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透

2004-04-29 00:44孙永刚
西湖 2004年5期
关键词:尼琴索尔仁厂里

孙永刚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我的左手还握着电视机的遥控器。一分钟以前它是对准客厅间里那台破电视机的,现在它对着索尔仁尼琴的嘴。索尔仁尼琴是前苏联的作家,他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古拉格群岛》。以前我在图书馆里看过这本书,没有看完,只是翻了翻,只对其中的某些段落感兴趣。我在图书馆里看过很多类似的书,都只是翻了翻,没有一本是看完的。

索尔仁尼琴的嘴是长在索尔仁尼琴脸上的,索尔仁尼琴长着一张苦瓜脸,这张脸被人拍成照片,我是从图书馆他的那本书的扉页里看到这幅照片的。我不认识索尔仁尼琴,从来也没见过他,为了使自己不至于过早地遗忘这个人,我就把他的这张苦瓜脸照片从书上复印下来,并且经过放大这样一个技术程序,然后把它贴到了我的房间的墙上。

现在我手里的电视机遥控器对着索尔仁尼琴的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两件事物之间有什么联系。也许教授哲学的老师们会对我说出一些偶然必然之类的名词来,但是这样的话等于没说。我把手里的遥控器上的按钮按了按,索尔仁尼琴的嘴却纹丝不动。这个事实告诉我,索尔仁尼琴的嘴不是电视机,不是按一下遥控器上的按钮就能打开的。可是我老觉着,这张嘴这几天似乎是要告诉我什么。它要告诉我什么呢?

我的右手手指里夹着根香烟,"西湖"牌的。这种牌子的香烟档次比较低,在我们这里只有外地来打工的人才抽的。我以前抽的是"利群",十四元钱一包的。我的厂子破产之后,我还抽了一段时间"利群",然后我就发现不能这样了,因为再这样抽下去的话,我母亲看病的钱就要没有了。于是我就买"红双喜",八块钱一包。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发现"红双喜"也不能抽了,就改成现在的"西湖"。我打算过段日子就把烟戒了,因为"西湖"尽管便宜,可也要钱来买,而我们家的钱不多了,得留着给母亲看病。

我的母亲得的是肺癌,医生告诉我们已经是晚期的了。从一般意义上说,这就意味着我母亲她没几天好活的了。作为她惟一的儿子,也是惟一的后代,我得尽我的力量让她多活几天。

但是我又有什么力量呢?我的厂子破产前,我在车间里干焊工,这可是个技术活,得有证才能上岗的。我在厂里干焊工的时候每个月开一千二百块钱,这在我们这里不算是低收入的了。我们这里一个公务人员每月平均也就是一千四五百块钱工资吧,比我高不了多少。当然他们还有些别的杂七杂八的钱,全算在一起就比我们高得多了。比如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在一个派出所里做户籍警,每年也能拿个三万块钱左右。当然了,还有更高的,像那些当官的,听说他们是工资基本不动,奖金基本不用,那他们用什么?我想过这个问题,但也没怎么想明白,大概总是还有一些别的钱好用的吧,这就不是像我们这种人所能知道的了。我知道的是,平头百姓里面,我以前的那个工资就算高的了。

我原来的那个厂子是国有企业,装配自行车的,前几年效益很好。本来我是进不到这个厂里去的,因为我高中毕业之后,既没考上大学,也没去学点什么技术,进一般的厂子就业都很难,不要说这种效益好的企业了。我能进这家厂完全是靠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这家厂里的老工人,他是组装车间的;有一年,他在这个车间里出事故死掉了,厂里面为了照顾我们家,就把我招进去了。

我的父亲死掉的那一年我可能是二十岁,还是十九岁,这个已经记不大清了。时间过去七八年了,谁能记得那么牢。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的父亲死的当天,厂里面就来人把我和母亲分别叫去了。当时我在街上打台球,我的母亲在家里准备晚饭。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家原本是准备吃猪大肠的,因为我的父亲经常在下班回来后向我母亲抱怨说干活如何辛苦营养如何跟不上之类的话,所以我母亲就在那天去买了些猪大肠回来,准备晚上做给我父亲吃。从我小时候起,我的父亲就喜欢吃猪大肠,这一点我们家里都知道。现在回想起来,我能记起我父亲来的好像也只有这一点了。

