学问。

得到真传的范茂堂身边逐渐聚集起一群后生,这些人中有黑皮、二流子、赌徒、逃兵、还有破了产的庄户人。这些被各种原因所逼已走投无路的人在这里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们除了对收留之恩心存感激外,更对范茂堂那一双铁拳十分敬畏,不少难缠的主在这双铁拳下吃尽了苦头,所幸从没有人被撵走。

范茂堂日渐羽翼丰满,扬师傅就把多年经营的哥老会交给他打理,自己则到别处联络会众,伺机起事。

范茂堂当上了哥老会的“大爷”,杏子河一带以西河口为中心哥老会的势力也在悄悄壮大,只是尚未惊动官府。

念过几天书的曹士荣有幸不需要在黄土里刨食吃,尚未被厚重的黄土压垮,这使他骨子里的“硬气”经过几年脚户生活的历练变得更加坚强、厚实,再加上他天生的胆大心细,没过多久,他不仅取得了曹家脚户领导权,也成了陕甘道上这一行响当当的人物。

据老人们讲,从有脚户起就有了刀客。刀客们行走于白黑两道之间,除了偶尔干点绿林好汉的勾当外,基本上是就着脚户讨生活的。

刚开始,一个、两个胆大的山汉拎了把大刀片往一队脚户前一站,学着说书人的样子大喝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这时脚户头会出来与此人讨价还价,然后留些银两或货物走人。也有说不拢引起冲突的情况,冲突的后果有刀客杀了脚户抢走货物的,有光抢货不杀人的,有脚户杀了刀客或赶走刀客的,更多的则是两败俱伤谁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如此一来,刀客逐渐多了,刀客一多脚户自然就少了,脚户的减少又影响到刀客的生存。

经过多年的争斗,刀客们基本确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他们一般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按允许的比例收取过路费和惩处那些坏规矩的脚户。脚户们也只走与所在刀客有默契的路径,到时主动送上银两唱一声:“见笑了!”收礼的刀客答一声:“好走!”相互抱拳而过,这一路也就平安了。

因货主的要求,脚户们往往要越境走脚,他们把这叫“出路”。平安“出路”的办法有两条:一是准备比平常多一倍的银两;二是有熟人事先打过招呼。但扭头跑的脚户队从一开始就没按这些规矩办,他们遇上刀客只要喊一声:“气死牛的!”刀客们便会闻声而退。

吊坪的脚户队虽说人多势众,事先没有和刀客说好从不敢走“出路”半步,这种状况着实令刚刚出任脚户队掌柜的曹士荣非常不快。这个一向胆大心细的后生,决定坏一坏百十年来业已形成的规矩,但他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不动神色地做好了准备工作。

南下耀州驮瓷,必须经过一处险要之地——子午岭。这一带是大高原的南麓,顺着高原的余脉,方圆百十里长着一片黑压压的大森林,高原腹地的永安人把这里称作“南老山”。林子里除了豺狼野猪外,经常出没的还有强人和刀客。

在这儿占山为王的是马二、马三弟兄俩,这哥俩原本在左宗棠手下当兵,后因触犯军规逃了出来,只好在子午岭落草。林子里的强人刀客被他们逐个杀的杀、撵的撵、收的收,慢慢聚起一股由散兵游勇和强人刀客组成的队伍,干起了打家劫舍、绑票勒索、霸路收钱的营生。

曹家脚户所挣的“走脚费”大约一半多要用在“买路”上,这令曹士荣非常气恼。县境内的两小股刀客虽已解决,可北边张家畔的四毛和南边子午岭的二马仍是心腹之患,“买路”钱基本就用在这两处。土生土长的曹士荣自信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只待时机成熟先收拾马二、马三这两个龟孙子。

牛子耀要到省城赶考,气死牛准备好盘缠后让他跟着脚户一起走,并要脚户们将这批货直接送到省城。眼看就要翻过子午岭了,突然一阵锣响,前面窜出一彪人马。脚户们没有停下,只是放慢了脚步。

“喂!那家的走脚汉?”

“扭头跑气死牛的!”

刀客们让开了道,脚户们赶着牲口一路小跑过了子午岭,身后传来刀客们放肆的哈哈大笑。

“迟早会不管用的!”老把式嘟囔道。

大概又走了十天,他们来到省城西安的北门外,在一家客栈安顿下来,牛子耀就换上长袍马褂进城参加乡试去了。老把式没像往常那样把货物卖给货栈,而是亲自带上脚户们到集市摆卖,这样即能多赚些钱又能等牛子耀。他算计好日子,把驮来的山货卖完再置办齐回去的货物。估计牛子耀也就考完了。

果真如老把式想的那样,牛子耀真的“完了。”得知最后的消息后,为排遣落榜的失望和烦恼,他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闲逛了一天,然后决定三年后再来,这样懊丧的情绪也就稍稍宽慰了些许。第二天一大早,气死牛的脚户队满载着新时的百货顺秦直道向北返回,掐指算来,离开扭头跑已经一个多月了。

马二、马三占据子午岭不久,曾遇上扭头跑的脚户队。他们本想也收些“买路钱”回来,却被手下的喽罗劝住,还讲了气死牛扛石退敌的故事。马二、马三心里并不服气,只是当时实力尚小加之道上的人都这么做也就只好作罢。现在则不同了,这两个兵痞已拉起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那天牛子耀过了子午岭,喽罗们回报说是扭头跑气死牛的脚户,还跟着一个秀才像是气死牛的儿子。马三对马二说,“二哥,等他们返回来,就把那小白脸抓上寨子,好煞一煞气死牛的威名,抖一抖咱弟兄的威风!”

“也给道上的人做个样子!”马二早有此意。

牛子耀一行离开省城后,晓行夜宿,不几日便来到子午岭。刀客出来时,老把式像往常一样搬出“气死牛”的招牌,但他很快发现这道符不灵了。

“什么气死牛气死驴的,我马三不吃这一套,都给我绑了!”马三骑一匹枣红马,率手下的刀客将牛子耀一行掳上寨子。

“谁是气死牛的儿子?”马二冲押进寨子的脚户们问。

“我!”

“好!老子英雄儿好汉,我倒想看看你的真功夫,扛一个让弟兄们见识见识!”马二指了指早就准备好的一眼石碾。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人劫财,你们这些强盗,小心官府……”

“去你妈的秀才!”马二抬起一脚,重重踹向牛子耀的胸口,牛子耀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脚户中一个后生扑出来想护住牛子耀,被马三手起刀落“扑哧”削掉半啦脑袋,他用剩下的一只眼睛奇怪地看了看马三那口热血淋漓的快刀,“扑通”一声倒在牛子耀的身边。

马二看了马三一眼,低声责备道:“三儿,你太心急了!”接着高声对挤成一团吓得瑟瑟发抖的脚户们喊道:“回去告诉气死牛,把这几年少给的路份钱双倍补上,再拿五百两银子赎秀才回去!”

老把式怯怯地问:“能不能把后生的尸体抬走?”马三抽出血迹未干的快刀吼一声“滚!”脚户们仓皇逃出寨子,生怕跑的慢背后挨上一刀。

脚户们灰头灰脑离开吓人的“南老山”,走到永宁山时碰见了吊坪的脚户队。“你们的货物和牲口呢?”曹士荣问。

“唉!谁还顾得上东西,马二、马三把牛子耀扣住,让气死牛拿钱赎人哩!”老把式对曹士荣说。

“还杀了我们一个小后生!”脚户中有人加了一句。

曹士荣心里一怔,从马上跳了下来,紧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对大伙说,“都先住下再说!”永宁山最大的骡马店一下子住满了扭头跑和吊坪的几十号脚户。曹士荣将他们安顿好后,骑马赶往西河口,找昔日老同学,现哥老会“大爷”范茂堂商量对策。

曹士荣找到范茂堂时,范茂堂正领着一群后生在场院上舞枪弄棒。范茂堂一看曹士荣的神色,就知道出了大事,赶快把曹士荣让回窑里。

“出了什么事?”范茂堂问。

“牛子耀赶考回来让马二、马三扣住了,还杀了一个小脚户……”

在范茂堂心中,方圆一二百里能称的上英雄的除了师傅扬先生外,也就只有气死牛了。他曾对手下说,“武有气死牛,文有牛子耀,父子二人都是永安地界的人物”。如今两个毛贼竟敢向老英雄气死牛挑衅,简直就是向高原上所有的英雄好汉挑衅。要不是担心牛子耀的安危,他真想带人杀上子午岭,将不知好歹的马家兄弟大卸八块丢在林子里喂狼。

“还是想个万全之策,先救出牛子耀再说!”曹士荣劝道。

“既然是救秀才,咱们也来个武戏文唱,你知道这是什么?”范茂堂拿出一包白色粉末。

“什么?”

“放在烧酒里,铁打的汉子也能剁成肉包子卖,《水浒》里开店的孙二娘就用这个?”范茂堂说,“扬师傅教我配的,说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用!”

