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系国
他喜欢落雨的日子,每次做梦都期望在梦里听见雨声;不是倾盆大雨,而是淅淅沥沥地落在公寓的窗台和玻璃窗,躺在床上仍然可以听得很清楚的那种雨声。当他能听得清楚的时候他多半仍醒着,到雨声转模糊时他已经步入梦乡。不过梦里的雨乡不一定景色模糊,有时反而特别清晰,因为他的梦有放大和特写的独特功能,连窗台上溅起的颗颗雨珠都看得一清二楚,被子盖少时甚至还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让梦里的他确知自己已经回到了雨乡。
他很想把这种对雨乡的感觉和他做梦放大成特写的独特能力,向什么人倾诉,可惜苦无机会。并不是他没有要好的女朋友。年纪刚过四十,仍然保持单身的鲍医生,很懂得追求女人的艺术,身边总有一名美眉、两位少妇,有时甚至包括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而年轻女子和成年女人比例大致保持一比二。为什么维持这样的比例他也说不上来。鲍医生从来不打他的女病人的主意,他认为这是基本的医德,当然也有胜之不武的傲气。但人到中年,就算他守株待兔,过去的女友仍会自动前来联系,原来没有上床的也会找借口最后温存一次,仿佛完成以往未完成的任务,或者作为她们想像中所谓的永恒纪念。而美眉们倒是来来去去,他也任她们来去自如,从不强求什么,因为美眉们虽然面目绝非可憎(应该说是可憎的相反),言语却以无味的居多。倒是年纪大一点的女子并不一定彼此只有床第之欢,有的反而成为鲍医生可以交谈的对象。
即使是可以交谈的对象,并不表示她愿意听他谈雨乡。有时鲍医生刚起了头,话题就被对方接过去,但不论女人怎么接,三转两转都会转成她一生的故事,几乎百试不爽。鲍医生最怕聆听女人讲她过去的秘密,又不能不听。女人一旦当真动情,一定会对爱人和盘托出她一生的故事。对爱人完全诚实,应该是她讲故事的动机。如果两人有长远的打算,对双方的过去确实需要有相当的了解,但是如果并没有长远的打算呢?当然这话鲍医生说不出口。很久以前他就悟出一条非常重要甚至是最高的恋爱指导原则:每次谈恋爱不论对象是谁,不论时间长短,都要把它当成真的一样全心全意去经营。这不仅是尊重对方,也是尊重自己,更可提高做爱的品质。鲍医生最不屑的是只为了上床而上床,这种没有原则的行为是他所鄙视的。但是如果要把爱当成真的一样,就必须聆听女人讲述过去的秘密。
不是说听故事有什么不好,鲍医生并不是这样没有耐心的人,不然他不会女友如云;也不是说这些故事不够动人,应该说正好相反,但是每次鲍医生听了这些故事,他都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惶恐。女人有时在做爱前,有时在做爱中,有时在做爱后,总要和盘托出。鲍医生不知道是否自己特别软心肠,但也可能这是女人讲的故事的特质,他发现每一个有血有泪的故事都不是单纯静态的故事,都呼唤着要求他回应,像雾海礁岩上女妖的歌声,吸引着水手不惜粉身碎骨将船航向暗礁。当然他这样想不一定公平,不是每个女人都为了要和他长相厮守才对他讲故事,但这并不改变故事的本质。
老天也承受不住
所有伤心人的故事
如果老天要聆听所有伤心人的故事,它也会承受不住吧?难怪天若有情天亦老。鲍医生分析过这些故事,领悟到这些故事所以特别感人,不仅由于故事的真实性,也和女人讲述故事的时机有关。在床上听故事,和读小说、看电视连续剧完全不同,何况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女人流着泪投向他的怀抱,要求他和她疯狂做爱。所以他事后再次回忆这故事时,故事已经和女人的体温、嘴唇、柔肢、毛发……无法分离。这整体的印象具有极大的迷惑力量,也是让鲍医生听了故事后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主要原因。
他因而悟出另外一条重要的恋爱指导原则:最会谈恋爱的男人尽可能不跟女人上床。不跟女人上床就不必听故事,不听故事就不会有对故事和女体的混杂回忆,没有回忆就不会产生迷惑,无惑就无悔,无悔就无怨,无怨就不会影响心情。不上床,双方事后的回忆就是感情升华又略带遗憾的美好回忆,类似通俗爱情小说里常常歌颂的那种境界。但不上床可说是因噎废食,所以即使鲍医生知道这条恋爱指导原则,他也无法实行。
