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起刑事案件的若干猜测

2004-04-29 16:23孙永刚
西湖 2004年5期
关键词:大坡案卷队长

孙永刚

作为一名有十八年警龄的刑警,我曾参与过许多疑难重大案件的侦破工作。因此,当新上任的马队长把那叠厚厚的案卷交给我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在意。

我先听取了马队长对这件案子的简要介绍。他尽量使用客观平直的语言和声调向我讲述,但我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来。案子发生的时间是三年前,是一起失踪案。当时市日报社两名记者被派往本市A县出差,对该县盗墓成风的情况进行深入调查,打算搞出一个有深度的调查报告来。这两名记者一男一女,男的叫肖波,女的叫梁燕萍,是一对工作搭档。原定的出差时间是一个星期,也就是七天。前六天一切正常,他们的工作进展得也还算顺利。第七天上午他们一起去了A县的一个偏远农村,下午没有返回。两天后,对寻找和等待失去了信心的人们向公安机关报了案。由于涉及到记者和人们普遍关注的盗墓问题,接案后公安机关没敢懈怠,层层上报。案情惊动了省公安厅和市里面的有关领导,上下都很重视,迅速成立了专案组,专门调查此事。应该说,专案组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他们顶着社会舆论和领导方面的巨大压力,进行了全方位的地毯式的搜索和调查。调查工作进行了五个月时间,在这五个月里,专案组访问了记者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和可能接触到的所有的人,逮捕了几乎所有的该县有名有姓的盗墓贼,彻底地刹住了该县盗墓的歪风,却始终没能寻到两位失踪记者的下落。后来,我市一起更加严重的刑事案件发生了,迫于警力的原因,失踪案专案组不得不解散,案卷也被打入待查之列。再以后,新的案子层出不穷,加上刑警队的领导调换频繁,这起案件就再也没有继续调查下去。

介绍完案情后,马队长苦笑了一下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当时市里领导对该案的批示。说者容易,做者就难了。当时我也是专案组成员,你不知道,我们就差把那个县掘地三尺了……"

马队长停住了话头,眼睛望着别处,脸上是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理解他的心情,但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马队,"我说,"既然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现在又想起把这个案子翻出来了呢?"

"还不是那些人大代表,"马队说,"刚刚结束的市人代会上,不少代表提了意见,说我们公安机关办事不力,记者失踪那么大的事情到现在还没个说法。他们还联系到不久前广西南丹透水事故中记者的遭遇问题,怀疑这起失踪案的背后有更复杂的背景。这不,会一开好,任务就拿回来了。"

我对马队的感慨颇有同感,不干哪行不知哪行的艰苦,站着说话不腰疼。人民群众往往夸大我们的办案能力,把公安机关想象得无所不能,似乎警察个个都是神通广大火眼金睛。其实干过刑警的人都知道,任何能力都是有个限度的,案件的复杂性超出这个限度哪怕一点点,这起案件就会成为死案。所谓"死案",就是目前侦破不了,至于将来能不能侦破,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了。

我点点头,说:"其实越是表面上简单的案件就越是复杂。哎马队,你放着队里面这么多精兵强将不用,干嘛把它交给我呢?"

马队长没有理会我话里调侃的意味,他认真地说:"我选择你,是因为你去年才调到我们局里来,没有接触过这个案子,你的脑子里就没有事先预设的框框,也许就能发现我们所发现不了的东西。"

他说完后就站起来,说是有个会在等着他,让我先看案卷。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当我把疑问的目光投过去时,他却说:"你先看案卷吧。"说完就走了。

我开始阅读案卷。阅读前我有个习惯,就是先不去动它,而是盯着案卷沉思几分钟,一尺多高的案卷摆在我的面前,被牛皮纸装订成四五册,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我眯上眼睛,背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任凭自己的脑子信马由缰。