“好吧!你准备好酒肉后,带人先去永宁山的骡马店等我,我回吊坪取些银子随后就到。”

范茂堂和曹士荣一前一后到了永宁山,两人对所有细节又商议了一遍后开始了行动。他们让惠四、老把式还有几个精干后生,赶上几匹骡子驮上酒肉,带上银子给马二、马三送去,范茂堂和曹士荣各自带人拿着刀枪跟在后边。上了子午岭,惠四他们径直去了寨子,范茂堂和曹士荣则分头将寨子远远围住,只等惠四的信号。

刀客出身的惠四干起老本行可谓熟门熟道,他见到马家兄弟先送上银子,然后双拳一抱说:“二位好汉,气死牛托我送上银子外加一点酒肉,想和二位认个拜识,以后这条大路上下几百里就由二位说了算,扭头跑的脚户和别家一样,也按规矩交路钱。”

马三掂了掂银子,哈哈大笑,“二哥,我说气死牛徒有虚名,你看咋样?”

“早就该这样了!我们图财不图人,气死牛还算识相,你可以把牛子耀领走了,要是敢耍什么花招,下次我人财都要!”马二对惠四说。

“不敢!不敢!”

出了寨门,惠四让老把式带上牛子耀赶快去找曹士荣他们,自己则和同来的几个后生藏在寨子周围的林子里,观察里边的动静。

摆平了气死牛,马二、马三心情格外地好,便让急不可待的手下摆上酒肉,一起大吃二喝起来。躲在寨子外面的惠四听的真切,开始时,里边喝五吆六的划拳声、笑骂声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稀落下来。不到半个时辰,寨子里便一片死寂。惠四觉得差不多了,就向空中放了两个“二踢脚”。范茂堂、曹士荣看见信号,立马带人围了上来。大伙攻进寨子一看,整个寨子杯盘狼藉不说,除几个酒量小的还能翻翻白眼无能为力地打量来人外,其余的个个睡得死猪一般。一场几乎不可避免的流血厮杀就这样结束了,再次来到寨子的牛子耀对两位老同学说了一句文诌诌的话:“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范茂堂叫人把这些糊里糊涂的人捆住手脚堆在一起,把马二、马三绑在两根柱子上,然后一桶一桶地给这伙人浇水。慢慢地,有人开始眨巴眼睛,一个、两个地醒了过来,最后都醒了,只是身子软得动不了。

绑在柱子上的马二、马三醒后见大势已去,只好不住地求饶,“各位好汉爷爷,如能留下性命,我们兄弟立马远走高飞,永不踏上这块地面,谁要反悔,天打五雷轰!”

范茂堂和曹士荣问牛子耀咋办,牛子耀指着马二、马三的鼻子骂道:“天做孽,犹可恕,人做孽,不可活!要钱要粮冲我们牛家来,那后生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杀人者偿命,天理也,天理不可违!”

马二幽怨地看了兄弟一眼,摇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牛子耀的话使扭头跑的脚户想起了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小后生,也激起了他们的怒火,只见他们蜂拥而上,一阵拳脚棍棒,将马二、马三送上西天。

范茂堂给惠四留了几个人,要他看好寨子。寨子里原先的人愿意归顺的,范茂堂就让他们入了“哥老会”,一并交给惠四。临走时,范茂堂给惠四交代:“从这儿过路的脚户,路钱交多少算多少,不许强要,更不能伤人!”惠四点头答应。

安排停当后,范茂堂和曹士荣要送牛子耀回扭头跑。经此变故,牛子耀也没推辞。这支由西河口、吊坪、扭头跑的脚户和刀客临时组成的队伍,虽显不伦不类,倒也像模像样,这令科举不中的牛子耀生出许多感慨。

好在几天后牛子耀就回到扭头跑,还带来一大群人马。气死牛一高兴连牛子耀考中没考中都忘了问。当听了牛子耀历险的经过后,气死牛连说危险啊危险。

牛子耀、范茂堂、曹士荣还有那一干人马在扭头跑大吃二喝几天后,气死牛把他们三人叫到一起,说他们三个既然这么有缘分,还不如认个拈香拜识算了,日后也相互有个照应。范茂堂拍着脑门怨自己,咱们咋没想到呢?三人立刻焚香磕头、歃血盟誓,结为兄弟。以生月认大小,范茂堂老大,曹士荣老二,牛子耀为小。

愣五和四喜第一次来杏子河时,四喜才三岁,可能是四喜娘刚跟人跑了不久。父子二人牵着讨吃棍的两头,沿杏子河要饭,每转一圈,这孩子就长大一截,如今已能顶嘴、骂人了,跑得比老子还快。“儿大不由父”,愣五想起了四喜的爷爷就是这样说自己的。

一次愣五要饭要到马栓家,马栓媳妇放开让愣五吃,愣五一吃了八碗干饭,生生给撑死了。

马栓在河对面半山上的避风湾里挖了个坑,裹一张草席把愣五埋了。这倒应验了愣五常说的那句口头禅——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日子又如常过起来了。马栓家里的大人娃娃没有因愣五的死而发生丝毫变化。四喜却因祸得福,死了老子有了家。马栓媳妇收留了这个小讨吃的,四喜从此叫柱媳妇为姑,叫马栓为姑夫。

四喜有家后,再不用讨饭了。他冬天到后姚沟当吹鼓手,夏天跟着扭头跑的人走脚户,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

马栓自打抬埋了父亲马阴阳后,话就越来越少,只是在耕地、送粪、添草喂料的时候,和牲口絮叨絮叨,基本不与人交流。十几年来没上过媳妇的炕,连闰花母女的另窑也没进去过。他就怕没事可干,一闲下来就慌得六神无主,只好没完没了操持着牲口圈和地里的活计。马栓名义上还是闰花的大,但这女子从没叫过他。他们一家生活在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闰花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闰花一闪一闪远去的腰身,触动了马栓尘封已久的记忆。过去和现在仿佛是预定好的轮回,马栓原以为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怎么一下子又回到眼前。鼻子一酸,涌出两行苦泪。从成亲冲喜治好了尿炕病后,他还没流过一滴眼泪,亲老子死了都没哭,今儿这是咋了?马栓牵着牛来到自家的地里,他在地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向远方走去。

天黑了好大一会儿,不见马栓回来,马栓媳妇心理有些不安。十几年来,她和这阉骡子丈夫虽没有同床共枕,但已经习惯了他准时的早出晚归。

“四喜,去看看你姑夫做什么呢?叫他回来吃饭!”

“我和闰花一块去!”

“拿上灯笼,小心点!”

他们来到地头,只见两头牛栓在杜梨树上,犁卸在旁边,晌午饭的罐子空了,就是没看到马栓这个大活人。

马栓媳妇听到人和牲口的动静,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下。四喜过来说,牛在树上栓的好好的,就是找不见姑夫时,马栓媳妇做针线的手颤抖了一下,不小心扎了手指。她把手指上的血吮进嘴里,用针挑了挑灯花,继续做起了针线活,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卜先生带上杏子河的男人,由闰花和四喜陪着,在庄稼地周围和沿途仔细搜寻了几遍,马栓媳妇把卜先生叫到窑里。

“心尽到就行了,人好着呢!”马栓媳妇平静地说,“他是不想过了!”

卜先生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许多年后,有人在白云山还愿时碰见一个和尚,好像就是马栓。说起杏子河的事,这位和尚好像没听见,只顾念“阿弥陀佛”。那人还说,马栓看上去比以前胖了。

马栓媳妇从此夜夜都被恶梦惊醒。家里没有成年男人镇着,孤魂野鬼都来打搅。尤其是那骚情鬼老公公,死皮赖脸就往儿媳的肚子上爬。有时,睡梦中的马栓媳妇又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搂着死鬼享受起来,动着动着,马阴阳的脸拉长了,眼变绿了,血盆大口中伸出几尺长的舌头,她大叫一声,汗津津从梦中醒来,这一晚就再也睡不着了。马栓的出走,不仅招来了毛鬼神,也唤醒了她体内沉睡多年的肉欲,那杆毛线坠儿又派上了用场。

一天清早,四喜给牲口添草,吃惊地看见大姑赤身露体仰面躺在驴圈里,下身里插着一根毛线坠儿,脸上凝固着一股邪恶而满足的表情。

死鬼老公公马阴阳在儿子出走后,把儿媳招到阴曹地府去了。

马栓媳妇周年后,闰花的大舅亲自主持了闰花和四喜的婚礼,四喜的名字前加了个马字,从此叫马四喜了,也算给老马家续上了香火。

四喜和闰花过了一段美滋滋的小日子,马栓挣下的那一份还算殷实的家业便越吃越少了。四喜不会也不愿下地受苦,娇生惯养的闰花在操持家务上远不如她的母亲,小两口的日子慢慢露出败落相。游手好闲的四喜在吹鼓手堆里混混,偶尔随扭头跑的脚户走趟脚,挣点钱补贴家用,其余的时间和精力都消磨在赌博上了。

四喜虽然好赌,但从不下狠注,他以身上所带银钱为限,输完则已,稍赢即止,从不举债下注。他的爱好是成宿成宿地猫在赌场,一次又一次地替别人高兴或惋惜,间或小试一把,只要赌场不散,他从不会提前离开。

睡了一觉的四喜已经恢复了在赌场上消耗的精力,他乘机在闰花身上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就爬在闰花的身上。闰花款款配合着四喜的动作。

“你不要出去赌博了!”