厂里派到街上去叫我的是我父亲车间里的班长,姓邱。听说他去年也死掉了,是喝酒喝死的。这也是符合情理的,因为他是我以前那个厂里一个比较有名的酒鬼。我也早就想到他最终会死在酒上,但没想到会这么快。那一年他到街上来叫我的时候还没有死,他肯定也没想到自己几年以后会死。当时我拿着球杆在瞄一个红色的球,邱班长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我的身边。等我把那个红色的球打进洞里,邱班长就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我的父亲出事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出事是什么意思,在此之前我们家没人出过事。后来我来到我父亲出事的那个车间,才明白邱班长讲的"出事"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的母亲比我早到,她呆立在一台庞大的机器前,眼睛瞅着地面,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们周围有一些人,都是我父亲的工友--也是我后来的工友,他们先是默默地看着我的母亲,我来了以后他们又都默默地看着我。我想叫母亲一声,却被那股压抑的气氛镇住了。我没敢叫她,就走过去站在她的旁边,眼睛也瞅着地面。在我走过去的时候,我听见背后有人小声地议论:这是他儿子。我想这话说的可能是我,于是我觉得自己第一次在别人的眼里显得重要了,这又让我不是很自在。

我和我的母亲看到了什么呢?一个巨大的机器漠然地空转着,由无数的齿轮和传送皮带所带动,大大小小的齿轮复杂而紧密地咬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动力系统。在地上,一小撮毛发粘在一块正在凝固的血迹上,这是一块较大的血迹。在它的周围,很多小的血迹渗在黑色的机油里面,几乎难以辨认。我只有弯下身体,才能勉强地认出他们曾经是在人的血管里流淌过的血液,而不是机油。

我的母亲先哭了,紧接着我也哭了。哭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与我关系最近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了,他的血洒在地上,正在向地面渗透。想到这些,我哭得更大声了,于是我的母亲也哭得更大声了。她在哭的同时还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起初我觉着这个名字挺陌生的,后来就听出来那是我父亲的名字。这也挺奇怪的,人一死连名字听上去也陌生了。这时候,工友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他们簇拥着我们,用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来安慰我们。然后仿佛是为了报答他们的好意,我和我的母亲哭得更加凄婉了。

这一切后来是怎么结束的,我现在没法想起来了。在那几天里,我跑了很多地方,比如火葬场和派出所。另外还见了很多人,这些人有的我此前从来没见过,那以后也没再见过。这些人包括厂里的工会干部、工业局的一个科长(这个人好像是专门管处理工伤事故伤亡的)、公安局的一名法医、火葬场的烧炉工等。这些人,他们因为我父亲的死亡这件事与我发生了短暂的关系,继而又消失在人海里。我却又感到欣慰,毕竟有这么多的人对我父亲的死亡表现出了关心,如果他在天有灵的话,我想他也应该感到欣慰的。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公安局的那名法医。他是个男的,大约三十几岁,穿件白大褂,头发乱蓬蓬的。我总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我父亲出事的现场,另外一次是在公安局的法医室里。我对这个人的印象不错,因为我觉得他对自己的工作很负责任。勘查现场(这个名词就是他告诉我的)的时候,他们来了两个人:他,和另一个年轻一点的民警。他们带来了一个银色的箱子,和一些尺子、照相机之类的东西,围着那台笨重的机器进行测量、拍照等大概是他们常规要做的工作。看得出来他们没有敷衍了事地处理这个几乎可以肯定是事故的现场,他们工作得比较细致,有时法医会停下观察和测量,和年轻民警小声地商量着什么,似乎是在解决什么技术上的问题。后来,他们看上去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显得很轻松。那时我也替他们感到高兴,因为他们不是那么愁眉苦脸的了。最后,法医拿了把小镊子和一把小刀,小心地把粘在地面上的头发和血迹剥离下来,放在一个透明的有封口的小塑料袋里,再把小塑料袋放回银色的箱子里,这才直起腰来,公事公办地告诉我:

你父亲死亡的原因是因操作不当造成机器故障而引起的工伤事故。

这句话后来作为这次事故的官方调查结论写进了他们的报告里,那个报告我和我的母亲都看到了,我母亲还在那上面签了字,表示她作为死者家属对官方的这个结论没有异议。法医的另外一些话没有写进报告里,那是他用比较形象化的语言向我描述的我父亲死亡的过程。他告诉我,可能是因为车间里太热,致使我父亲违反了操作规程,而解开了工作服的扣子敞着怀操作机器,正是这一点要了他的命。当他将零配件送上传送带时,敞开的工作服的一角被一个齿轮咬住了,紧接着高速运转的机器毫不留情地把他卷了进去,并在它的里面把他绞碎、撕裂。简单一点地说,就是这台大机器把我的父亲吃了。

法医的这番描述让我很难过,同时对他们的尽职和精确感到了极大的敬佩。我想,正是他们这样一些人的存在,才使得我们的生活井然有序,而不是乱七八糟。后来厂里对这一事件的处理更加深了我的这个看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果要追究责任的话,这次事故的主要责任在于我的父亲,是他自己的错误要了他自己的命。但是厂方好像并没有过多地强调这一点,相反地,他们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更多的是考虑我和我母亲以后的生活。就这样,我顶替我的父亲进了这家工厂。

我的父亲死掉以后,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并没有变坏,却反而有一天天上升的趋势。我顶替他进厂后,并没有像很多人所想象的那样到了他生前工作的组装车间,而是到工具车间做了一名焊工。而焊工,比组装工的奖金要高出不少。我们厂里有很多人想离开组装,去干焊工,但如果人人都不干组装工的话,那么组装车间就没有人了。组装车间虽然奖金少,但在自行车的生产环节中是很重要的一环,因此实际上没有一个组装车间的工人能如愿以偿。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在想为什么单单是我去当了焊工呢?如果现在有机会碰到他们的话我会告诉他们原因的。原因很简单:我们家给厂长家送了钱。我的父亲死掉以后,厂里面给了我们家一万块钱的抚恤金。我的母亲说,以前厂里也出过事故死过人,但从来没有人能够拿到这么多的抚恤金,这说明厂里对我们家是不错的,厂里对我们家好就是厂长对我们家好,人家好我们不能不好。于是她和我商量着拿出两千块钱送给厂长,一方面是感谢厂里,一方面让厂里给我安排个好点的工种。我的母亲和我说了后我当然没有意见,觉得她说得很正确。后来就按照这个办了,钱是我送到厂长家里去的。本来我不大想去,但我的母亲说我现在踏入了社会,这种事应该多学一点,多锻炼锻炼,于是我就拿着两千块钱去厂长家锻炼了。厂长很热情,他老婆也很热情,他们家很大,大得像我干活的车间一样。我在他们家坐了一会儿,就拿出两千块钱来感谢厂长。大概厂长这种事经历得多了吧,他也没怎么推辞就收下了。这是我进入社会后的第一次锻炼,总体来说我对自己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才能感到满意。只是从厂长家里出来后,有一段路没有路灯,比较阴暗。走在这条阴暗的路上时,我冷不丁地想起了我的父亲。我想他用命换来一万块钱,是不是说他的命就值一万块钱?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今天等于是把我父亲五分之一的命送了出去。这样一想,我心里就有些矛盾了。还好这条阴暗的路不是很长,很快地我就不想这事了。

