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天堂

2004-04-29 00:44赵德林
西湖 2004年5期
关键词:恩格治沙沙漠

赵德林

恩格贝

读到一篇关于恩格贝的报道,我被恩格贝人的精神所感动。假期里我背上行囊,踏上了找寻精神源地的征途。一路问询辗转千里,终于找到了恩格贝。坐在汽车上,看着窗外的林海,新疆杨、北京杨、油松、柏松、沙枣树……一片片一行行直插沙漠腹地。

库布其沙漠是我国第八大沙漠,总面积为16500平方公里,处于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台地北缘,黄河南岸。虽然黄河途经库布其的长度仅占总长的十分之一,它却向黄河倾泻了泥沙总量的四分之一。每年夏季,洪水从鄂尔多斯台地呼啸而下,席卷着库布其的泥沙倾泻入河。黄河流经此地后,河水变成了暗红色粘稠的泥浆,每立方米河水中有30多公斤泥沙。恩格贝在库布其沙漠腹地,总面积30万亩,过去全部是沙漠,植被覆盖率还不足百分之五。恩格贝为蒙语,意为吉祥平安之地。很久很久以前这是一块水草丰美风景秀丽的地方。恩格贝召(庙宇)的残砖断瓦可以证明这一切。可是近百年来,战乱,洪水,滥砍,滥伐,滥垦,过度放牧终于致使黄沙抹平了这里的一切。至1989年,恩格贝示范区建立以前,30万亩的土地上已经几乎见不到人烟了。

1989年7月,鄂尔多斯集团副总裁王明海和一批员工来到荒无人烟的恩格贝建设绒山羊基地,开始了整治沙漠这项具有重大意义的工程。他们来到恩格贝的最初目的是想把30万亩的沙漠改造成草场,养羊,采绒,为企业提供原料。

那年黄河发大水,渡口的船不能靠岸。一麻袋一麻袋的草籽是大家背来的。没有路,陷在沙里的汽车是大家推过来的。恩格贝除了沙丘就是沙丘,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他们怀着梦想种下了草籽,没想到一场暴雨冲走了表层的沙土,也冲走了所有的种子,一切又重新开始。秋天到了,他们种下的草已经星星点点地在沙丘间长到了尺把高,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场沙暴就把他们半年的辛苦全部埋在了黄沙之下,没有树木挡风,草根本不可能在这片荒漠上活下来。1990年春,王明海领着他的兄弟们开始种树。树从沙漠边缘种起,一棵棵地连成了排,又一排排地连成了片。如今树林已经深入沙漠的腹地,而那时到处是高大的流动沙丘,风一起,巨大的沙丘就像长了腿一样随风跑,有时一夜之间移动几十米。怎样才能锁住沙丘?恩格贝人开始在沙丘上埋沙篱,架栅栏,一层层的沙篱、沙障阻止了沙丘的滚动,然后立即栽树。在这里种树难,让树活下来更难。树苗栽下去,不是被风打折了,就是被沙子埋住了,没风没沙又极有可能被旱死。种下一棵树,只有到第五年长到了碗口粗,才敢说那树活了。

创业的5年,他们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背负着一点绿色在沙漠里穿行。植树、种草、植树、种草……5年,辛苦的劳作终于得到了回报,肆虐的沙漠竟被他们种下的绿色一寸一寸地啃出了一个大大的缺口,6000多亩的林地形成了。

1994年,鄂尔多斯集团宣布放弃恩格贝。600万投到了沙漠里不见收益,反而又欠下了200万的债务,企业不得不放弃了。但这对那些创业者来说太残酷了,他们对恩格贝产生了浓浓的感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凝结着他们的血汗,他们觉得不能放弃,绝不能让这片绿色再被黄沙吞噬。王明海毅然辞去企业内的一切职务,留在了恩格贝,许多人也像他一样留了下来。他们都成了不折不扣的志愿者。

在恩格贝的发展史上有一个重要的人物--远山正瑛。1906年他生于日本山梨县,30岁便获得了日本京都大学农学博士学位。他是日本著名的治沙专家,被日本人尊为"沙丘之父"。日本天皇曾多次去旁听他的授课。

1990年远山正瑛先生已过耄耋之年,他亲自带领日本协力队来恩格贝植树,使恩格贝的建设具有了国际知名度。他曾真诚地说:"作为对日本过去侵略中国的一种补偿,也应该支持中国人民建设家园,就让我把开发恩格贝作为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桩心愿来完成吧!"在他的积极宣传和组织下,十几年来一万多日本友人来恩格贝植树百万余株。远山正瑛提出了一个新的治沙理念:"以洪害治理沙害。"通俗一点说就是以毒攻毒。恩格贝人在这个方案的指导下,筑坝於地,引洪蓄水。十余年绿化了十几万亩沙漠。