“哎!”

“把赌博人叫到家里来!”

四喜停动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看双眼微闭的闰花,不知所云:

“行——吧!”

闰花殷勤地迎了迎,受到鼓励,四喜不遗余力地加快了动作。

第二天太阳还没落山,四喜就把赌博人招到家里,闰花端茶倒水十分殷勤。那些平日里没人待见的“赌博轱辘子”受宠若惊,一时赌性大增,连下狠注。闰花则闪着柳条腰、踩着碎花步,不经意间用新婚小媳妇的狐媚样儿蛊惑着平日里不太下注的陪赌客也加入了豪赌的行列。

开始几日,赌客们晚聚早散,闰花只用茶水和瓜子招待。不到十日,前川后岭的赌博人闻风而来,就有人要吃要住,闰花管吃管住然后象征性地收点本钱。

渐渐地,人越聚越多,注越下越大,赢了的要吃肉,输了的要喝酒。闰花一点一点在卖给赌客的酒肉茶饭上加上不菲的利头。整个冬天马家院子人来人往,热气腾腾,天天像是在“过事情”。杏子河的人心里眼红嘴上却不说,背地里龟子王八诅咒一番老马家的这一对现世宝,还得无可奈何地将自己家的鸡呀,羊呀,猪呀卖给臭狐子马闰花。因为闰花出的价总比别人高,到第二年开春赌博人散去时,杏子河和附近几个庄子的活物让赌博人几乎吃尽,闰花的箱子底已攒下一包沉甸甸的银钱。他们的日子开始像春草遇雨一样欣欣向荣起来。

四毛在张家畔凭一口大刀起家,渐渐也混得人模狗样像那么一回事了。四毛当刀客,因为庄里一位寡妇的缘故。原来四毛穷家穷舍,二十大几还娶不上亲,急了就到寡妇家串门子。守寡多年的女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愣头青后生,春耕大忙季节,还要成宿成宿地折腾。白天耕地时,四毛的小腿肚子有些发虚,揉搓了一夜寡妇奶头的手几乎把不住犁耙。他索性停了下来,将耕牛赶回寡妇家的院子。寡妇刚开始还疑惑不解地看着四毛把牛的四个蹄子捆在一起,紧接着便一声声杀猪般尖叫起来,满身是血的四毛已把牛的脑袋用板斧劈开。在随后的一个多月里,四毛和寡妇天天吃牛肉、喝牛汤,吃饱喝足后就脱光了在炕上扑腾。生活中那些不同寻常的变故,往往容易使年轻人变得胆大妄为。最后一块牛肉吃完后,四毛把牛皮往肩上一搭,到铁匠铺换了片大刀,从此走上刀客这条不归路。渐渐拢了一些人马,成为刀客中响当的人物。

四毛在闰花家赌了三天三夜落了个不输不赢,人却快要散架了,便倒头睡了一大觉。起来后到院子透气,碰上一个美人儿摇摇曳曳笑吟吟地迎面走来,四毛揉了揉眼睛以为看花了眼,不想那美人儿却轻轻掀动两片红朴朴的小嘴冲自己说:“四哥,手气还好吧?”

四毛被一股香气笼住,依稀想起赌博人经常提起的闰花。

“你就是开店的马闰花?”

闰花嫣然一笑,“饿了吧!我给你做剁荞面去!”说完闪身进了厨房。

四毛贪婪地吸了几口闰花留下的香气,在院子发了一会儿怔,然后也进了厨房。他两眼死死盯着闰花那随着咚咚咚的剁面声而不停颤动着的水蛇一样的腰身,抬腿慢慢走到闰花身后,双手从她张开的胳肢窝下伸过,轻轻抚摩那一对儿幻觉似的乳房。

闰花转过头看到看见四毛两眼冒火,心知大事不好,放声大叫,四毛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一张大嘴捂住了闰花的樱桃小口……

另窑的动静引来了正在兴头的赌客,大伙围在门口想看这出好戏如何收场。四喜弄明白怎么回事后,气急败坏地拎一把撅头要进去拼命,四毛带来的手下赶紧上前阻拦,被四喜一撅头掏进天灵盖,溅了众人满身的血后,扑通一声倒在院子。

“出人命了——四喜打死人了——”众人吓得惊叫起来。

四毛边提裤子边从窑里出来,他看了一眼头上楔着一把撅头冒着热血泡泡的手下,朝瘫在一旁的四喜走去,左一脚、右一脚向他身上狠踢。吓傻了的四喜没感到疼,一声不吭地挨着踢打在地上滚来滚去。开怀披头的闰花跑出来死死抱住四毛的腿,四毛想摔开她,一低头却看见闰花那一对儿在阳光下光洁、滑润、奕奕生动的奶头,顿时从盛怒中回过了神,停了下来。他打量着惊恐的赌博人、断了气的手下还有闰花两口子,奇怪自己眨眼的工夫咋就惹出这么多的事端。

在闰花整理衣扣的当儿,四毛从窑里拿出剩余的半袋子钱往地上一仍,指着闰花冲四喜道:“我不要你抵命了,把你婆姨赔给我,半个月后领人!”他踢了一脚地上的钱袋又说:“拿钱先把人埋了,剩下的再娶一个媳妇!”说完这些话后,他撇下一院子面面相觑的赌博人,只身回张家畔去了。

……

牛子耀自打圆房那晚被杏儿狠狠抓了一把后,就再也不能行人事了,小夫妻俩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搭过话。四毛大闹杏子河的事让闰花的闺中密友杏儿万分焦急,泪人似的跪在牛子耀面前,求牛子耀一定想法救救闰花,自己愿下辈子变牛做马来报答他。牛子耀早就知道杏儿和闰花好,只是没想到杏儿对闰花竟有如此深的情谊。这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婆姨,并对杏子河那个谜一样的马闰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叫人把范茂堂和曹士荣两位拜识哥请到扭头跑,想让他们帮忙。范茂堂早就看不惯四毛那民不民、匪不匪的二吊子刀客样儿,尤其反感他那些个伤天害理的绑票营生,正想着找机会收拾他哩;他对曹士荣来说,总算三年等来了个闰腊月,除了四毛,吊坪脚户队不仅可省下不少“路费”,从此这条路也就安生了。三人仔细商议一番后,分头准备去了。

闰花后姚沟的舅家人到张家畔对四毛说,他们已拿到要饭小子四喜的休妻书,闰花的娘家人都死绝了,出嫁的事只好由舅家做主。他们还说想把事情过的排场一些,省得世人笑话那个没娘娃娃闰花,也连累了好汉四毛的英名。四毛不知这是牛子耀设的计,美滋滋地以为和闰花的好事就要成了。他给了来人一包银子,叫他们只管回去准备酒席,还答应到时候他会带上弟兄们亲自到杏子河迎亲。

马家院子响起了喜庆的唢呐锣鼓声,打扮一新的闰花盘腿坐在炕上,似乎在仔细聆听从舅舅们圆鼓鼓的腮帮子上发出的声响,其实什么也没听见。她好像在做梦,梦见自己一会儿赤条条睡在城墙壕里,一会儿咋又随一股轻烟飘进杏子河对岸的杏树林;

“哎!醒醒,坐着还能做梦!”

闰花吃惊地看着从梦中跑出的牛子耀,疑心自个是不是还没醒,使劲掐了掐大腿,才明白刚才梦中的后生就是眼前的牛子耀。

“四毛明天就来!”牛子耀说。

“来就来吧——反正也——人不人——鬼不鬼了——”闰花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自打母亲去世后,她就没哭过,即使被人糟践,惹下人命也没掉一滴眼泪,面对陌生的牛子耀反倒不由自己了。牛子耀对女人所有的经验就是圆房那晚杏儿的拼命抵抗和自己所挨的那致命一击。像闰花这么无助的、楚楚动人的、渴望安慰的情状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激发了秀才的保护欲,进而勾引出他深埋多年对女人的占有欲。他掏出手巾给闰花,闰花赌气地拧了拧身子,好像惹她的不是四毛倒成了牛子耀,秀才只好凑过去轻轻拭她眼角的泪痕,不想那眼泪如断了线的玻璃珠子,越拭越多。闰花由哽咽而抽泣进而号啕大哭,牛子耀伸手抚拍她的背,闰花的一张湿脸热烘烘地贴在秀才的胸口,眼泪似杏子河的一湾春水,浇灌着秀才的荒芜干渴……

闰花开始的确是由于难过才伤心的,只是随着牛子耀笨手笨脚的关切,这场哭闹才变得意义模糊和任性起来。她觉得应该感激这位帮自己脱离凶险的人,虽然他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杏儿的丈夫。她还知道这个男人曾经受到过的重创,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将手伸到牛子耀的两腿间抚摸起来。牛子耀下意识躲闪了一下,闰花的脸顺着牛子耀湿津津的肚皮滑向下面,张开小嘴儿,把“秀才”轻轻含住……