因为我们感谢了厂长,所以以后我在厂里的工作一直很顺利。头几年厂里效益好,我的奖金就每年跟着涨一点。最多的时候我每个月拿我父亲两倍的钱,又由于我们家只剩下两个人,各方面的开销就相对少了,所以我挣的钱不但可以养活这个家,而且还能有点积蓄。那时候我们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我父亲不在的这个事实了,我和我的母亲彼此也很少向对方提起这个人来。随着我一天天的成熟,邻居们提起我的时候也不说谁谁的儿子,而是直呼我的名字了。有了积蓄,我的母亲又和我商量着怎样用掉一些钱。后来我们陆续买来了电视机、电冰箱等电器和一些新的家具,把旧的家具拿去卖掉了。我们又把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地板刷了新漆,墙壁刷了新的涂料。这样一来,我们这个家看上去新了很多,而我父亲留下的痕迹却一点一点地减少乃至消失了。

我想说的是,习惯的力量是很大很大的。我不止一次想,如果习惯了的话,就算让我一辈子呆在一口枯井里,我也能很好地活下去。事实上,我很快地就习惯了做一名焊工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多,然后我们的工厂就破产了。如果不是在一个已经破产的厂里呆过,那我是永远也搞不清一个工厂破产的速度有多快。我们的工厂就是这样,去年效益还挺好,所有的机器都在正常地运转,所有的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每天早上九点半,工厂的大喇叭就会准时响起工间广播体操的音乐来。这样一个平和的、与世无争的小社会,谁会想到仅仅过了一年它就哗啦啦地倒了呢?

工厂倒闭的那段日子里,有些工人聚集起来闹了几次。他们闹的目标是厂长,为的也是一些与利益有关的事情,可能他们在这些事情上吃了亏。这些日子里,有一些人到我家里来,鼓动我也去闹。来的人说了一些厂长的坏话,又提到了一些内退啊,工龄啊,买断啊诸如此类的词语,我想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况且人家厂长待我们家还是不错的。所以他们说归说,我是一次也没跟着去闹过。事情的发展证明我不跟风去瞎掺和是对的,工人们在闹的时候有几个人过了火,砸了厂里的东西,还有人动手打了厂长。这下把大批的警察招了去,为首的几个人被抓了(后来判了一个),剩下的全都散光了,后来也就没人敢再闹了。

工厂还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倒闭了,紧接着被一家民营企业收购,跟过去一小批工人。这一回我没那么幸运,没能成为那一批工人中的一个,于是我就下岗了。这当中有一个插曲,工人们被驱散之后闹是不敢闹了,但个别人也没闲着,他们拼命地往上面写举报信,举报我们的厂长是如何如何的一个贪污腐败分子。这些信最终还是起了作用,听说上面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弄了一段时间就把厂长给弄进去了。罪名跟那些举报信上说的差不多,最终判了个无期,财产什么的都充了公。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下岗将近半年了,已经差不多习惯了无业的生活了。

我下岗的第二年,母亲的身体开始不好起来。起初只是咳嗽,谁也没有在意,只当是头疼脑热的,吃点伤风感冒的药就好了。母亲她自己也没把这点毛病放在心上。那时让她挂心的是我的工作。如果说我父亲死以前我有没有工作她并不着急的话,那是因为那时我年龄还小,她是把我当孩子看的;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家里惟一的男人和惟一的经济来源,特别是我从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到突然地没了工作,这个反差也实在是大。

刚下岗的头几个月,我也很不适应,首先是生活习惯被改变了。早上六点半,我像往常一样准时醒来,跑步,洗漱,吃早饭。接下来呢?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好像有另外一个我总是在提醒着这个我:你不能去上班了,你的厂子倒闭了,你没有班可以上了。大量的时间握在我的手里,却像已经被废止的货币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把它们用掉。这是一件令我的精神和肉体都感到苦痛的事情。

那时候,经济上的问题还没有明显地显现出来。我说过,在我的父亲和我的努力下,我们家有了一笔数目还算可观的积蓄。厂子倒闭后,国家又一次性地补贴给了我们一笔钱。另外,每个月还有二百多块的救济金。这些钱加在一起,够我们用一段时间了。我的母亲是一个极其节俭、善于持家的女人,我呢,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如果抽烟不算在内的话,这样,我们每个月的开销也就是吃饭和用电用水,定期买一点日用品,偶尔去公园等处逛一逛,这些都用不了多少钱。

