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的行吟诗人
在弗里德曼的坐标系里,“凌志汽车”代表着全球化中令人着迷的一面,“橄榄树”则代表更传统的因素,两种力量的相互对抗与纠缠构成了后冷战时代的中心问题
在2003年5月阅读托马斯·弗里德曼的《凌志汽车与橄榄树》,就像茨威格在1915年回忆战前欧洲的繁荣景象一样,伤感怀旧。作为《纽约时报》国际事务专栏作家,现年50岁的弗里德曼,被称作为“了解中东事务的记者”,他甚至还在2002年2月扮演了一名历史性的角色:通过他的专栏传递沙特王储的中东和平计划书。
但是在9·11之前、中东仍未成为美国外交政策的中心时,弗里德曼先生却是以对全球化的阐述而著称。出版于1999年的《凌志汽车与橄榄树》(英文本),是上个世纪90年代热情高涨的“全球化”情绪的一个完美的反映,在他的坐标系里,“凌志汽车”代表着全球化中令人着迷的一面——更高的效率,更好的产品,更激烈的竞争,更自由的资本流动,更广泛的合作,相对于这种对外扩张速度,“橄榄树”则代表家庭、民族、地区性、传统文化等更为传统的因素,它们为人提供内心需求中稳定的一面。
这两种力量的相互对抗与纠缠构成了后冷战时代的中心问题。
在其中我们看到了种种熟悉的景象,军事与政治不再是惟一值得关注的力量,“资本”、“技术”、“信息”三种力量的民主化,是驱动新世界最重要的力量。跨国公司获得的权力远远超越了商业领域,它正在日益分享民族国家的权力;一个少年黑客,势单力薄的恐怖组织,或是一名金融投机家,令庞大的民族政府束手无策;政府没有能力再对民众隐藏信息,也必须学会面对来自国际机构的压力……
总之,冷战之后,世界变成了一个统一的自由市场普遍。普遍的市场原则,弗里德曼称之为“金色紧身衣”,塑造了每一个国家的政策与每一个人的行为,他们必须遵循领先者(显然是美国)制定出的原则,尽管它可能是“赢家通吃”的,也可能是“偏执狂才能生存”。
弗里德曼的旅行经历告诉他,不管是前苏联与东欧国家,还是东南亚或拉丁美洲国家,他们都纷纷遵照华盛顿经济学家的药方,开放市场、放松管制、大刀阔斧地私有化、遵循资本的自由流动,尽管这些措施使他们大尝苦果,但他们却不得不强迫自己相信:这是惟一的道路。
这果真是惟一的道路吗?1999年时,大多数站在弗里德曼先生这一边,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最为活跃的政治家与思想家全都和这名《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用一种腔调说话,后者从不吝啬引用每一位我们时代的权贵人士的语录,典型的弗里德曼专栏是这样开始的:“在达沃斯峰会上,在与财政部长鲁宾交谈后,马哈蒂尔有告诉我……”
9·11改变了一切吗?本·拉登取代杰克·韦尔奇和乔治·索罗斯成为最大的明星,真实的战争而不是跨国公司的商业战争,才是世界舞台的中心角色……整个90年代的情绪都改变了吗?我们对全球化的理解都错了吗?在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
《凌志汽车与橄榄书》的中文版在2003年出版时,伤感怀旧,仿佛我们对于昔日美好岁月的追忆一般。9·11之后,世界变得狰狞起来,我们要承认,弗里德曼的判断常常仍是正确的,信息、技术与资本的民主化仍在驱动着世界的前进,自由贸易与麦当劳的确减少了战争,尽管恐怖主义引导我们重新关注军事力量,但是商业力量与技术力量的重要性并未减弱。
9·11给我们的经验之一就是,没有什么发展是突变的或是转折性,发生剧烈变化仅仅是我们的情绪。弗里德曼在1999年描述的很多规则,在今天仍旧适用,更重要的是他对于全球化本身的看法,他将之视作黎明,每天看到黎明是件好事,而我们既不能让全球化开始,也不能制止它的出现——除非人类的发展为此付出重大代价。
作为一名记者,弗里德曼显然缺乏思想上的独创性,他是个聪明的潮流尾随者而非制造者(很多政治学家与经济学家比他更有洞察力),没有一个畅销作家是依靠领先时代而成功的,他们必须要与中上等人的智商保持一致,它绝不能挑战大多数人的理解力与想象力,但这并不能证明他的判断一定就是错的或是乏味的。
比起2001年9月11日,凌志汽车的马力更强大了一些,显然它仍未恢复到1999年的水平。因此,我们需要重读弗里德曼的作品,并试图感受他曾经代表的上个世纪90年代的乐观情绪。
文/许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