牛子耀感到从后背脊髓的深处有一丝遥远的痛楚传到闰花的舌尖儿,被她有意无意地牵住,一点儿一点儿抽了出来,在温热的口中化去。当那痛楚的最后一截被闰花像吃奶的小孩一样,贪婪地吮出时,牛子耀觉着从闰花紧贴的双乳上,窜出两团火苗子,使自己身体内部从脚底到头顶都熊熊燃烧起来。闰花停止了吸吮,任凭那小哥在里面由蠕动而颤动,由颤动而悸动,慢慢膨胀,大到再也噙不住的时候,她腾出嘴,用双手轻轻拢着,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抬头冲牛子耀喊:“快看——你好了——好了——”

“秀才”已直挺挺的硬了,如即将上阵的将军……

过了这夜,牛子耀对除掉四毛又有了新的看法,他要为这个香嫩温柔的女人复仇,并要给她庇护。

四毛想着香喷喷的马闰花,带着手下像一群疯狗一样扑向杏子河。

牛子耀一声吆喝,后姚沟的吹鼓手吹起了喜庆的婚宴调。大伙把四毛和他的手下让进院子,安排在不同的席面,范茂堂和牛子耀一左一右陪着四毛坐在正席上。

“亲不过姑舅,香不过猪肉!来——新女婿,咱俩喝一碗!”范茂堂端起酒和四毛一碰,倒进了喉咙。四毛边喝边寻思,闰花哪来的这个黑塔一样的姑舅哥。

“掌柜的,大喜啦!给我们也喝口喜酒!”曹士荣带着吊坪的脚户进了院子。

“快请!快请!‘走脚怕狼多,待客嫌人稀,赶上的都是缘分。给新来的亲戚满上!”牛子耀朗声让着,请曹士荣到正席。其余的则两人一拨,坐在各席的空位上,刚好把四毛的人夹在中间。

那些平日里横行霸道的刀客,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频频与人推杯换盏,恨不得大哥天天娶媳妇。四毛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想给手下丢眼色,无奈他们每人都被一桌人缠着,一点也没注意到大哥的焦虑。四毛站起来说要去给大伙敬酒,被范茂堂一把拽住,“哎!不急,先喝曹掌柜一碗。”

“咋喝?”曹士荣端起一碗酒盯着四毛问。

“你说咋喝就咋喝!”四毛故意提高嗓门,想引起手下们的注意。

“这样行不行!”曹士荣不等话音落地,把一碗酒全泼在四毛脸上。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杯盘摔碎的声音,待坐席的杏子河人回过神来,张家畔的刀客们已一个个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四毛的脖子也让范茂堂死死卡住,脸贴在一盘猪头肉上不能动弹。

四毛身边跪了一溜他带来的弟兄,被范茂堂和曹士荣的人押着。牛子耀指着四毛的鼻子历数了他打家劫舍、绑票勒索、占人妻女的劣迹。四毛眼里的怒火慢慢熄灭,耷拉下眼皮不再挣扎。这时闰花从窑里跑出来,她手中拿着一把剪刀一言不发解开四毛的裤子从四毛的裆里掏出鸡巴拽住,闰花“喀嚓”一声把那东西剪下。胡乱一扔,刚好把那戴臭肉扔在牛子耀眼前,被闰花养的老猫逮住。牛子耀一跺脚,老猫赶紧叨着四毛的烦恼根一溜烟跑开了——

范茂堂和曹士荣各自收了几个四毛的手下走了。庄里人从树上把四毛解下,拿黄土止住血,绑了副担架把他抬回张家畔。

牛子耀惊愕闰花那“喀嚓”一剪,没有回应她再次发出的热情。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几天来所谋划的这件大事,随着闰花的手起剪落而变得索然寡味,只好一个人悻悻回到扭头跑。

范茂堂和曹士荣出了杏子河后,一路商量着如何拉起一干人马的事,不知不觉到了岔路口。

“大哥保重!我回去就准备。”曹士荣双手抱拳对范茂堂说。

“你也保重!”范茂堂拱拱手,“等咱俩合兵一处,把子耀叫来当军师。”

“我们就是陈胜、吴广、李自成了!”曹士荣说完,两人哈哈大笑,挥手别去。

范茂堂回到西河口就公开打出哥老会的旗号,并自封为大爷。地面上许多占山霸寨的刀客好汉闻讯前来祝贺,其中有不少是扬师傅发展的会众。永宁山的惠四也带上大部分人马回来助威。众人见范茂堂不仅兵强马壮,还有一身盖世奇功,纷纷拜了大爷,愿归他驱遣。大爷把零散的刀客好汉统统编入西河口的主营,那些有地盘人马的头目则按实力大小依次拜为堂主,惠四为大堂主。

好汉们在西河口设案焚香、歃血盟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对范茂堂三呼大爷,行三叩九拜大礼。大爷发话,愿和会中弟兄同醉三日。一时间,西河口杀猪宰羊,猜拳行令,热闹非凡。三日后,各堂堂主别过大爷,回到自己的山寨。从这天起,范茂堂亲率主营人马日日摩拳、夜夜擦掌,舞枪弄棒之余,着重演练排兵布阵之法。

曹士荣和大哥范茂堂分手后,领着脚户径直去了金鼎山寨子。这个寨子,位于吊坪上游罗坪川和洛河交会的东南方,背依金鼎山,三面环水,固若金汤,历来都是屯兵住匪的险要堡塞。

寨子里较大的洞窟有“无量洞”、“凌云洞”、“玉皇宫”三处,另有大小几十个窑洞,北头石庵下还有几排石槽,用来喂养战马和牲口。曹士荣就和手下就在有水井的无量洞安下营盘。让他的几十号脚户从这天起,变成跟着他造反、闹世事的兵将。

四毛养好了伤离开了张家畔时,原想投奔一处更大的山寨,好蓄积力量待机回来报仇。到了永安县躺在客栈的炕上,辗转反侧了几日几夜,又觉得这个想法欠妥,他想:再大的山寨也是匪,匪和范茂堂、牛子耀肯定是一伙的,而自古官匪水火不相容,要报仇就只有投奔官府这一条道了。打定主意后,四毛小心翼翼来到县衙,拜见新来的县官大老爷。

这位县令姓屈名寿昌,捐了贡生以后,多年在家候补赋闲。这次好不容易补了个缺,还在这荒蛮小县,心里好生郁闷。听衙役报有人求见,很不耐烦地对衙役吩咐:“有事明天到公堂上说,老爷今天不见人!”两个时辰后,老爷出来方便,看见院子跪着一个年轻人,问怎么回事?衙役说这就是要见老爷的那个后生。屈县令心生疑惑,把他召进窑里。

“想打什么官司,要老爷给你做主?”

“小人不打官司。”四毛递上一包银子,“这是小人孝敬大老爷的,略表心意!”四毛刻意学着赶庙会时听来的戏词。

屈老爷瞟一眼银子,不冷不热地笑了两声,“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直说吧,有什么事求我?”

“我想跟在老爷身边,伺候你!”

“你想当差?”县令以为听错了。有道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差”,不到万般无奈,谁愿意到一个小县衙当听差,更不要说贴上一大包银子。

“对!当差!”四毛觉得这样说更准确。

“好!好!”县官还没有完全反映过来,连说了两个好,不知是允了,还是觉得这件事好笑。“谢过大老爷!”四毛嘣嘣嘣连叩三个响头,起身出去。县令这才明白自己算是答应了人家。他想应该再斟酌一下,赶紧去喊,四毛已离开了县衙。

当天晚上,四毛把那几个衙役听差请到客栈,要了几坛好酒和一只羊,美美管够吃喝了一顿。第二天屈寿昌上堂时,四毛已手持衙杖立在众衙役之首。县老爷吃惊之余感到这小子胆大机灵,顺水推舟让他做了班头。

四毛毕竟当过大哥,还算有些见识。时间不长,一班衙役听差被他又拉又打,笼络管束得服服贴贴。四毛对那位新来乍到的县令屈寿昌则言听计从,随时服侍左右。人生地不熟的屈老爷已把四毛当作心腹,在许多事情上也愿意听从他的建议和主张。

屈老爷不知何故未带家眷丫鬟同来,老爷常常借酒排遣日子。四毛陪老爷日子久了,便揣摩出老爷的心思,时不时花点钱找个寡妇或不正经的婆姨供老爷一乐。

时间久了,县令对那些女人没了什么兴趣。四毛突然想到了马闰花,便云山雾罩地给县老爷夸了一顿马闰花如何如何地好,怎么怎么地香。此后,老爷的脑海里总会浮想起女人何以香喷喷的念头,好奇心难以释怀,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老爷骑了头骡子让四毛带路要去杏子河亲自一嗅。四毛则悄悄安排了几个衙役远远跟着。

闰花自牛子耀离开杏子河后,心里苦苦的无着无落,没奈何到庙上请了一尊观音菩萨回来,从此戒了腥荤,吃起了斋饭,有时也念念经拜拜菩萨。这天,闰花正跪在菩萨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着,门里进来一位穿官服的老爷,后面跟着四毛。

“放着现成的菩萨不敬,拜那泥疙瘩顶俅哩!”四毛不阴不阳地说。

“我怕割了驴俅献神哩——驴也割死了,神也惹下了!”闰花刚好说在四毛的疼处。

“你不怕我,还不怕新来的县太爷!”