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的母亲不是这样想的。她已经活了五十多年了,懂得"坐吃山空"这个道理。而且她认为,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是应该有一个媳妇的了。我还知道,她已经在暗暗地打听这方面的事情了。那时也不知怎地,我对这件事情倒不怎么上心。作为一个生理上完全正常的男人,我有着应该有的欲望。没有女朋友或是媳妇,我的这些欲望有时是靠自己,有时是通过其他的一些渠道来解决的。你知道,我们国家现在是有这样一些渠道的,比如美容店、按摩房之类的。当然这些地方价格都比较昂贵,所以还是少去为好,去得少了,就形成不了嗜好。这一点很重要,我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我也很不理解那些有着特殊嗜好的人。

那段日子里,我的母亲千方百计地帮我打听工作,还托了一些人。可是想想看,一个家庭妇女,她能托到什么有路子的人呢?被托的这些事,一律地没有下文。她想不出办法,就催我出去想办法。为了不违背她的意愿,我就出去了。那时候我已习惯了不干活的生活,所以对找工作一事很不积极。头两天,我还去了几家职业介绍所,去了才知道,现在想找活干的人是那么多呀!大部分待聘岗位明摆着是剥削你的剩余价值,可大家都挤着抢着要受剥削。一份月薪五百元的清洁工工作,报名的人竟有二十好几个。见是这个样子,我就连那份表格也懒得填了。为了打发时间,后来我一出门就直奔环城河边,那里的树下终日有老头在摆摊下棋,我蹲在那儿往往一看就是半天时间,到吃饭时间了,我再晃悠着回去吃饭。

找工作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母亲一直没有放弃努力,她最后想起了我父亲的一个战友。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讲过,这个战友是他们那批兵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已经是个师级干部了。母亲和我合计了一下,决定去找这个人。又一想,去找人办事,总不能空着手吧。于是在带什么东西这个问题上,又颇费了一番脑筋。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下来,就带了些钱,准备到了当地再相机买些东西吧。她就出门到长途汽车站了,我呢,又到棋摊上去看下棋的。约摸半个小时后,一个熟人在棋摊上找到我,告诉我我的母亲在长途汽车站晕倒了。等我赶到车站里,车站里的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已经被急救车送到医院里去了。于是我再赶到医院里去。

这一天是我们家悲惨日子的开始。我的母亲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后,被医院确诊为肺癌,而且是晚期的。我记得那天天刚下过雨,我站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听他们向我宣布这个结果。我的眼睛望向窗外,什么地方存积着的雨水有节奏地往下滴,每隔两秒钟左右就有一滴滴下来,砸在窗台外一个花盆里的香烟壳上,溅起细小的水屑。一只野猫蹲在对面一间平房的屋顶上,眼睛和我对望着,似乎它也在关心这个结果。医生嘱咐我,暂时对我的母亲隐瞒她的病情,我照办了。大约半个月后,我无法再向我的母亲隐瞒了,在她再三的逼问下把她的病情告诉了她。

大概是她自己早有感觉,我的母亲对这个消息表现得相当平静。她朝我笑笑说,没事,没事,你不该瞒我的,早就好告诉我了,也好让我安心。她这样说我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想告诉她不是我想瞒她,是医生不让我告诉她的。可是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呢?平生第一次我搜肠刮肚地想说出点有意义的话来,却终于没能办到。

我的母亲开始了漫长的治疗,她每天都被大量的仪器、管子和药物包围着,经常躺在小车上,被护士推着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不再到棋摊上看人下棋了,我得天天在医院的病房里陪着她,看着她时常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脸。作为她的儿子,我是多么地希望能帮她分担一些痛苦啊。可痛苦是无法分担的,她一个人呆在被肺癌包围起来的空间里,不断体验着新的、我所无法知道的痛苦。我呢,只能握着她的手,默默地向她传送一些我的体温。