任意想象的过程是令人惬意的,因为不需要任何限制。也正是这一点,它对破案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破案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地往思维里加入限制的过程,框框越多,路就越窄,因果关系就越清晰。无路可走的时候,往往也就是事实即将真相大白的时候。所以,我有时怀疑自己这个胡思乱想的习惯不是个好习惯,可习惯一旦养成了就很难改变。我认识的一个人,他每次开口讲话的时候左眼都要同时眨几下,他也知道这个习惯不好,可是他说,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会很难受。

几分钟以后,我翻开了案卷,开始细细地研读。两千多页的材料,不是一朝一夕能看完的。为了防止遗忘,看到我自认为是重要的地方,就在笔记本上抄录下来或是做个提要。一个星期后,我合上案卷的最后一页时,发现笔记本已经用掉了整整两本。

一条还算是清晰的脉络慢慢地在我的头脑里形成。三年前的8月1日,上午9点钟,两位记者到报社总编室向总编告别,随后便离开了报社大院,从长途汽车站乘坐中巴车去往A县。此行的最早缘起是肖波接到的一个匿名电话,大约是出行的三四天前,一个陌生的男人把电话打到肖波的手机上,向他反映A县的一些情况。肖波听后,感觉这些情况很重要,就马上向报社领导作了报告。这正好和总编的想法不谋而合,因为总编此前也从其他的渠道了解了一些这方面的传闻。于是,派遣肖波去A县作深入调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梁燕萍,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她和肖波是一对老搭档了,而且人也很有正义感,适于作这种调查。

上午十多点,两位记者出现在A县宣传部部长的办公室里。他们受到了部长的热情接待。吃过午饭后,部长把他们交给了宣传部的干事小熊,此后,他们在A县的活动,基本上是由小熊陪同的。按照惯例,他们被安排在政府招待所里住宿,招待所与县政府大院只一墙之隔。为了方便他们的采访调查,县里还安排了专车为他们下乡时进行接送。头三天,他们去了城隍乡,这是一个离县城较近的乡;从8月4日开始,他们把调查的地点选在了西陵,这个乡镇处于A县的最边缘,也是盗墓最猖獗的乡。

如马队长介绍的,8月1日至6日,每天下午5时左右,两位记者都要用电话与报社总编联系一次(事后从电信公司提供的通话记录单看,每次通话都是用肖波的手机打的)。8月7日上午9点钟,据小熊回忆--他的话可以与司机小史的话相互印证--他们准时将车开到招待所的楼下等待。与往常有所不同的是,两位记者并没有马上下楼来。于是小熊就甩了一支香烟给小史,他们边抽着烟边等着。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他们看见一只鲜艳羽毛的鸡正试图飞过招待所的围墙。围墙并不高,鸡却从上面摔了下来,一同掉下来的还有它身上的一根羽毛,它盘旋着缓缓地落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并不存在的复杂轨迹。这时,肖波首先出现了,他向司机和干事道了歉,为他们所等待的一支烟的工夫,但并没有说明理由。紧接着梁燕萍也下来了,她似乎略带倦容,她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笑着说昨晚看书看得晚了,所以起得晚了点。小熊和小史都表示没什么,反正也没什么事。他们上了车,向西陵乡驶去。

约50分钟后,他们穿越了西陵乡政府所在地,没有停留,直接到了目的地大坡村。记者下了车,向两位办公人员道了谢,并约好了下午接头时间和地点。然后他们的背影就几乎是并排着朝村里走去,女记者的上衣一角被风微微吹起,远处的某只狗开始吠叫起来--在小史把汽车掉头的那一瞬间,这是两位记者留给他们的最后的印迹。下午3点钟,他们又准时把车开到这里,按照约定的时间接人。半个小时后,人没回来。小熊给肖波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手机已经关机了。到4点钟时,小熊把情况向部长作了汇报。部长向报社总编电话联系,总编说人没有自行返回,并且告诉部长两位记者中只有肖波一个人有手机。肖波的手机仍旧关机,办公人员等到天黑,便返回了。

接下来的两天是等待。等待毫无结果。第三天一早,县委宣传部向县公安局报了案。然后就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汇报、请示、大规模的调查,以及民间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猜测和议论。