闰花一听是县太爷,心里“咯噔”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装做到灶台取碗盛水。屈老爷凑到闰花身后,伸长鼻子,去嗅她脖子和衣领间钻出的一缕缕体香,四毛知趣地躲了出去。

县官大老爷一把将民女闰花揽进怀里,鼻子、嘴巴、舌头一齐上阵,在闰花的脖颈、双乳、腋下嗅着、啃着、舔着。还没等闰花反映过来,她已被县令压倒在了炕上……

县老爷舒坦后就躺在炕上大口喘着气,闰花坐在炕上穿好衣服。闰花悄悄地从炕边拿起剪刀,然后扑到县老爷赤裸裸的身体上假意卖弄风情。县老爷不禁喜上心头早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突然县老爷感到大腿一凉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身体,剪刀划破了县令的大腿。县老爷怪叫着从炕上跳下来,闰花拿着剪刀紧追在县老爷身后。门外的四毛听到叫声忙跑进来,当四毛看见闰花手中拿着剪刀时,心中一惊,闰花夺门而逃。

闰花一口气跑上扭头跑,见到杏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叫子耀躲一下,四毛带着官府的人来了!”

牛子耀就要去备马,被气死牛挡住,领他俩到子耀和杏儿小两口住的石窑,搬开窑掌的粮食囤,铲掉泥皮,取下一方青石板,露出一条暗道的入口。气死牛指着暗道说:“这是老辈子人修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进去后,万一让人发现入口,就顺着暗道跑,见了岔道向左拐,出去就是后山。”牛子耀诧异,自己在这孔石窑住了这么多年,竟不知有如此机关。这时也顾不得多想,拉着闰花进了暗道。

永安县的那班衙役刚上扭头跑就被气死牛拦住。四毛慑于气死牛的威名,叫了声牛干大,做了个揖,说有人看见杏子河的马闰花到了扭头跑,他奉县太爷之命前来捉拿。

气死牛冷笑道:“既是官家,谁还敢挡,不过扭头跑从没来过什么马闰花、驴闰花!”

“牛干大,我们进去看看,有没有都好回去交差。”四毛心想,你要藏了马闰花,我就带走牛子耀,有了牛子耀就不愁找不到马闰花。

衙役们进了院子,窑里窑外、仓窑磨道、猪栏羊圈、草垛地窖、烟囱炕道、箱柜粮囤,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非但没找见马闰花,连牛子耀也不见踪影。

“牛子耀哪里去了?”四毛很丧气,问气死牛。

“是不是上后九天当贼去了?我也不太清楚,儿大不由父嘛!”四毛知道气死牛是在骂自己的刀客经历,也不好发作,气冲冲带人走了。

气死牛把粮囤挪开一条窄逢,让杏儿给他们送进被褥和吃喝,安顿他们暂时不要出来,等躲过风声再说。

牛子耀藏进暗道的第三天,恰好是气死牛的五十大寿。四毛这么一闹,气死牛预感到可能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就想借机冲一冲喜,吩咐家人杀猪宰羊,准备大过一场。气死牛一辈子就活下个好名声,听说他要过寿,杏子河还有周围庄子的远亲近邻闻讯都来祝贺。

牛子耀让杏儿给他大传话,想出来磕个头、敬杯酒。气死牛不允,让杏儿再送些酒肉进去。杏儿在灶上耽搁了好一阵,等她拿了酒肉来到暗道口正准备向里喊时,却听见牛子耀粗重的喘气和闰花欲死欲活的叫唤。杏儿虽未经过人事,却也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只是没想到牛子耀和闰花会这样,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怔怔站了一会儿,把东西放在道口,无知无觉回灶上帮婆婆做茶饭去了。

气死牛招呼贵重客人在主窑炕上坐了一席,摆下七荤八素的喝酒席面,一帮老弟兄轮番向气死牛敬酒,气死牛也一一回敬了大伙。接下来,猜拳行令、唱酒曲,闹活了半天,酒已经喝美气了,气死牛喊女人们上饭。

寿席主食按惯例是油炸糕和羊腥汤荞面饸饹。杏儿端来一盆香气扑鼻的油炸糕时,气死牛对冯继财说:“你养下的好女子,可是个乖娃娃哩!”冯神汉刚把一片油糕吞进嘴里,咕噜道:“养门不高教门高,都是亲家调教的好!”相互恭维一番,不知谁在夸谁。

子耀娘捞好了七八老碗面搁在盘子里,让杏儿赶紧端到席上去。杏儿本来矮小瘦弱,又咯拧了一双三寸金莲,端盘子的姿势连看的人都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好不容易到了席前,用尽吃奶的劲儿把盘子端上炕,想弯腰向前再送一点,“吱——儿——”一声长而尖的屁从松弛了的体缝溜出,传入每个人的耳鼓。

杏儿没听见人们的笑声,也许大人们矜持着根本就没笑,她自己倒觉得可笑之极,踉踉跄跄地出了窑门。那一声响屁和闰花的浪声浪语一样,放肆地围堵着、撕扯着她,使她失却了对周遭环境的起码判定,下意识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可能想扎一下看看是不是在做梦,倏忽,簪子却从脖颈中间最细软的一处钻了进去——

当第一滴血流出时,她已经忆不起杏子河、扭头跑、马闰花、牛子耀这些和自己原本息息相关的人名和地名。院子当中一条黄狗正在酣畅淋漓地啃着人们吃剩的骨头,杏儿由衷地赞叹道:“可给狗过了个好生日!”说完,软软倒下——

“杏儿!杏儿!”子耀娘惊恐的叫声使坐席的人感到不安,纷纷从窑里出来。冯继财伸手在女儿鼻子前试了试,感觉不到一丝气息,摇摇头,喃喃念叨:“毕了!毕了!”

“毕了?!”

人们似乎不能相信,一声小小的屁能要了一条人命,可看到脖窝处插的那支银簪时,不由叹口气,觉着万分的惋惜和不值得。心想:“真正是屁大的一点事嘛!何苦来?”

外面不同寻常的动静和母亲的哭嚎声让牛子耀一阵惊悸,牛子耀出了暗道从门缝看到院子所发生的一切。他本想出去,看到外边乱哄哄的一切,突然感到心灰意懒,他把门反插上,到暗道口对闰花说:“杏儿死了!你从这儿出后山,先到姚沟躲躲吧,以后我们不能再好了!”

闰花死劲咬着嘴唇,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向黑洞洞的暗道深处奔去。

四毛那天在扭头跑没搜出闰花和牛子耀,憋了一肚子气。他让两个衙役护送老爷回了县衙,其余的和他一起藏在闰花的店里。他每天派人盯着扭头跑和杏子河官道,不怕你马闰花和牛子耀不露面。

衙役回来报,扭头跑遭下了人命,是牛子耀的婆姨。四毛心里一阵狂喜,这下不愁你牛子耀不露面,更不愁没逮你的理由了。“谋害亲妇”可是杀头之罪呀!真是天助我也!四毛想起戏文里的词儿,脑海里闪过将牛子耀他们绑赴刑场的情景。

“把眼睛给我瞪得圆圆的,一看见牛子耀就赶快回来说!”

半个月过去了,衙役天天回来报说没见牛子耀,也没见马闰花。

“莫非真的不在?不会吧!”四毛对衙役说:“要是埋了人还见不着牛子耀,咱们就回,不等了!”

埋人那天,衙役发现了牛子耀,飞也似报知四毛。四毛带人上了扭头跑逮住从坟上回来的牛子耀,连夜赶回永安县衙。唯一稍感遗憾的是,始终没看见臭狐子马闰花的踪影。

西河口哥老会大爷范茂堂和金鼎山红枪会头领曹士荣几乎同时接到牛子耀下监的消息,曹士荣马不停蹄跑到西河口,和大哥商议如何救人。

“瞌睡正等个枕头枕哩!这刚好是造反起事的好由头。打下永安城,拿狗官和四毛祭旗,这也叫官逼民反!”范茂堂对曹士荣说。

“得赶紧,我怕他们伤了子耀!”

“你回去准备,后天晌午,我从南你从北攻进县衙,炮响为号!”

曹士荣上马急返金鼎山寨子。范茂堂同时派出几拨人马通知惠四和各堂堂主。第三天晌午,城里的人刚端起饭碗,只听一声巨响,有两彪人马同时冲进县城。南边的一拨,人人拎一柄大刀;北边的一拨,个个持一杆长枪。永安的五十来个防勇和那班衙役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就稀里糊涂当了俘虏。范茂堂和曹士荣径直闯进县衙,生擒了一脸茫然的县令屈寿昌。

“多亏二位哥哥相救!”从牢出来的牛子耀指着屈寿昌说,“要是死在此等昏官手里,也太不值了!”