高昂的治疗费用很快地使我们家的经济陷入困顿。半年不到的时间,我们家的那点积蓄就所剩无几了,这让我不得不思考以后怎么办的问题。其实我的母亲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她不止一次地向我提出,要中断医院的治疗,回到家里去。我没有答应她,我开始自己找工作挣钱了。

从那时到现在,我前后总共找了大约二十几个工作。这些工作,有的是短期的,有的是长期的。最多的时候,我一天里面干着三份工作:早上送牛奶,白天搞装卸,晚上帮人家在市区的电线杆上贴广告。这些工作每天要用去我十四个小时的时间,其余的时间我留给了医院,陪护我的母亲。有时我刚在母亲的病床边坐下,头一沉马上就睡着了。这就是多劳动的好处,可以多用身体少用脑子。身体可以用来挣钱,而脑子却只能胡思乱想。

即使这样,我挣的钱也远远不够填满医院那个窟窿。这时,我的母亲开始以更加强硬的姿态要求出院了。一开始院方和我都不同意,但是有一些迹象表明,如果她的这个要求得不到满足,我的母亲就可能会采取非常规的手段来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我们只有妥协。我给她办理了出院手续,租了辆车把她拉回了家。她在家里吃药,隔一段时间,租辆车把她拉到医院去做化疗。

后来,政府知道了我们家的事,派了一位副市长和几个随从到我们家来看我母亲。副市长是一个胖乎乎的、和蔼可亲的人,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他几次,看上去他和电视上的那个没什么两样。他在我们家看了看,坐下来和我母亲交谈了几句。我母亲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她的手抖动着,不停地说谢谢谢谢。随从们围在我们的周围,脸上都挂着无限怜悯的表情,眼睛却在房间里四处乱看。我对面的那一个,一直在盯着我身后的窗外,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为了不致于阻挡他的视线,我赶紧挪了一下地方,谁知他却不朝那里看了。

副市长在我们家里只呆了几分钟就走了,在整个过程里,居委会的王大妈一直跟在人群的最外层。她始终讨好地笑着,我不知道她要向谁讨好,因为她的笑对着每一个人,甚至包括我。不过我还是能理解她的这种表现,毕竟副市长到这个小区来看望一个素不相识的家庭,这种机会是非常少的。实际上我的心情和她一样,有些振作,似乎看到了希望。

我的母亲和我都以为,不久以后政府就会来一些人,把我的母亲用小车弄到医院去。而且,我们猜测,甚至还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某个人把院长找来,当着我们的面关照:一定要尽最大努力,用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药来拯救她。这样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副市长仍在电视上露面,但他从来没有提过我们家里的事。我们等待着,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

我们不得不变卖家里的东西来维持治疗了。我知道我的母亲肯定不同意我这样做,于是我只能背着她干。那些我们用钱买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被我卖掉,换成了数目少得多的钱。最后我留下了电视机,因为我母亲最喜欢看电视剧的。有一天,我的母亲从床上起来,她看到了四壁空空的房间,眼泪就下来了。

这是我的母亲生病以来,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一个像模像样的家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这时我却没有悲伤,我要面对一件更严重的事情:我们家没什么东西好卖的了。

我很清楚,现在即使我每天出去打十份工,也远远满足不了我母亲治病的需要。在居委会的指引下,我去找了一些地方:电台、电视台、报纸诸如此类的。我向我能去的每一个地方发出了请求,希望他们能发动一些人来帮助我们。他们都很亲切地接待了我,然后和我说了很多话。他们告诉我,像我这样的家庭现在很多,有的情况比我们还糟糕。他们请我原谅帮不了这个忙。

说实话,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钱、钱、钱,除了这个字我好像想不起别的什么了。有一天我做了个梦,当我去一家人家作客时,那家送了我一麻袋东西,我打开一看,里面全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钱。这个梦启发了我,我知道,要靠我自己去弄钱了。

头一次干的时候很紧张,当我试图翻过别墅的围墙时,里面的狗叫了,接着周围所有人家的狗都叫了。狗的合唱把我吓坏了,我跑啊跑啊,直到两腿跑得像面条一样地柔软,我才停住了脚步。狗叫声已经听不见了,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我自己粗壮的喘息声。我跑到一条河的河边,月光洒在河面上,河水静静地流淌着。

