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跨越海峡

2003-04-29 22:56田家鹏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0期
关键词:余光中乡愁

田家鹏

一百六十里这海峡,不何渡了近半个世纪才到家?

——余光中《浪子回头》

在海峡两岸隔绝的年代,无数大陆同胞通过《乡愁》一诗认识了台湾诗人余光中。那骨肉同胞生生分离的苦痛,让多少华夏儿女潸然泪下。今天,余光中回来了。用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他终于跨过自己诗中那道"浅浅的海峡",回到了故乡。

余光中是永春人,1928年的重九日生于南京,6岁时随父母回过老家,1949年1月由南京金陵大学外文系转入厦门大学外文系就读,但半年后就随家人去了香港,随后又去了台湾。从此,"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梦中回乡。

由福建省文联、省文化经济交流中心、《台港文学选刊》杂志社、省文学艺术对外交流中心、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主办的'2003"海峡诗会"确定以余光中先生的作品为主题,余先生应邀前来出席诗会并回永春老家省亲谒祖,这是两岸开放之后他第三次回福建,前二次仅至厦门,而到省会福州和老家永春及其他腹地则是第一次。这一次,他游福州、登武夷、访泉州、回永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以"八闽归人"自况,称这次故乡之行"一偿半生夙愿"。我们一路追踪这位诗人的足迹,陪同他走完八闽之旅。这是他用了整整半个世纪才得以完成的还乡之旅。

仰文化先贤偿半生夙愿

9月10日下午,余光中先生偕夫人范我存女士和台湾传记作家傅孟丽小姐,由台湾高雄乘飞机经澳门抵达福州。省文联副主席杨少衡、省文化经济交流中心秘书长朱明元等主办单位领导,以及来自永春老家的乡亲前往机场迎接。余先生一下飞机就受到鲜花的簇拥。在机场接受记者简短采访时,余光中先生表示,他对福建的文化先贤仰慕已久,这次能有机会实地拜谒,感到欣慰。也许正是为了满足余光中先生的心愿,主办单位为他安排的第一项活动就是参观位于长乐市区的冰心文学馆。余光中细细地观看馆内珍藏的图片、资料、实物等,不时发出感慨。他说,他曾是冰心的小读者,早在中学时代就开始读冰心的《繁星》、《春水》、《寄小读者》等作品,受到不少启发。离开时,他写下了"如在玉壶"的题词。

第二天上午,余光中先生在福州先后参观了他仰慕已久的林则徐、林纾、严复、林觉民、冰心等人的故居和纪念馆。他说:"半生夙愿今日得偿,我感到很满足,很快慰。"在位于澳门路的林则徐纪念馆,面对林则徐手书的对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伫立良久,陷入沉思。他对记者说,林则徐是民族英雄,他自幼敬佩。海内外的中国人都敬仰林则徐。林则徐一生屡遭挫折,可以说是一个失败的英雄。但失败的英雄更让人钦敬。他希望为官者要以林公为典范。他曾经写过一首关于林则徐的诗,是针对美国人到台湾倾销烟草的,大意是林则徐当年禁绝了鸦片,但如今外国人仍在拿烟草赚中国人的钱,并且毒害中国人,实在让人痛心。他说他多年来一直想写一首赞颂林则徐的长诗,为此向林则徐纪念馆索取资料。离开林则徐纪念馆时,余光中郑重写下"八闽生辉"的题词。