范茂堂曹士荣围着牛子耀看了看、捏了捏,生怕他少了什么。

牛子耀四周扫了一眼,“都是阉驴四毛日的鬼,我要手刃此贼!他人呢?”县衙里外没有四毛的人影儿,问衙役,衙役说半前晌四毛带了两个人出了县衙,到哪里去他们也不知道。曹士荣带人在县城挨家挨户搜了一遍,并未搜到。

四毛那晚押了牛子耀回来,本想邀功请赏,不料县太爷对牛子耀根本不感兴趣,只是耿耿于怀那个差点剪了自己的山野女子。后经四毛反复说明原由,这才同意以谋害亲妇论罪,待找到原告再过堂定罪。合该四毛走运,就在范茂堂攻来的这天早上,屈寿昌让四毛带两个人悄悄去杏子河,想法逮住闰花,不成想倒让四毛躲过一劫。

找不到四毛,牛子耀他们去审问屈寿昌。县太爷屈寿昌总算闹明白自己遇上起事的“长毛”了,看来是在劫难逃。他把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漏网的四毛身上,指望他得到消息后,赶快到府里、省里求救,兴许还能保住这条小命。所以他一口咬定不知道四毛哪里去了,即使被范茂堂踢了胸口满嘴吐血也不说。

牛子耀连夜拟就了一份起事檄文,文辞半文半白,范茂堂、曹士荣毕竟念过私塾,能明白个人大概也就认可子。

第二天,太阳刚过钟楼山,所有人马便在位于城中的戏楼台前集中起来。戏台上树起一杆杏黄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城中的人纷纷挤来看稀罕。戏台上站着范茂堂和他一文一武的两个干将,牛子耀拿一张纸气宇轩昂地念了一通,底下的兄弟们还有围观的人都不甚明了,有几处关键的字眼他们倒印象颇深,什么“清妖”啦,“替天行道”啦 ,“耕者有其田”啦,总之一句话,就是真的造反啦,这让他们稍有些振作和兴奋。

范茂堂等牛子耀念完,命人把狗官屈寿昌押上来。他一开口,声音便如黄钟大吕般镇住在场所有的人。“我们祖祖辈辈有年没有月地在地里受苦,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添不饱肚皮过不上好日子,都因了这号狗官和不知百姓死活的朝廷。杀了狗官,灭了朝廷,再建一个太平天国,我们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范茂堂拉过屈寿昌,拿刀在他脖子上比了比,大声说:“今天拿这狗官祭旗,也就断我们的后路。你们也知道,杀朝廷命官是要灭九族的,我们只有打下北京城这一条活路了,要干就干得和当年的李闯王一样!”

屈寿昌这么近的面对死亡,反倒没有恐惧,满脑子都是书里的忠臣。他要求面北拜上一拜再死不迟,这引起同样是读书人牛子耀的好感,同意了他。屈寿昌倒地叩首,高声叫道:“太后、皇上,为臣去也!”然后闭了眼睛领死。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见杀人,这让他们既刺激又害怕。范茂堂手起刀落的一刹那,全场嗡地一声,许多人闭上了眼睛。

起事仪式结束后,范茂堂料定肤施的官军防勇必然前来攻打,就命惠四把唯一的一门松木炮抬上钟楼山,炮口朝南,对准南门外的官道。让牛子耀留下帮惠四守城,他自己和曹士荣各率一彪人马埋伏在前川柳树坪东西两侧的山里。分手时范茂堂对曹士荣和牛子耀说:“我们得好好打个大胜仗,壮一壮这些庄户人的胆!”

官军的反应比范茂堂预想的还要快。那天四毛带了两个衙役慢腾腾向杏子河走去,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还没到杏子河,就听说一伙人杀进永安城救了牛子耀,着实吃了一惊,庆幸屈老爷让他躲过一难。冷静下来后,他和那两个衙役到附近庄子,连拉带抢硬借了一匹马。让两个衙役回永安城外等着,他去搬救兵,说完飞也似地到肤施报警去了。

肤施巡抚亲自询问了四毛后,深感事关重大,星夜五百里加急报于远在西安的总督;又点起驻军和防勇近千人,由千总和管带亲率,让四毛带路直奔永安。

官军边走边问永安的情况,路人说,“县令已让范大爷杀了祭旗了!”官军便加快了行军速度,千总和管带恨不得立刻飞到永安,擒了贼寇回来请功。四毛劝他们还是小心为好,范茂堂的确有两下子。

“什么两下子、三下子,不就几个草寇么?”那两个武官根本不以为然,“大军一到,还不束手就擒了!”四毛摇了摇头,再没说什么。

小小山城,本无险可凭,一截土城墙和半个城门楼子已经残破不堪。牛子耀见官军接近城南,哗啦啦打出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色大旗。钟楼山上的惠四看见旗出,瞄准敌阵“嗵”就是一炮,巨响声中官军倒下一片;管带和他坐下的马被炸得四分五裂,横飞的血肉纷纷落在军士的身上脸上,引起阵阵恐慌,一条腿恰好落在千总的坐骑前,马一惊差点将他摔下去。

四毛见到那两个衙役,还没来得及问话就听见了炮响,赶忙爬上半山藏了起来,探头探脑地向后川张望——

只见钟楼山上又吐出一根火蛇,炸响过后,能爬起来的官军都拼命向前川溃退。城里的人挥舞着大刀片子叫喊着冲了出来,兵勇中受伤的、跑得慢的当下就做了刀下鬼。官军退出没有一里,被柳树坪两面山上黑压压杀下的范茂堂和曹士荣挡住去路,三路人马围着官军好一阵厮杀,千总率众拼死杀出,夺路逃向肤施,所率兵勇已折去大半。就这样,不可一世的大清官军被惠四的两声炮仗吓成了惊弓之鸟。

四毛居高临下看得真切,冲千总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诅咒着范茂堂牛子耀这伙挨千刀的,庆幸自己又捡了一条命。

义军旗开得胜,范茂堂在庆功宴上把惠四很是夸了一通,当即封他为永安知县。惠家人老几十辈没出过一个官,谁想刚一造反就出一个县太爷,把惠四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大哥让曹士荣出任大本营主帅,牛子耀为军师,节制所有兵马。惠四带了各堂堂主依次拜了大爷、主帅、军师。

庆阳的官军接到总督的军令,顺洛河而来助战,被二营在金鼎山寨子挡住,想绕道吴起县,又让牛子耀抢了先。无心恋战的官军便盘踞在楼坊坪一带,伺机再动。

义军几天工夫拿下两座县城,声威大震,又有许多刀客、脚户、山汉加入。范茂堂听从牛子耀的建议,留下四营守吴起县,大本营则班师杏子河。

杏子河又一次陷入热闹中,庄上人都奇怪前一阵儿还遭人命被县官带走的牛家秀才,咋带了那么一群人马来。闰花从后姚沟回来后,她的脚户店已成了大本营的主帐,住了大爷、主帅、军师和一班快枪手。

永安大败之后,千总前脚逃回肤施,四毛后脚就到了。巡抚听了他们的陈述,狠狠斥责了千总一顿,本想就地锁了严办,又一想援军未到,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就叫他戴罪立功。四毛的两次脱险,倒让巡抚觉得这小子不仅机灵,还有点见识和能耐,就让他顶了管带一职。

巡抚算计着远在省里的官军,最快也得十天半个月的路程,到时恐怕贼寇已成燎原之势,再剿灭就得费一番周折。为了不贻误战机,他调来附近几个县的兵勇,一并交给千总和新任管带,要他们拼命死战,即使灭不了贼寇,也要尽力拖住,以免蔓延成祸。

新任管带四毛派跟来的那两个衙役先回永安打探消息,自己和千总率大队人马小心向永安靠去。还没走一半的路程,回来报信的衙役说,永安城已经空了,范茂堂打下吴起县后,带人去了杏子河。

“得赶紧抢占杏子河下游的真武洞,如果让范茂堂他们抢了先,就会危及肤施府。”张管带四毛和千总商量。

千总点头称是,当即命书记官拟一份战报,大意是:经官兵围剿,一雪前日之耻,贼寇死伤数百后弃城而逃,现已流窜到杏子河一带。为防贼寇南犯,拟率部在真武洞设防阻敌。写好后,快马报与巡抚大人。

杏子河这边,牛子耀也在做真武洞的文章。他对范茂堂说,杏子河往下几十里的真武洞,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攻可以进逼肤施,守可为杏子河的屏障,不如先派兵占了此地。

“对!守住真武洞,杏子河就安稳了。我们趁此良机给大哥搞个登基大典,广召天下英雄。”曹士荣同意了牛子耀的建议。

“等力量再壮大一点,我们可一举拿下肤施府,这样就可以和朝廷那些封疆大吏周旋了!”牛子耀道。

“你们看惠四行不行?”大哥问。

曹士荣说行,牛子耀没吭声。

“那就让惠四去吧!”