我闭上眼睛,用手揉着太阳穴,慢慢地想着这件案子。在失踪案件中,失踪人员最后接触过的人,往往可以提供极有价值的的线索。当然,在案件侦破之前,甚至在侦破之后,事实上很难确定谁是所谓"最后"接触过的人。这里面存在着一个视野的问题,我们所说的"最后",是从侦查的角度看的。比如说在这个案件中,三年前的8月7日上午10点30分,肖波和梁燕萍从小熊和司机的视野里走了出去,"消失"了。然而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因为他们随后走进了大坡村的村庄里,并且接触了村里的好几个人。好几个人的证词躺在我面前的这叠案卷里,它们可以共同证明这一点。如果现在我是在做梦的话,我就可以看见:他们首先从村子的最西头--也就是入口处访问了一户人家,与这家的女主人,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交谈了十几分钟;然后他们走到村子里面,转了两户人家,在其中一户的门口梁燕萍被一只大狼狗吓坏了。四十几岁的女主人唤住了狗,让他们进去。在另一户人家里面,他们喝了点凉水,拿了点随身携带的糖果给这家的小孩子吃。他们在村子里最后走访的是村东头的一个独身老太太。在老太太那里他们没怎么逗留,甚至都没讲上几句话,因为老太太的耳朵几乎完全聋了,根本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走了出来,从那里有一条路通向另一个村子,大约三四里地的样子。他们有没有走上那条路?抑或是回到村子的最西头,从原路返回了?没有人知道。

这就是线索的中断。我想象得出来,三年前专案组的同事们在这条岔路口上所能感到的迷惘与无奈。他们一路尾随着记者的脚步来到这里,风尘仆仆,却一无所获。

最后的目击者是个孩子,当年小学三年级。小学生那天中午放学,他与结伴而行的本村同学们一一分手,回到他的村子东头聋老太太隔壁的自己家里,在家门口时两个城里人吸引住了他。我把他的那份笔录翻出来,重新读了一遍。在关键之处孩子这样说:

聋老太太家里的鹅响亮地叫着,我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那个男的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里提着包。对。是提着的那种包,不是我背的这种书包。女的在前面走,没怎么看清楚,挺瘦的,比我妈瘦多了,我妈多胖呀。往哪里走了?往东,哦不,是往西……让我想想,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聋老太太家里的鹅"嘎嘎嘎"地叫着,叫得可难听了,它从来没有叫得那么难听过。噢,对了,村子里的二宝和他们在一起呢。二宝跟在他们后面探头探脑的,样子可傻了……

按照孩子的描述,他所看见的这两个人是两位记者应该是没错的。二宝是大坡村的一个精神病患者,对侦破案件没有任何帮助。两位记者最后离去的方向,孩子所提供的情况前后矛盾,也无法形成有效的线索。专案组曾经排查了大坡村四周的所有村庄,和已知的所有的古墓,既没有发现他们曾经出现过的任何迹象,也没有了解到任何一个人再看到过他们,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疑惑像蜘蛛网一样在我的思考里增殖分裂,刺激着我的想象。我知道,这就是那种最难的案件,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很可能远远地超出你的智力的界限。我们破案,案情里面的因果关系也相当重要。比如说杀人案,通常的财杀、情杀、仇杀之类的划分,就是以罪犯作案的动机来划分的。最可怕的杀人案不是上述几种,而是变态杀人,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发生的无因果性,也可以说因和果的同一性。他们,为了取乐、自卑或是其他的病态的心理需要,去杀死一个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不特定的人,杀人既是结果,同时也是动机。在白天的社交场合,他(或她)可能是一位受尊敬的长者,也可能是一个体面的成功商人,他们握手、微笑、本份地生活,没有人看得出来在那背后所隐藏的犯罪的血液和基因。

有一句对于犯罪因果关系最直白也是最经典的解说:谁将从结果里得到好处?循着这个思路,我把那两本摘录要点的笔记本再梳理一遍。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乱麻一样地纠缠在一起。我期待着有人能给我指点迷津。

马队长推开门走了进来,随手拉了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我觉得他平静的脸上有种神秘的笑容。

"怎么样?"他开口问道,"案卷看过了吗?"