在郎官巷20号严复故居,余光中先生发现了许多过去从未见过的照片。他指着一张慈禧太后的彩色照片说:这形象与电视剧《走向共和》里的慈禧很像。余光中对严复翻译《天演论》的贡献评价很高,说他是公认的中国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说,他读过这部用文言文翻译的著作。他还对记者讲了一个故事,说当年有人问严复为何要用文言文翻译《天演论》,严复回答说,因为当政者都用文言文,译成文言文才能对他们产生影响。他留给严复故居的题词是"西学先师"。位于南后街杨桥路口的林觉民故居,也曾经是冰心的家。一幢老屋住过两位名人,其价值不言而喻。余光中长久注视着玻璃橱里陈列的黄花岗烈士林觉民的遗书影印件,发出了轻声的叹息。这封写在手帕上的遗书是林觉民牺牲后,他的妻子意映冒着生命危险保存下来的,后来由林觉民的后裔捐献给国家,原件现存省博物馆。离开时,余光中写下了"不负少年头"的题词。写完还意犹未尽,又在旁边加了一行小字:"台湾高雄有觉民路。"他说,他经常开车经过觉民路,会在心里缅怀这位同乡先烈。

在地名"莲宅"的林纾故居,余光中一边参观,一边饶有兴致地同记者交谈。他说,林琴南是一个文化奇人,他不懂外文,却成了大翻译家。他引用钱钟书先生的话说,林纾翻译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比英国作家司各特的原著还好。"他翻译的法国文豪小仲马的名作《巴黎茶花女遗事》我很小就读过了。"他说,文化名人马君武曾赋诗赞这部译作:"伤心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当他在展室的说明文字中发现这两句诗是出自严复时,立刻掏出笔抄录下来,表示要回去考证一下。他说,林琴南实在是文化史上一个有趣的矛盾人物,他反对白话文,提倡文言文。上世纪初,他致信北大校长蔡元培,激烈反对北大聘请胡适等提倡白话文的新派人物当教授。蔡元培则回信说:北大既聘胡适等新派人物,也聘辜鸿铭这样极力主张复古的老派人物。只要有学问,北大都欢迎。林、蔡两人的信都收入当时的高中课本,我少年时就读了。但是,林纾翻译的西洋小说,客观上助长了新文学的发展。实际上他自己不知不觉已成了新文化运动的推动者。

余光中先生曾说:"政治使人分裂而文化使人相亲。"难怪他对故乡的文化先贤如此崇敬。

最是故乡秋月明

9月11日,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佳节中秋节。这天晚上,主办单位在福州郊外海拔900多米的最高峰鼓岭,为余光中先生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诗文吟诵会。余光中先生与福建文艺界人士和上百名诗歌爱好者一道,沐清风,赏明月,吟诗酬答,共叙乡情,度过了他有生以来在故乡的第一个中秋之夜。

仿佛连嫦娥也怜惜归来的游子,今年的中秋月格外地圆。当圆月升到人们头顶的时候,余光中先生被主持人请上台。他深情地说,他要朗诵自己的新作《魔镜》。这是一首写月亮的诗。月亮实在是很神秘、很魔幻的事物。天空中的月亮就是那一个,可它在人们眼里各不相同,因为看月的人,总是在心里想着他的故乡和亲人。他说,我坐在这里听你们朗诵我的诗,看到月亮正在升起,心里充满了温情。人们说这里海拔较高,我担心高处不胜寒,所以多穿了衣服。但坐在这里我感到温暖,因为有这么多的同乡、朋友在这里一同欣赏明月和我的诗。随后,他用浑厚圆润的男中音朗诵了《魔镜》:"落日的回光,梦的倒影/挂得最高的一面魔镜/高过全世界的塔尖和屋顶/高过所有的高窗和窗口的远愁/而淡金或是幻银的流光/却温柔地俯下身来/安慰一切的仰望/就连最低处的脸庞。"

众多的诗歌爱好者不会放过向余光中先生讨教的机会。有人问:许多人认为诗已不适应高速发展的社会,余先生是怎么看的呢?余光中胸有成竹地说:科技是忙出来的,文学是闲出来的。诗绝非不适合现代生活。因为人固然要忙,但人也要闲啊。我说的"闲"不是要叫人偷懒,而是说人要有闲情。有闲情才会去"举头望明月",才会去欣赏美丽的月色。如果一点闲都没有,恐怕连头都举不起来了,因此,新诗仍是我们的时代所需要的,我对诗依然充满信心。当一位爱好写诗的女青年问,诗歌到底要不要承担历史使命的问题时,余光中先生说:这实际上是在文学界长期存在争论的"大我"和"小我"的问题。对诗歌来说,"大我"和"小我"同等重要,既要抒发个人心灵深处的感情,也要为国家民族的命运鼓与呼。如果只强调"大我"而不要"小我","大我"也要落空了。