惠四的一营刚到真武洞就遭到官军的迎头痛击,没办法只好退回十里,在侯家砭一线设防,与官军遥遥对峙。

曹士荣到一营巡查,惠四保证决不让官军过侯家砭,他便放心回来准备大哥的登基大典。

这伙身在高原,胸怀天下的造反者,没有人到过京城见过皇帝,更没人知道登基大典的礼仪。牛子耀只能从书上的片言只语设计个大概,再加上众人的合理想像,将一场在小山村举行的登基大典,搞得既可谓热闹喜庆,又不失庄严隆重。

杏子河、扭头跑和周围庄子的人都相信了范茂堂是真龙天子的说法。登基那天,闰花家的院子黑压压跪得都是人,来晚的只能跪在硷畔外或下面的官道上。

牛子耀宣布了这个新朝廷的国号和年号:国号叫后顺,意为李自成大顺王朝之后;年号为杏黄元年,以记杏子河立国之意。然后曹士荣、牛子耀率义军官兵和四乡百姓向范茂堂三呼万岁,行三叩九拜之礼。

范茂堂既为九五之尊,所说的话就是圣旨了。他颁布的第一道旨意是:封曹士荣为九千岁,任武丞相职,主理军务;封牛子耀为八千岁,任文丞相职,定军国大计;封马闰花为一品诰命夫人,主理后顺国财钱粮草;惠四为前军主将,兼永(安)吴(起)州知府。以下将佐各有分封,各得其所。

杏子河这边热热闹闹的登基大典传遍了高原,人们纷纷议论着有关李闯王和真龙天子的话题,惹得肤施和榆林的官员一道一道向朝廷报警。在朝廷的命令下,从关中和甘肃出发的两支官军加快了行进速度。

就在杏子河还沉浸在喜庆气氛的当儿,四毛在真武洞悄悄开始了策反活动。他让随军文书写了一封长信,信上仔细分析了朝廷和范茂堂的强弱对比,并对造反失败的后果作了详尽的描述,晓之以害,动之以利。在信的最后,他提出一个要求,不论惠四同不同意归顺,明天晌午,在离真武洞五里的官道上,他俩不带一兵一卒单独见一面。

惠四接到四毛送来的信后十分生气,骂道:“阉骡子四毛,你也太小看老子了,才当了几天管带,就想叫一个堂堂知府投降!”

惠四是打定主意不投降的,他甚至觉得投降这个念头都有些可笑和不正经。他想把这件事赶快报告万岁爷,把惠四的信也一并送到杏子河,可由于一时心烦意乱就没去安排。好容易挨到天黑,他又想明天再送吧!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惠四还是拿定主意不投降。他甚至安排了几个亲信,要他们藏在身后不远处,听见他的暗号后出来将狗贼四毛拿下。

“张管带的这招离间计使得好,真可谓上兵伐谋也!”将军夸四毛。四毛谦卑地点着头,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听明白。

第二天一早,将军率他的精兵强将顺利通过了侯家砭,向杏子河方向奔去。惠四见官军全部过去了,不由打起了小九九,他盘算着,“万一官军不行了,就从后面再捅一刀,神不知鬼不觉人财两得。”他哪里知道四毛和千总的人马就在身后。

杏子河这边皇上范茂堂和军师牛子耀留在大营等候消息,只要曹主帅和惠将军他们拿下真武洞,就点起三军,直发肤施。

曹士荣率一营精兵在官道急行,知道有惠四在侯家砭挡着,所以并不担心官军偷袭。

“劈劈啪啪——劈劈啪啪——”

大队人马行在一处窄窄的河湾,曹士荣听到过年时热闹的鞭炮声,又像是爆锅里炒豆子的声音。身边的士兵便如六月天的麦子,齐唰唰割倒一片。他们甚至连个人影都没看清就被官军的快枪击溃,曹士荣只好忍痛丢下一百多具尸体,收拢剩余的人马慌忙退回杏子河。

曹士荣如此大败,着实让牛子耀吃惊不小,所幸的是二哥毫发未伤。他们赶紧去见皇上大哥。

“惠四呢?惠四不是在侯家砭吗?”范茂堂问。

“惠四那儿也可能吃了大亏!”

“未必!几百号人咋就没闹出一点动静?惠四该不是……”牛子耀欲言又止。

“该不是完了?我遇上的不像是肤施的官军,肤施官军没有那么多快枪!”曹士荣接着说。他和范茂堂都没领会牛子耀的意思。

“官府的援军到了!”杏黄帝范茂堂肯定地说。

……

惠四本想来个浑水摸鱼,不想曹士荣竟如此不堪一击。这使他进一步领会了四毛关于清军如何强大的说法,赶紧放弃了脚踩两只船的打算,死心塌地的登上四毛这条大船。

接下来发生的事对高原上的日月来说只是短短的极平常的两天,而对范茂堂君臣来说,是他们的世事所闪烁的最后一瓣灯花;对官军来说,则是数千人血流成河的一次集体杀戮;对杏子河、扭头跑、西河口和周围村庄的后人来说,是他们村庄铭记的历史,是他们血性祖先的无上荣耀,是他们聊以在这垄黄土上继续受苦的最后一点依据和希冀。

后人的叙述里虽不免加上一声两声叹息,但更多的是把一场场惨烈的搏杀分作若干英雄们被最后击倒的片段,从而和《三国》《水浒》一样,成了口口相传的故事——

这故事说:武丞相曹士荣让皇上大哥范茂堂和三弟文丞相牛子耀先上了扭头跑,自己带人在杏子河阻击官军。打了一天一夜,后顺国的将士把杏子河水都染红了,官军就是难进一步。还是奸贼四毛想出一条毒计,才骗取了杏子河还赚了大英雄曹士荣——惠四让一些人装作投降进了杏子河,曹丞相正高兴自己多了一营人马的援手,就被十几个人用一条麻绳结结实实捆了起来。官军的快枪随即开始了杀人比赛,杀完了义军杀村民,杀完了男人杀女人,杀完了女人杀老人娃娃,最后连全庄的牛羊狗猪一切活物杀绝杀尽方罢手。曹丞相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杀人放火,眼睛里有血珠一粒一粒滴出,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官军的杀人仪式结束后,四毛避着拌脚的死尸上来了。他对曹士荣看不见自己目前的荣耀感到不满,照他的交裆狠狠踢了一脚,差人把他扔进菜窖看管起来。

故事还说:从楼坊坪下来的官军将金鼎山寨子团团围住,就是无法攻上去。不知谁想了个法子,在寨子对岸的半山腰上,支起几十杆长长的抛石架,把一罐又一罐的硫磺、火药、油脂抛进寨子。寨子里的人们和他们的马匹粮草一起滋啦啦地烧将起来,浓烟起处,阵阵肉香在前川后岭弥漫。

守吴起的义军苦战一日,死伤十之八九,剩余的被官军的大炮轰出县城,翻山向杏子河方向退却。

范茂堂和牛子耀在扭头跑闻知曹士荣被四毛俘获的消息时,当下跳了起来,就要扑进杏子河拼命,被气死牛大声喝住。他把全寨的青壮年男人都交与范茂堂,要他们天黑后再救人不迟。

杏黄爷临走前给闰花下了最后一道旨意:要她护送寨子里的婆姨娃娃到后山逃生。“一品诰命夫人”给皇上磕了最后一头,算是领旨了。

牛子耀让那十几个人的快枪队紧紧护着皇上大哥,自己带上剩余的几百人乘着夜色悄悄接近杏子河。

官军既已打下伪皇帝的老巢,还擒获了伪朝的武丞相九千岁,自然是取得和天一般大的战功。军官们连夜叫人写战报奏捷,免不了摆上酒席相互庆贺一番,吹嘘一通。他们一点也不担心义军会夜里偷袭,认为范茂堂已是强弩之末,若真来也不过是飞蛾赴火——白白送死。

闰花的脚户店已由皇宫变作了官军大营。院子中央的篝火照着大清的这些意满志得酒肉半酣的忠勇之臣,也映照着周围一队一队巡逻的军士。巡逻的军士行走在锅底一样漆黑的夜里,偶尔被一闪一闪的篝火映出一溜长长的黑影,黑影上弥漫着一种鲜血和黄土掺和在一起的腥气,

篝火旁的军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一队套了不合身清兵服装的快枪手团团围住,杏黄帝手持一柄寒气闪闪的大刀片,对这伙目瞪口呆的军官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范茂堂。”随即将刀架在军官的脖子上。

四周立即亮起了火把,巡逻兵发现头头们已落入贼寇的手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在那儿死声呐喊,不敢轻易近前。

范茂堂则把刀架在那位将军的脖子上,和快枪手们边打边退,又回到闰花家的院子。

接应的牛子耀听到喊声和枪声,知道大哥受阻被困,带人迅速向有火把的方向杀去。官军失去指挥又情况不明,只好一边放枪一边后退,牛子耀很快占领了闰花家周围大半个庄子。

四毛指挥自己的人马先稳住阵脚,又命惠四到杏子河的北头,断了牛子耀的后路。这才把那些手持快枪,惊慌失措的官军拢到一块,把后顺国的这几百人远远围住。

其实牛子耀刚打进来的时候,官军陷入了一片混乱,当时是有机会突出去的。但没救着曹士荣,弟兄二人谁也不提突围的事。范茂堂带着十几个快枪手,要亲自去救二弟。牛子耀也要去,范茂堂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意了。

一阵密集的枪声从下庄传来,四毛知道范茂堂来救曹士荣了。他一边命人用快枪顶住,一边叫人把曹士荣人菜窖里吊上来,离上庄关曹士荣的那家院子还有三、四十丈远,范茂堂、牛子耀准备一鼓作气攻上去救出曹士荣,硷畔上突然亮出十几盏明晃晃的火把,四毛押着怒目圆睁的曹士荣出现在火把底下。牛子耀赶紧让快枪手停止射击,以免伤及曹士荣。

四毛用曹士荣的身子护着自己,冲下面喊道:“狗皇帝!驴丞相!一块来送死吧!爷爷我今儿黑夜要报仇!”