除了回忆的迷惑之外,累积的故事还有一种效应。就像传说里长驴耳的国王的理发师必须到河边俯地请出国王的秘密,结果河岸竟长出像国王驴耳的芦苇一样,累积的故事也会对鲍医生的身体产生一些影响。这种芦苇效应令鲍医生感到十分困扰,幸好受到影响的部分别人看不见。众多故事的人物和情节逐渐侵入他的梦境,他每晚都会梦到故事的断编残简,有时是几个故事拼凑在一起,有时竟变成倒叙的故事。最令他吃惊不安的是,故事后来甚至侵入他梦中的雨乡。
在他清醒的时候,女人懒得听鲍医生倾诉他对雨乡的感觉,但她们却恣意侵入他的梦境,令他深感不平。但侵入梦境的是女人,还是她们的故事?两者并不相同。他逐渐意识到雨乡虽被侵入,那些女人多半没有脸孔,和她们发生关系的男人除了他自己以外也都没有脸孔(严格说来他也没有脸孔,因为自己的脸孔自己看不见),留存的只剩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故事。这些故事虽然类似,却并不雷同,永远有新鲜的一面。只要有一张椅子摆错位置,有一班车来得太迟或太早,阴错阳差就会成为另外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有的似乎是他自己的故事,有的似乎是女人对他讲述的故事,有的却两者都不是,似乎是只存在于雨乡的故事。
为何他会幻想一个
没有脸孔的女人
最后一类特别令鲍医生不安。难道这是他的幻觉?难道他,B大医学院的高材生、英俊潇洒的单身贵族,台北这个大都会多少女人的梦中情人,竟会是幻想症的病患?鲍医生无法接受。但是雨乡的确有属于它自己的故事。他听过的故事越多,梦里的雨乡似乎越真实。和从前相反,每当他逐渐进入梦乡他就听见雨声,随着睡意转浓反而更加清晰。雨滴清脆地落在公寓的窗台和玻璃窗上,他赤裸的身子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她柔软的肉体缠绕着他,对他说:你不可以关心所有的人,你只能关心我。不错,他回应道,我不可能关心所有的人,我只关心你。然后他们做爱直到两人精疲力竭,各自沉沉睡去。
这么简单的故事,简单得连鲍医生都深感诧异,但是这故事却是他未曾听过的,也许是其他故事的原版?他有成打的女友,为什么还会幻想一个没有脸孔的女人?其他的女人,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鲍医生最大的缺点是缺乏审美观念。他这个缺点居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他身边的女子。她们费尽心机穿着打扮争奇斗妍吸引他注意,其实都是枉费心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美丑;有人是色盲,有人是味盲,鲍医生却是不折不扣的美盲。他看见女人,并无法分辨美丑,那么他如何决定追求谁呢?对方自己送上门来的除外(这已经占了大半),鲍医生大都依赖他弟弟的经验来判断。他弟弟不过平平凡凡一名推销员,连像样的女朋友都没有,但是只要无意中说一句“这女的长得不错”,鲍医生二话不说,第二天就对女子展开攻势,一个订购电话,就把九十九朵玫瑰送过去。他弟弟始终不知道他的话对哥哥有这么大的影响,简直是一言九鼎。那些女子也始终不知道鲍医生决定追求她们,往往是因为别人无心的一句话。
他的幻想症越来越严重,每晚都梦回雨乡,在清脆的雨声里经过一个又一个似曾听过的故事,碰见一个又一个脸孔空白的女人。每天早上起来他都感觉非常疲倦,连去诊所上班的力气都没有。鲍医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为了自己身体和雨乡的安宁,他实在无法再听任何故事了。有一天鲍医生终于下了狠心,发了大愿和所有女友都断绝往来。他也发誓从此不再偷听他弟弟对女子品头论足。他决定重新做人,做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单身汉。
几乎就在他发愿的同时,或许是同一天的晚上,鲍医生在他家附近的酒廊遇到了阿娇。他记得在同一家酒廊里见过阿娇一两次,她说她曾经到他的诊所看病,所以可以算是他的主顾。照理说他不应该违反原则对她轻举妄动,但那天晚上却破了戒。就像节食的人往往会在开始节食前大吃一顿一样,他几乎是饥不择食,连阿娇的长相都没有看十分清楚就带她回家。他做得很快,做完阿娇却不让他立即退出,以柔软的肉体缠绕着他,对他说了一句令他暗暗吃惊的话:
“从此你不可以关心所有的人,你只能关心我。”
“不错。”他硬着头皮应道,“我不可能关心所有的人,我只能关心你。”
阿娇离开他的公寓后,鲍医生不能不扪心自问,每晚都出现在雨乡里的怎么竟是这个女人?他根本和她没有见过几次面,连她的容貌都记不清楚。虽然雨乡的女人都没有面孔,他却准知道就是她,连说话的神情都一模一样。他挣扎了许久,考虑要不要再见她,第二天晚上忍不住又去酒廊。
这次他仔细观察阿娇。她好像已经四十多岁,身体微微有些走形,又欠运动,难怪有着极柔软的肉体。她很喜欢讲话,在极短的时间内告诉他许多他想知道及不想知道的事情。她住在东区,喜欢法国香槟、蛤蜊、白酒、意大利面、北欧家具、日本洋装、美国化妆品、韩剧和流行的fusion style,
但不知道什么是kitsch,因为这个字已经不再流行。阿娇显然是酒廊的常客,和里面的人都很熟。她貌美吗?在酒廊昏暗的灯光下他不能确定,也许她很平庸。但他既然无法分辨美丑,阿娇是美是丑其实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她是惟一住在雨乡、有脸孔的女人。
和别的女人一样,第二次上床后阿娇就要说故事。鲍医生努力逃避,诚恳地对阿娇说: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我也不在乎你有过多少男友;过去不重要,未来不知道,我俩要珍惜的只有此刻。英文称现在为Present,因为它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礼物。阿娇说这些台词我全知道,谢谢你不吝提醒我,但是你不肯听我讲我的秘密就是不关心我,那就是不对。于是她不再征求他同意,开始讲述一段段有血有泪的往事。四十多岁的女人,故事的确比较多也比较长,够阿娇讲一整个晚上还有剩余。
阿娇流着泪讲完她的故事,投入他的怀抱里。他们做爱后,他躺在床上,突然明白自己刚才说的并不是台词,是真心话:他真的不想知道她的秘密,他也真的不在乎她有过多少男友。或许很难解释,他竟坦然接受了她的一切不完美和平庸,连自己都感惊讶。虽然他现在还不一定爱她,但是他感觉他可以爱她,本来爱就是一种习惯而他已经训练有素,可以弄假成真。那么她呢?他忍不住对阿娇讲述他自己的故事,他梦里的雨乡清脆的雨声、那些没有脸的人们、他们永无结束的故事。讲完时他发觉身旁静悄悄的,转头一看,女人早已起床离他而去。
他多少觉得受到伤害,披衣回到酒廊,阿娇果然已经端着一杯红酒坐在高凳子上,和人有说有笑。他质问阿娇为什么听了一半就逃之夭夭,如果不想听至少应该事先声明。手机在震动,她说,我必须出去接我老公打来的电话,况且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我也不在乎你有过多少女友。过去不重要,未来不知道,我俩要珍惜的只有此刻。英文称现在为present,因为它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礼物。
这不公平,他说,你要我听你讲你的故事,却不肯听我讲我的故事。阿娇摸摸他的脸,吻他一记,说:别孩子气,天下没有绝对公平的事。我不知道你的过去,才不会因此跟你呕气。他想想有理,这原来是他的台词,却让她说了。但是此后他们的关系逐渐冷淡下来,上床纯粹是为了性的需要,双方都不再提自己的往事。再隔一段时日,他连酒廊都慢慢少去了。
鲍医生的幻想症幸亏没有继续恶化,但是也并没有好转。他仍旧每晚都梦回雨乡,在雨声里经历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碰见一个又一个脸孔空白的女人。惟一不同的是,那位住在雨乡的女人不再出现,他知道是为什么。雨乡的景色和声响比从前更加清晰,他甚至清楚听见雨乡的蛙鸣,那声音非常洪亮而且放肆,即使他走到草丛旁,不怕人的蛙也不停止啯啯声。
能听见雨乡的蛙鸣总是好的,鲍医生只有这样安慰自己。他怀疑住在雨乡的女人会不会再度出现。阿娇应该仍然在酒廊出没,那里是她的地盘。他怀疑自己会再去找她。也许她会想起她曾经住在雨乡,也许她曾听见蛙鸣,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