夜深了,吟诵会结束了。人们与余先生依依惜别,陆续下山。临上车,余先生还深情地仰望着天空中那一轮玉盘般的明月,久久不舍离去。事后,余光中先生不止一次地说,今年中秋,他在福州鼓岭看到了一生中最圆的一轮满月。

9月13日晚,海峡诗会的主办单位为余先生举办了"余光中诗文Party"。在福州美丽的江滨路旁一个环境优雅的演出场所,余光中先生偕夫人范我存女士来到千余名大学生和诗歌爱好者中间。在《乡愁四韵》那让人柔肠百结的旋律中,余光中先生被请上舞台。主持人对余光中说,我们许多人认识您是从那首《乡愁》开始的,那时,您在那头,我们在这头。今天,我们终于"头碰头"。就这样,话题被自然而然地引向了"乡愁"。余光中说,我于1949年乘船离开厦门,站在甲板上看鼓浪屿越来越小,心里充满了惆怅。不过那时我才20岁出头,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乡愁真正被唤起是在多年以后,那时我在美国,离开家乡多年,异国他乡的日子总是让人忧郁,而且不知何时能回家乡,郁结在心里的乡愁浓得化也化不开,于是,一首接一首的"乡愁诗"诞生了。

在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月光》那清澈透明得让人忧郁的旋律中,福建著名的表演艺术家李又子登台朗诵余光中先生怀念母亲的名作《招魂的短笛》。当朗诵到这首诗的结尾"魂兮归来,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时,李又子声情并茂,声音颤抖,泪流满面。这时,余光中先生走上前去,紧紧握着李又子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故乡的亲人最能体会游子的心,就在余光中先生这次还乡之前,省文联副主席、著名作曲家章绍同花了几个晚上,将余光中先生的诗作《听蝉》谱成乐曲,由福州艺术师范学校的少女们上台演唱。余光中先生聆听着他的又一首化为音乐的诗作,陷入深深的陶醉之中。主持人问:您这些年经常回到祖国大陆,乡愁会被冲淡吗?还会写乡愁的诗吗?余光中先生说,回乡能慰解乡愁。常常回来,自然就不会再写乡愁诗,否则就自相矛盾了。不过,我宁愿多回来,而不愿多写乡愁诗。

历史的乡愁文化的乡愁

余光中被人们称为"乡愁诗人"。9月12日,在主办单位为他举行的记者见面会上,余光中先生再次谈到他的名作《乡愁》。他说,乡愁有不同的层次,一般人的乡愁是地理上的,同乡会似的,可以具体到某省某县某乡某村。而他写的乡愁是广义的,是历史的乡愁,文化的乡愁。他很高兴有那么多人喜欢这首诗,也不介意人们叫他"乡愁诗人"。但他强调,他还有许多别的作品也是很好的。现在他就像一个厨子,《乡愁》成了他的招牌菜。"其实我的厨房里还有许多的好菜,你们要来品尝呀!"

余光中先生非常看重海峡两岸的文化交流。他说,这几年他一直在为两岸的文化交流尽力,最近10余年来,他回大陆不下20次,去年最多,达8次。今年因为受到非典的影响,这是第一次回来。在两岸之间频繁往来,到处讲学,传播中华文化,是他乐于做的工作。他说,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是两岸同胞共同的灵魂故乡。分离现状是暂时的,文化是永久的。"莫为五十年的政治,抛弃五千年的文化"。