"粗略地看过一遍,"我谨慎地说,同时寻找着合适的措辞,"这起案子……有点……我是说,有点不太寻常。"

"是啊,"马队长转脸看着那沓案卷,用一只手在它们粗糙的牛皮封面上轻轻地抚过,像是抚摸着自己的孩子,"是啊,不太寻常。能说得具体点吗?具体点,哪怕只是你的一种感觉。"

我考虑了一下,就把自己的几点想法讲了出来。听罢,马队长点点头,表示赞许,"嗯,不错,几个关键的点你都考虑到了。我再补充一下。首先是肖波出行前接到的那个匿名的举报电话。当然,我们查过了,电话是从A县一个投币的公用电话亭打出来的,电话亭在县城西南角一条偏僻的街道上。这条街道平时很少有人走动,四周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摊位店面之类的。因此,打电话的这个男人是很难查找到的。事实上,我们没有找到这个人。第二点是两位记者在A县对盗墓情况所作的调查究竟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县委宣传部小熊反映,肖波在与他闲聊时说,他在调查中遇到了一些重要的情况,都作了笔记。但在记者们事后遗留下的物品中,我们没有发现类似的笔记或记载。原本我们还希望报社总编能提供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但总编说,他与肖波每天下午的通话时间都很短,前五天没什么异常,在第六天下午的通话中,肖波的情绪显得有点激动。他有两次提到了'麻王'这个词,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专案组在调查时,曾重点对这个'麻王'进行分析,拟定了各种可能的含义,多条线进行查找,但每条线上都无所收获……"

"麻王"这个名词引起了我的兴趣。"是不是一个地名?或是一个大盗墓团伙头子的化名?或者是某个尚未开掘的墓穴的主人的称号?"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自己的卖弄,这几种可能性专案组肯定早就逐一进行过调查了。果然,马队长喝了口水,接下去说,"这些我们都考虑到了,我们甚至猜测这个麻王是一本书的书名、一种风俗习惯、一件物品、一种游戏的名称……唉,在它上面浪费的精力实在是太多了。这条线最后也只能放弃了。再看第三点……"

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突然产生了,我打断了马队长的话,"后来逮捕的盗墓贼对'麻王'这个词有过什么交代没有?也许这是他们之间的黑话。"

马队长摇摇头。"没有,"他说,"那么多盗墓贼,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也没有一个知道记者的下落。这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再看第三点,也就是你刚才讲到的,疑点最多的一个地方:肖波和梁燕萍从大坡村聋老太太家里出来后,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就没有人看见他们此后的行踪呢?要知道,两个城里的记者,在一个闭塞的乡村里面应该是引人注目的,何况他们是一男一女呢。可硬是没有人看见过他们。怎么说呢,他们……好像是'蒸发'了一样。"

我注意到马队长用了"蒸发"这个词。除了马队长谈到的,我还注意到一个事实:大坡村的男人们,一半以上都从事着盗墓这个行当,光是逮捕判刑的就有二十几个。他们盗墓有一个奇特的规矩,从不在自己乡里做,而是到外县或本县的其他乡镇去。这里曾是几朝的古都所在,文物资源是取之不尽的。他们长时间在外面跑,很少回家。这也就是为什么肖波他们那天在村里遇到的都是女人的缘故。

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个简单的事实让我感到一丝不安。马队长听了我的这句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的神色。我们两个好像在黑暗中赶路的人,身体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眼睛看到的却是与别处一样的黑。

马队长在我的办公室里又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在办公室里捱到下班时间,也回了家。晚饭吃过后,我和妻子聊起天来。我想借助这种轻松的形式放松一下自己被失踪案搞得疲惫不堪的神经。对着电视机,我喝茶,她喝咖啡,她谈起了上涨的物价和某个商场里的一条裙子,我说了些单位里的事情。后来我们谈起了失踪这种事,我把我的那个案子大概地对她讲述了一番。我原本以为她会很吃惊,可她的反应却很平淡。