去年"非典"过后,日本团队又来到了恩格贝,然而领队的不是远山正瑛先生。他已经近百岁高龄,再也禁受不起旅途的奔波劳碌了。无缘与他相见令我非常遗憾,我只好一次次跑到恩格贝广场,一遍遍地瞻仰他的铜像。他是第一个让我发自内心由衷地敬佩的日本人。

志愿者

志愿者,听起来有点神圣,用报纸上的话说他们是一群无私奉献的人,无薪无酬,义务劳动。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还存留着这样的人,许多人听后都不相信,其实这个时代不仅存在这样的人,而且还有一大群人,只因他们分散在茫茫人海中,我们难以发现而已。我来到恩格贝,有幸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与他们共同劳动共同生活了一个假期。这样一群人为了共同的目标来到了恩格贝,生活条件异常艰苦,干的又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可他们一干就是数月甚至几年,无怨无悔地在沙漠中奉献着。我为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感到自豪,同时又被他们的精神所感动。

董俊伟,河南郑州人,今年已26岁,现任志愿者队长。大家都称他中原,因为他来自历史上群雄逐鹿的中原之地。

2000年,他在央视上看到一个访谈节目,立即辞去工作来到恩格贝,一干就是三年,坎坷的人生经历铸就了他坚强而乐观的性格。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初中毕业后一个人孤零零地混迹于社会。他走过许多地方,几乎做遍了各种工作,在工地上做小工,到火车站给旅店拉客,满街满楼贴小广告,下煤窑挖煤,种过药材,养过蝎子,当过菜贩子……1998年在南方打工还参加过抗洪抢险。他尝遍了酸甜苦辣,阅尽了人情冷暖世态之炎凉,来到恩格贝他再也没有离开,这里没有欺诈,这里的人真诚相待,简直是一所世外桃源。他喜欢上了这里,一粒孤独的种子终于找到了适合他的土地,他说:"条件苦点儿、干活累点儿都没什么,只要心情舒畅就好。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他决定在这里扎根生长。

中原非常善良,他就像大哥哥一样关心照顾我们这些小兄弟。我初到恩格贝时,没有饭票也没有住的地方,他请我吃饭而且把床让给了我,他却到收费站的小屋中冻了一夜。沙漠里昼夜温差非常大,每天夜里气温急剧下降,三伏天也要盖棉被睡觉,尤其到了凌晨,被子盖不严常常被冻醒。一夜过后他被冻感冒了,我觉得十分内疚,他却说:"没事,没事!"

中原在恩格贝干了整三年,志愿者超过一年的不多,大多数人都是三个月或半年。无论是谁,生活在这个物质社会里都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妻子儿女,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谁也不能一生都在这里无私奉献,可是他们毕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奉献过了。中原与他们不同,他是一个孤儿,一无所有。所以他来到恩格贝就没想过再离开,这里就是他的家,他要建设这个理想的家园。

王恩铭,19岁,内蒙古兴安盟永安县人。他的小名叫小惠儿,听起来像女孩子,他自己也说不清父母为什么给他起这样一个爱称。他初中毕业后在沈阳打工一年,今年3月来到恩格贝,一直在葡萄园管理葡萄。后期我也被调到葡萄园,和他一同劳作。小惠儿是个老实人,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他轻易不开口,可是一张嘴必定语惊四座,能把人嗝死。我多次问他:"小惠儿,你来恩格贝为了啥?"他总是一句话:"不为啥,什么也不为!"我不甘心,继续追问:"你没说心里话,你总得有点目的吧!至少也得有点想法吧?"追问急了,他也反问我:"你说我图啥?图名?我一个初中毕业的打工仔,不入党,不提干,不评先进,上报纸上电视也没有我们这些小人物的份儿!图利?一月300块,吃喝穿都指着,有时连烟都抽不起。我在沈阳打工一月900多呢!图利也不能跑到这里来。要说想法嘛,只是喜欢这里,感觉在这里做事有点意义。"没有豪言壮语,只是朴素平实的话语,同样让我感动。的确,一个普通的志愿者在这里只是沧海一粟,名与他们无缘,利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喜欢这里,本能地觉得他们劳作有意义,将来能造福子孙后代。远山正瑛先生曾说:"中国要把沙漠都治理好了,再养活15亿人口也不成问题。"当然中国绝对不会让人口再增加15亿,但是向沙漠进军,把沙漠变为绿洲是众多志愿者的理想与追求。

杨俊燕,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今年读大一,暑假来到恩格贝当志愿者。我认识她时,她在客房部工作。她的家在几十里外的乌兰乡。那里有著名的遗迹--昭君墓。去年她考入了湖北荆门的一所师范院校,杜甫曾有诗云:"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也许是一种机缘巧合,沿着昭君的足迹,她从黄河追溯到长江,从昭君长眠的地方追寻到昭君的故里。我问她:"毕业后,你想去哪里?"她说:"我父母不愿让我回内蒙来,希望我留在南方发展。我自己还拿不定主意,南方的确比这里发达,可是我觉得回到这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这里毕竟是我的故乡,早已产生了感情,很难割舍的。恩格贝小学因为没有老师而停办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回来让恩格贝的孩子们能够在家附近上学。"我很吃惊,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如今这个狂躁的时代,有几人能作出这种出人意料的决定呢?