范茂堂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呼啸一声跳起来去拼命,四毛身边的快枪毕毕爆爆叫唤起来,皇帝爷像一堵墙一样倒下了。

牛子耀喊一声“大哥”,扑上去用身子护着范茂堂,快枪手们避着曹士荣开始了还击,奋力将皇上救回。

四毛发出了全面进攻的命令,杏子河周围响起了枪声和杀声。几百义军趁着夜色拼死抵抗着,牛子耀和快枪手们抬着范茂堂退回闰花家院子。

范茂堂的右眼挨了一枪,子弹从太阳穴偏出,虽不致命,但黑洞洞的伤口甚是吓人;身上也中了几枪,流得浑身是血,伤得倒不十分重,子弹大都擦了点皮肉,止住血包扎包扎就无大碍。

牛子耀让军官们举着火把,带了亲兵和快枪手跟在后面向四毛进攻。四毛押了曹士荣再次出现在硷畔上时,牛子耀喊道:“王八蛋四毛,你敢动我二哥一根汗毛,我就杀了你的这些官老爷!”

“哈哈哈哈……”四毛一阵狂笑,“姓牛的,你失算了,杀了这些无用货,功劳就是老子一个人的了,我张四毛先谢谢你了!” 四毛手一挥,响起一排枪声,十几个持火把的朝廷命官几乎同时倒地,哼也不多哼一声。四毛竟敢真的杀了那些老爷,不烦牛子耀动手了。这一手确实是牛子耀始料未及的,一时竟非常吃惊四毛的心狠手辣。当下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好命亲兵们死死顶住四毛,自己带快枪手又退回闰花家院子。

范茂堂已包扎好了伤口,由于流血过多所以略显虚弱。看见牛子耀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

“四毛把军官都杀了!”牛子耀气恼地说。

“好个龟孙子!”范茂堂也很震惊。

“要不你先走,我留下想办法救二哥!”

“一起突围吧,留着青山在……”

牛子耀有些无奈,既想留下拼个你死我活,又不放心受伤的大哥。最后咬了咬牙说:“那就先突围,回头再救二哥!”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就目前的情况要想突出去也绝非易事。正说话间,前川响起了震天的杀声。牛子耀大喜过望,对范茂堂说是三营到了。原来三营还没到永宁山,就被主帅曹士荣派人叫住,要他们火速赶往杏子河,准备攻占肤施府。不想刚到永安县就得知杏子河被围,他们一刻也没敢停,连夜赶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杏子河猛冲猛打。

三营在前川这么一闹活,吸引了大半官军的火力,牛子耀少了四面受敌的顾虑,带人向北突围。快枪手打头,亲兵营护着范茂堂向姚沟方向猛冲,牛子耀率越来越少的义军断后。官军的快枪一排排响起,就有义军一排排倒下。四毛叫喊着说范茂堂杀了军官们,要弟兄们给长官报仇,还说谁逮住贼首赏银一万两。就有不怕死的官军士兵奋勇起来,呀呀呀地杀红了眼。

前川的枪声和喊声渐渐稀落下来,牛子耀知道三营完了,官军很快就会从背后包抄上来,只好率剩余的义军拼了死命向北猛突,顾不得身边不停有人倒下。

杀到惠四阵前,义军只剩一、二十人了,牛子耀和亲兵们连声高喊:“杏黄帝在此,还不退开!”快枪手也向空中不停放枪。惠四的手下前几天还是义军一营,这会儿没人愿意拿着和烧火棍差不多的刀刀矛矛为官军拼命,竟放开一条通道让范茂堂他们过去,急得惠四高声大骂也无济于事。

扭头跑的公鸡打过两遍鸣了,天已麻麻发亮。四毛在高处眼看着牛子耀一行过了惠四的防区,后悔自己的失策,赶紧指挥拿快枪的官军追击。义军又有几个人倒下。牛子耀把十几条快枪分成两拨,让亲兵们抬上范茂堂顺姚沟快走,他和扭头跑的七、八个庄客在山脚阻击官军。

范茂堂走出不到半里,庄客就一个一个倒下了。牛子耀回头看一眼亲兵们的背影,恨他们走得太慢。他收拢起庄客手里的快枪,瞄准前面愈来愈近的官军,一枪一枪放着,一群官军猫着腰、放着枪,眼看就到跟前了。牛子耀心想,再放倒一个就掉转枪口对自己来一枪。

四周响起震耳的杀声和大刀劈断骨头的脆响。牛子耀睁眼一看,几十个汉子杀入敌阵,随着大刀片的一阵起起落落,官军退了回去。

原来是四营到了,他们被官军的大炮轰出吴起后,翻山越岭赶往杏子河,不想刚好遇上孤立无援的军师牛子耀,立马出手,杀了官军一个措手不及。

牛子耀来不及多说什么,叫他们赶紧拾起官军的快枪,沿山坡散开,准备迎击官军。

四毛眼看着就要逮住牛子耀,范茂堂也跑不远了,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现在千总和西安来的军官都死了,他多想独吞这份天大的功劳啊!

四毛命官军猛攻牛子耀,双方的快枪在姚沟口乒乒乓乓互射,不时有人中弹从红沙石崖上掉下。牛子耀抵抗了大约一个时辰,估计四毛已不可能追上范茂堂后,就边打边撤,退上扭头跑寨子时,只剩四、五个人了。

四毛命惠四带人上到半山腰,虚张声势地呐喊起来。那几个义军还以为官军又攻上来了,慌忙拎起快枪到寨口堵截,却不见一个官军,情知中了计。

“轰——轰——轰——”几声炮响,义军的身体四分五裂抛了起来,寨门口的路也炸断了。炮声刚停,惠四就带人扑了上来,到寨口却停住了,路断了过不去了。赶紧派人向四毛求援。

就在四毛让人抬了椽棒和门板修路时,气死牛硬把浑身是伤的牛子耀塞进暗道,用石头和粮屯将道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牛子耀在里面干着急,就是出不来。

气死牛把一口铡刀片藏在碾子后面,圪蹴在碾子上抽起旱烟。他没和闰花一起进后山,现在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就这么悠闲地等着。

寨门的路搭好了,惠四率众涌进寨子。士兵们想上前拿下气死牛,被惠四挡住。

“你就是老英雄气死牛吧?”惠四谦恭地问。

气死牛将身子扭向一旁,吧嗒吧嗒两口旱烟,没搭理他。

“你牛干大高门大户,一世英雄,可不要耽误了我子耀哥!”惠四向跟前凑了凑,“子耀哥要是投了官军,再想办法逮住范茂堂,就有一辈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了!”

“真的?”气死牛放下烟袋。

“可不是真……”

气死牛抡起铡刀劈将下来,惠四一句话还没说完,“喀嚓”一张嘴就随身体分成荣华和富贵两半,再也合不到一块了。

惠四的手下先是一楞,随后一涌而上,一阵乱刀将气死牛砍死。

……

漫长的冬夜,高原腹地的土窑洞里,总会有老老少少的后人就一盏如豆的油灯,讲述范茂堂弟兄们只有十八天的后顺国和这个朝代的兴衰史。人们听着这些稔熟的故事,时时容忍着说书人把杏黄爷和李闯王扯在一起的即兴发挥。但不论怎样离题万里,一绕到第十八天,就以老英雄气死牛刀劈惠四将故事推向高潮。然后卖个关子道:“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后来呢?”孩子们问道。

皇上范茂堂在牛子耀的拼死掩护下,从姚沟出去了。他在二百里地外一个叫羊屹崂的小庄子隐姓埋名养好了伤,后来凭五子儿快枪和一身好武艺收了后九天的寨主,当上山大王。由于少一只眼睛破了相,江湖上称他“独眼龙”,没人认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朝廷钦犯,后顺国的杏黄帝。文丞相八千岁牛子耀后来不知去了哪里?有人曾说在江浙一带见过他,已做了布匹生意、生意兴隆,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武丞相九千岁曹士荣被四毛一押回永安县,就先割了他的阳物,报了杏子河的“割俅之仇”。然后割耳剜鼻,一个一个剁下他的手指和脚趾,折磨了三日三夜后,四毛让人押着木桩一样的曹士荣在戏楼台前示众。曹士荣想起二十几天前他们就是在这里宣布起事的,也是在这儿杀了县官祭旗的。他冲人群大骂阉驴张四毛的祖宗十八辈,还断言大哥范茂堂迟早会来让四毛死无葬身之地。四毛被骂的脸上无颜,亲自动手割下他的舌头。曹士荣反将满嘴的黑血喷向四毛,溅了四毛一脸一身,煞是晦气。这位刚刚立下战功的大清武官万分气恼,命人赶快把曹士荣绑在蘸了清油的干柴上,燃起熊熊烈火,贼匪的二号头目就这样被点了天灯了事。

天上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活了八九十岁的人都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雪一直下了七天七夜,地上足足铺了三尺厚,直到来年五月雪才完全消融,雪融了后汇成一条大河,河水一年才枯。经过这场雪,所有的庄稼和树木都长得生机勃勃,铺天盖地。空气中充满了植物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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