一男一女嘛,她用细匙慢慢地搅着咖啡,心不在焉地说,也许是私奔了吧。这种事很常见的。听我们单位老王说,很多年以前我们单位里有个管财会的女的,都四十好几了,两个小孩也很大了。可有一天,她突然不辞而别,单位和家里找翻了天也没找到。五六年后,她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家里她很好,请不要挂念之类的话。再后来就又没有音讯了。

我妻子慢慢地说着,像是说着自己的事。我细细地瞅了瞅她,她的眼角好像又多了几条皱纹。作为一名刑警的妻子,她承担了比别的女人多得多的东西。一年里大多数晚上,我都不在她的身边。像这样两个人坐下来聊聊天的时候是很少的。明显地缺少沟通,使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太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满怀愧疚地靠近她,揽着她的肩膀。

这个女人,她说,其实有一个相好的,是她的中学同学。很多人知道这件事,她的丈夫却始终蒙在鼓里。直到女人失踪了,他才从别人那里听说了。

那她,我问道,不想她的子女吗?那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我妻子没有回答我的这个愚蠢的问题。她拿起电视机遥控器,换了一个频道。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又主动地提起这件案子。我说,这两位记者的失踪,恐怕不是私奔那么简单。要是他们真的有了私情,早就可以私奔了,干嘛非得等到出差的时候?这不大合乎情理。

情理?我妻子轻轻地笑了,什么叫情理?什么事都得符合你说的情理的话,你们警察只怕是都要失业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妻子的话是有道理的。有句话说,男人是理性的动物,女人是感性的动物。有时候还真得佩服她们的直觉。可破案光有直觉是不行的,破案更讲究的是推理,是证据,铁一般的证据。

"私奔"这个词倒是启发了我。失踪案发生后,很多的街谈巷议都指向了男女私情。有的说法据说是从报社内部传出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肖波脖子上戴的一块玉佩就是梁燕萍外出旅游时给他买的;说是肖波办公室抽屉里锁着本日记本,无意之中被别人瞅见了,那里面的情话叫人脸红耳热,而且每篇日记里都有一个英文大写的"PING";还有一些话甚至有了色情的意味,如果在这里转述的话我自己都会脸红的。针对这种说法,专案组也搞过一些调查,主要是在他们各自家庭、报社内部和他们在A县出差时接触到的人当中进行。调查没有什么结果,既排除不了什么,更证明不了什么。

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细节。三年前8月7日上午,两位记者比往常迟到了一支烟的工夫下楼。这本不算是什么事,可调查的结果显示,两个人都是惜时如金的人,在记者的职业生涯中养成了良好的守时习惯。这样一来,就有必要探究一下这一支烟的工夫,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也许你会认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细节,可无数案件成功侦破的经验告诉我:细节决定成败。

这段时间里,他们在干什么呢?两天以后,我从案卷里翻出了A县招待所服务员当年的证词。她说,那天上午9点不到,她到两位记者所住楼层的一间客房里整理房间,因为那里的客人刚刚离开。这个房间紧靠女记者的房间,再过去一间就是男记者的房间。整理床铺时,她听到隔壁房间里有轻微的窃窃私语声,好像还不时夹杂着男人的叹息声。她好奇地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说话的音量不知不觉地放大,后来竟变成了大声的争吵,甚至还有物品碰撞的声音。激烈的争吵让服务员心惊胆战,她决定去看一看,劝劝他们,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才好。她放下手里的活,走出房间,却看见两位记者正有说有笑地从女记者的房间里走出来,男记者甚至还向她道了声早。他们下楼以后,她进去收拾打扫。房间里面有一只玻璃杯子碎了,显然已经被刻意地清理过,碎屑都放在废纸篓里。别的没什么异样,从窗户望出去,她也看见那只羽毛鲜艳的鸡,有一瞬间,它飞过了窗户的高度,继而又消失了。