饶永,26岁,湖南人,一位我未能谋面的志愿者。我在恩格贝时他已经离开,2002年夏天他离开恩格贝到四川若尔盖治沙。他在恩格贝干了两年,许多老志愿者都与他交情深厚。解伟是哈尔滨人,2000年在恩格贝做了半年志愿者,现任某种子公司西安总代理。今年夏天他回到恩格贝故地重游,他向我讲述了关于饶永的点点滴滴。饶永当年到达恩格贝时,身上仅剩下两元,连吃饭的钱都没有,颇有一股破釜沉舟的豪气。饶永在恩格贝摸爬滚打了整两年,作出了很大贡献。后来他觉得恩格贝的名声已经很响了,条件也逐步改善,慕名而来的志愿者逐渐增多,他在这里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他要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他听说若尔盖草原近年来沙漠化严重,于是毅然离开恩格贝,回到老家四处借钱,然后揣着五千块到若尔盖治沙。一年多艰辛劳动,他拉起了一支治沙队伍干出了一番事业,现在已经有了很高的知名度。2003年《南方周末》对他们进行了专版报道。到最需要自己的地方发光发热,到最艰苦的地方扎根发芽生长。饶永就像一株骆驼刺,他是一名播撒绿色的使者。

杨建华,今年已35岁,黑龙江省伊春市人,1999年曾在恩格贝做过半年志愿者,后因故离开。2002年再次回到恩格贝,现今他是旅游公司的导游。他在家里是最小的儿子,他的哥哥姐姐都已经成家立业而且事业有成。惟有他最让父母不省心。他有过一段不太美满的婚姻,后与妻子离异。女儿今年已10岁,与他父母一起生活。说起女儿谈起老爸老妈,他面带愧色地说:"三十多岁了,不但不能孝敬父母、赚钱养家反而不得不伸手向父母要钱,惭愧啊!"父母为他抚养教育女儿,还经常寄钱来接济他。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又无可奈何!

恩格贝人穷!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欠外债,每月300块钱,衣食用行什么都指着它。寅吃卯粮是常事,有时干上一年,到头来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许多人不但拿不回钱,反而不得不向家里要钱还债,说起来令人心酸,可他们没有一句怨言。所谓志愿者就是自愿到这里治理沙漠的人。没有谁强迫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心甘情愿的。这些听起来近似于天方夜谭的事情,的的确确在这里发生着,而且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是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都是一腔热血,满怀豪情地来到这里,而且来到恩格贝并不是都去植树,有的人开水车,有的人养鸵鸟,有的人检票,有的人栽葡萄,有的人育苗,有的人培育花卉,有的人当服务员,甚至许多工作是与栽树风马牛不相及的。可是他们依然勤勤恳恳认真地去做,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是建设恩格贝,都是在为治理沙漠打基础。没有资金何谈治沙?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创造经济效益,赚来的钱都是用来治沙的。可以说恩格贝的每一棵树乃至每一棵草都凝结着所有恩格贝人的血汗。大家口中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治理沙漠,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王明海曾经说过一句话:"每一个志愿者到恩格贝来之前多少都可能抱着一些虚幻的理想主义念头,谁到恩格贝也不是为了体验生活专门来受苦的,没关系,恩格贝是理想主义者的天堂,只不过要实现这理想,就得把摆在面前的每一份工作都踏踏实实地做好。"一批又一批的志愿者,他们在恩格贝植树、种草、筑沙坝、养鸵鸟……很多人已经离开了,他们怀着激情与梦想来,带着收获洒泪而归。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在恩格贝的日子,而恩格贝也会记住他们。

绿墙

2003年7月,恩格贝示范区的月牙湖边建起一面长长的石墙,它的名字叫绿墙,绿墙上刻着数万名志愿者的英名,在绿墙的序言里写着:

绿墙

--功勋碑

它记载着从1989年开始恩格贝绿化事业奉献者的英名,记载着荒漠变绿洲的历史。上面有横跨中国30多个省市区的3万多名志愿者,还有日本、德国、澳大利亚、美国、以色列等近万名国际援助者。他们中有名声远播世界的显赫人物,也有许多默默无闻的普通劳动者,有百岁老人,也有几岁儿童,是他们用真诚在沙漠中凝结成这片绿洲。当人类面对我们这个星球的时候,才更容易找到良知和责任,才能触摸到生命的本质,才能使生命变得更加精彩。绿墙见证了沙漠,这个被人们称为灾祸的沙漠怪物,依然可以成为人类生存的乐土。

要让人们永远珍惜绿色,记住他们;要让这道绿墙永远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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