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

思　果

一二二四年，天主教的圣人安多尼，就是那位神迹最多的方济信徒，在方济会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厨房里，默默无闻。有一天，他和另一位苦修士往某处去参加修士升神父的典礼。请好了来主持讲道的专家没有来，当时其他的神父都没有即席讲道的本领，有人请安多尼说几句话，他为了服从，虽然丝毫没有准备，仍站上去，却讲了一番精妙绝伦的道理。在场的人无不像触了电一样，听得如醉如痴。从此以后，大家一致认为他是方济会最伟大的讲道的人。这完全出于偶然，若不是这一次逼他开口，不知道哪一天才有人发现他这方面的天才。他从在厨房洗碗，一下踏上了讲道台。

我们全都熟悉佛陀本来是王子，十九岁娶了拘利城主善觉王的女儿耶输陀罗为妃，享受足了人间的福，二十九岁偶然乘车出游，看见衰弱生病的人和死者，深悟世间的无常，于是决意出家，终于成了正觉。他如果不是那次出游，不知道几时才会有出家的心，也许佛教也产生不了。

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年轻的时候拿不定主意，该参加民主党，还是贵族党，刚好碰到了哲学大师苏格拉底，那时苏格拉底正集合了雅典一批最优秀的青年，教育他们。这位大师给柏拉图的影响极大，后来柏拉图写的书里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苏格拉底所传授的，学者一直不能断定。他如果不遇到这位老师，一生会干些什么、写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最好提一提植物。植物的虫媒和风媒，全是偶然的，这种媒介使自然界添了无数的花，无数的树。就像我们这里，小树林的地下时时有株小松、小柏、小山茱萸、小橡之类的树生出来。这些树会很快长大，世上所有的松林，就是这样长成的。我们后院一片半英亩空地上本来种的全部是酥油草（ｆｅｓｃｕｅ），因为多年没有在春天下灭野草的药，所以数不清种类的野草杂生在里面，几乎要喧宾夺主。有的开黄花，有的开蓝花，有一种野草莓竟生出红色的小浆果来，不能说它难看。我留心别的草地上也长满同样的杂草。我们只好随它去。我想热带的丛林就是这样长起来的，没有人为它费过一点力，也没有谁能造出那种丛林来。

动物里有种乌龟，生下蛋埋在沙里，成群的小龟长成，破壳而出，要飞速爬行下海，才能活命。如果碰到鹰隼或别的食肉动物，就完了。有人搭不上班机，结果那架班机失事，他倒逃过了。报上登的消息，有人往露天游艺场，伏身其上的栏杆折断，摔下了四十尺跌死。动物和人的生死会偶然到像这样。

中国旧诗里也不知道有多少明明说是偶然才写的。《舟中偶书》、《马上偶成》、《雪后寻梅、偶得绝句十首》、《村居酒熟，偶无肉食，煮菜羹榼酒》、《辛丑十月诸公饮酒，偶及百榼，戏题长句》，是陆放翁的许多诗题的一部分。我写过一篇讲日蚀的文章，恐怕今生只有这一次经验。那天如果在别处，就看不到，去年的一次全蚀，看到的只有夏威夷和墨西哥。

去年，洛杉矶的警察毒打一个黑人，有个市民用录像带把情形全录了下来，公诸社会，引起轩然大波。别处警察用暴力的旧事也纷纷重提。黑人公愤要求洛杉矶的警察局长辞职，此人也有政治后台，不肯依从，后来他也知道撑不下去，答应退休了。不是这次摄影，那个黑人挨了打，最多给点赔偿就完了。不消说，警察局长的位置毫无问题。

世界有今天这样，我们个人有今天这样，固然是意志造成，不过偶然的影响也不能一笔抹杀。从前的人叫它做“数”，信神的说是神意，什么都不信的人说是巧合，读者，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