对于服务员来说,那是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早晨。如果不是侦查人员来找她询问,她有关那个早晨的记忆可能早就烟消云散了。说到记忆,我们知道,它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自身对自身的修补、完善、更改、遗忘和颠覆。有一次,我的一位同学和我聊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次同学聚会,我们发现,我们聊得越多,两个人对于那次聚会的描述差异就越大。

因此,两天以后,我意识到服务员的这份证词实际上毫无用处。它描述了一次争吵,一个破碎的杯子和一只鸡,那又怎么样呢?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妻子后来无话可说了。我们甚至连喜欢看的电视节目都不一样。也许孩子是我们共同关心的,可我们的孩子不在家里,他在一所寄宿高中里读书,每周末回家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参与了一起系列杀人案件的侦查,失踪案就暂时搁置下来了。有一次空闲的时候,我读到一本谈法制的书。书里讲了一件事,说是英国一名凶犯,作恶累累,但作案很少留下痕迹,因此每次被抓获,他都能顺利地逃脱法律的制裁。一位富有正义感的警官,决心除去这个社会的恶瘤。在一次抓捕行动中,他面对该凶犯的拒捕,没有躲避。当邪恶的子弹射进他的胸膛里时,他的机会来了:法律规定,对拒捕的犯罪嫌疑人可以开枪击毙。于是几乎在同时,他的枪响了。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我不敢胡思乱想,可想象却在自行地生长,不受控制。事情也许是这样发生的:男记者接到举报电话,他了解到A县盗墓之风猖獗的情况,也深知地方政府对此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状。上面不重视,国家利益严重受损的事实就不会改变。他一开始没有想得多,仅仅是想通过自己的调查,把那里的真实情况实事求是地反映出来。他和梁燕萍出发了。他们在A县的调查有了逐步的进展,越是深入,他就越是感到内心的焦虑。和他一样,梁燕萍也被沉重的责任感压得透不过气来。一个决定慢慢地形成了。他们认识到,整治盗墓本身并不困难,困难的在于各种各样的利益纠缠交织在一起,如果上边引不起足够的重视,就算是派几个人来整顿也只能是走走过场。

那个决定最终在8月7日成为不可更改的了,也许服务员听到的争吵声与此有关。他们在大坡村下了车,象征性地在村里转了转,随后就通过某种现在我们无法知道的方式,离开了大坡村,离开了A县,甚至离开了我们这个市、这个省。他们隐姓埋名,等待着有关部门对他们的失踪作出反应。

在这样想象的过程中,我头脑中两个人物的形象是鲜明的,它们主要来源于案卷中失踪人员的照片资料。两个年轻人,一个三十多岁,是一位妻子的丈夫和一个三岁男孩的父亲;一个二十五六岁,还是个姑娘。他们的面庞线条柔和,眼神沉着坚定。我不相信面相学,但我相信,能够这样做的人,需要有这样的面相。

但这样的想象又存在着这么多难以克服的漏洞,以至于它形成不了有效的推理链条。比如"我们无法知道的方式",究竟是什么样的方式呢?怎么样离开大坡村而又不在任何人的头脑里留下印迹?无论如何,这一点是无法解释的。

我参与侦查的那起系列杀人案件很快就有了眉目。一天下午,我的同事们从远方把犯罪嫌疑人押了回来。当天晚上,这个面容清秀、甚至还有点腼腆的小伙子坐在我们的对面,手脚被铁链缚住,一盏强光灯照耀着他,我们几个人负责对他进行审讯。大量的事实证据被我们掌握着,所以连威胁恫吓都用不着,他就开始招供了。我想说的是,对于一个陌生的人,你永远不会猜到他心里会想些什么。他平静地叙述着自己在每一个黑暗的街道拐角处用一根绳子勒死路人的罪行,我的同事默默地记录着,偶尔问上一两句,以便使事实更加清楚。