一个星期后,我又出去了,这次我成功了。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以后就弄不清楚了。还是那句话,什么事都怕习惯,习惯了以后,我进别人的家就像进自己的家一样随便了。有一回,我进了一间十分豪华的房子,那里面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于是我出去买了些啤酒烧鸡之类的,回到那所房子里,慢慢地吃。后来我在卧室里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上睡着了,并且做了个美梦,一个十分柔软的梦。醒来后,在那所房子里却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这说明繁华的背后往往是十分贫乏的。它的表面的欺骗让我很生气,于是临走前,我用石头把那家的玻璃砸碎了几块。

我家里的钱又多了起来,我的母亲感觉到了。她问我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她这是好心的人给咱们捐的,还有政府资助的。我并不是成心欺骗她,我只是想不告诉她真相,她会更加安心地接受治疗。何况,从某个方面讲,我的那个说法并没有错,只不过那些捐款和资助是通过另一种形式来提供的。

最近一些日子,我出去的时候身上带了工具,比如说刀。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防身,因为我干的那活危险性实在太大。有时是狗,有时是人,这些都会对我构成威胁。从根本上讲,我不是为我自己着想。我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无论是坐牢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我担心的是我的母亲,我们两个人的命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联系得这么紧密。换句话说,我们这两条生命实际上可以合并成一条生命,一个没有了,另一个也就不存在了。

刀带在我身上,绝大多数时候仅仅是一种摆设。人的胆子是很小的,我和他们遭遇过几回,每次都是他们让出道来让我走掉的,他们甚至叫都不会叫一声的。有几个还很亲切,像是要和我说再见的样子。但也有例外的,总有些人在财产和生命之间分不清轻重,比如昨晚的那个就是这样的。那也是一个很寒酸的家,和我们家差不多的样子。其实我刚进去看了看,就准备放弃了。可是他偏偏在这时候从厕所里出来,然后像见了鬼一样凄厉地喊叫起来。我大声地喝止他,让他闭嘴。但他完全不受控制了,他像被按了什么开关似地喊叫不止。我没有办法,只有走过去给了他一刀,然后又是一刀,他才停止了叫喊,像半袋粮食一样倒了下去。房间里太黑,我没法看清楚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喉咙深处有些"咕咕咕"的声音,像是一些气泡从水里冒了上来。

现在我在房间里坐着,想到的就是这件事情。今天早上买早点时,我碰到了那位做户籍警的远房亲戚。他看上去很疲惫,他告诉我昨晚他加了一个通宵的夜班,因为一个下岗工人在自己的家里被杀了。估计是外地人干的,他说,他们局里已经在大规模排查在本地打工的外地人了。然后他又问了问我母亲的情况,并向我表示了他的同情。我没有多耽误他的时间,他的确是疲惫极了,于是我想做一名警察其实也是不容易的,总有那么多的案件等着他们去破,真的是不容易。

可是,索尔仁尼琴的嘴巴想要告诉我什么呢?这位前苏联苦役营里的囚犯,他又能告诉我什么呢?我对这张苦瓜脸不再感兴趣了,我把手里的遥控器放下,轻轻地推开了我母亲的房门。到吃药的时间了,我得看看她。

我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她的一只手从床沿垂了下去,另一只放在胸前,手里攥着样东西。我走近去,看到她的手里攥着她和我父亲年轻时的合影,照片是黑白的,被框在一个玻璃相框里。他们那时都很年轻,他们并排坐在一张连椅上,背景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的某个地方。他们都显得很快乐,他们的嘴向着不同的方向绽开笑容。

我把相框从她的手里拿过来,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我意识到,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按照迷信的说法,她将在天国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与我的父亲重逢,我的父亲将在那里迎接她,而她呢,将给他烧他最爱吃的红烧大肠。

我的母亲死了。走出她的房间时我还在想,我的母亲死了,我的好日子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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