我有些无聊地从审讯室里走出来,逛到另外一间办公室去。我这才想起,一个多星期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连续几天几夜的工作,让我的身体相当疲劳,健康将毁在这项工作上。我坐在椅子上,睡意涌向眼前,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再次思考起那宗失踪案来。

《圣经》上说,在一个邪恶的村庄里,除了一个年轻人外,所有的人都不信神。不但不信,而且还经常渎神。上帝要惩罚他们了,他托梦给年轻人,告诉他:某年某月某日,上帝将发神力,用大水淹没这个邪恶的村庄。同时他要保护他的信徒,因此他要求在这天天一亮,年轻人就要走出村庄,一直往前走,不能回头。这一天来到了,年轻人记住了上帝的忠告,他离开了村庄,朝一个方向走去。在中途,他忍受不了好奇心的驱使,回头看了一眼。他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被上帝变成了石头。

这是一个有关好奇心的悲剧故事,它的本意是要我们相信并绝对地服从上帝的旨意。我想起了它,不是说我对上帝有了什么好感,而是它使我头脑里一个存在已久却一直很模糊的想法变得清晰了。那时午夜刚过,我从办公室敞开的窗户里,望着黑沉沉的城市外面更广阔的田野,我想,如果整个村庄里的人都是邪恶的会怎么样?

肖波和梁燕萍走进了大坡村,却没有人看见他们走出来。我想自己也许是受了习惯性思维的束缚,我一直在想他们从村里走出来会怎样,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如果他们压根就没能从村里走出来呢?我相信不是他们自己不想走出来,而是,肯定是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不让他们走出来。光天化日之下,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怕力量呢,我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我想起了马队长在谈及这个案子时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态,我想起了大坡村一大半男人因盗墓被逮捕的事实,我想起了西陵乡大坡村这个曾是几朝古都所在地的历史积淀。我还想起了那只鸡,和那根在空气里缓缓下落的羽毛。

我还想起了仇恨,一种古老而又巨大的力量。一个人的仇恨的力量,几个、几十个、上百个人的仇恨的力量。我仿佛看到了:大坡村的几十位妇女,看到两个城里的记者走进了村里。从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感觉告诉她们,这两个人的到来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她们的男人们将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蒙受灾难,她们的家庭将很快地破散。村东头的聋老太太也许想得更远些,她看到了几个月以后在这里进行的大规模的逮捕行动。在这时,一种秘密的联络方式开始发挥作用,一种仪式已经启动。也许疯子也担任了某种角色;也许还有一个秘密而神圣的聚会,聋老太太将是聚会的首领;也许鸡是一种祭品……总之,仪式已经启动,命运的车轮不转到底是不会停止的。

几百年、几千年前,她们的祖先就是这样把仇恨倾泻到敌人身上的。现在,她们在五个月前,为了五个月以后的仇恨而复仇。也许她们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她们五个月前的复仇,才引发了五个月后的仇恨。

这是一个荒唐的梦。从趴在办公桌上醒来时,我还沉浸在恐怖的氛围中。我不知道,我可以从梦中醒来,肖波和梁燕萍能不能从他们的梦中醒来。也许他们还能做梦,也许他们连梦都不会有了。按照梦中的推理,他们无非有两种结局:一是被杀害,血肉之躯已成白骨;一是仍旧活着,但被囚禁在某个地窖里,三年不见天日。

第二天一早,我回了趟家。我打算回家拿点衣物,去劳改农场出趟差,在那儿住上几天。我总感觉,对"麻王"这个词的解读将是侦破这起案件的关键,我不相信现在被关在农场里的那批盗墓贼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词。我要去农场会会他们,凭我的刑侦经验,我想此行是会有所收获的。

我用钥匙开了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张纸条放在门边的饭桌上,我拿起来看了看。纸条是我妻子写的:你不要这个家,我也不要了。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要等我,也不要找我,你找不到我的。

我的世界开始坍塌。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其实早就存在,而且曾经被巧妙地讲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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