学贯中西的余光中先生饱受中华传统文化的滋养。但他说:"说来伤感,我的四个女儿到国外留学后都在当地留了下来。你对他们说起美国的某个地方,他们都很熟悉,但你跟她说起湖北、湖南、福建、江西,她就模糊了,因为没有来过,教科书里学的到底比较抽象,不能落实为生活的经验。几个孙子都成了美国小玩童,我最遗憾的就是我的孙子读不懂我的书了。"为了让下一代了解中国,了解中华传统文化,近年他每次回大陆时都带一个女儿回来。现在已有三个女儿回来过了,另外一个以后也一定会带回来。

余光中是台湾中山大学教授,70岁退休后仍在继续从事教职。他用充满诗意、饱含深情的语言描述位于高雄的中山大学校园,说它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西子湾。那里面对台湾海峡,他经常在海边遥望,水平线的另一端就是厦门。他说:"我是幸运的。杜甫晚年住在白帝城,有一道江峡,而我晚年有一道海峡,我比杜甫还要幸运一点。老天可怜我这个老诗人,把我安排在这个好地方,让我可以隔着海峡眺望大陆。"

人子都要感念母恩

9月12日下午,余光中先生到福建师大作题为《诗与音乐》的演讲,受到师生热烈欢迎。特别是他声情并茂地朗诵自己创作和翻译的诗作,更是让风华正茂的莘莘学子倾倒。

简短的开场白之后,余光中先生开始演讲。他站在讲台前,发现扩音器的麦克风位置太低,要弯下腰来说话。他立即向坐在前排的同学借来两个书包做垫。台下有一名同学大声建议余先生坐下来讲,他向那位同学投去感激的目光,回答说:到站不住的时候我会坐下的。

余先生一开口演讲,台下立刻活跃起来,掌声、笑声不断。余光中先生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旁征博引,妙语如珠。他从二千多年前的诗经讲起,讲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诉诸听觉;绘画是空间的艺术,诉诸视觉。而诗是综合艺术,要调动通感。自古以来,诗与音乐不可分。许多诗来自音乐,有的诗作就是以音乐经典的曲名为题的,而被谱成乐曲的诗,也多得不胜枚举。他从李白、杜甫讲到姜白石、苏东坡,从莎士比亚讲到歌德、彭斯,还有被印上法郎钞票的法国音乐大师柏辽兹,以及印象派音乐的代表人物德彪西……古今中外,信手拈来,无论中国古典诗词,还是外国名著,大段背诵,不看讲稿。中文与外文穿插,古典与现代交融,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大师风范让在场学子叹为观止。

演讲结束后,余光中先生留了较多的时间用于朗诵。他朗诵的作品是自己的新作和翻译的外国诗。他先朗诵了几首译作,包括《海之恋》、《湖心的茵岛》、《骑士之歌》等,都是既用中文,又用外文。随后朗诵了几首新作。给记者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首题为《母难日》的诗。余光中先生说,这首诗写的是自己的生日,可歌颂的是母亲。他说,我们过生日吃的蛋糕是多么甜,但它是母亲用血换来的。我们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母子之会,始于大哭,终于大哭。中间的岁月最是甜美,最应珍惜。子女出生时的啼哭,母亲听得真切;而母亲去世时孩子的痛哭,母亲再也听不见了。因此,人子都要感念母恩。

当晚,福建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省对外文化交流协会会长荆福生和省有关部门负责人卓家瑞、陈济谋、张广敏、施友义、章绍同、杨少衡、朱明元等会见了余光中先生和夫人以及出席海峡诗会的部分代表,热烈祝贺海峡诗会成功举办,并预祝余先生"原乡行"顺利、圆满。余先生为家乡的父老乡亲浓郁的情谊感动不已,衷心感谢各有关方面同为举办海峡诗会所作的努力。

躺在手术台上静待解剖

9月13日,余光中诗歌研讨会在福建会堂召开。这是本次"海峡诗会"的重头戏。一百多位来自海内外的诗人和学者聚集一堂,从不同的角度高度评价这位"诗文双绝,学贯中西"的文学大师。省政协副主席王耀华、原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宋峻等出席了研讨会的开幕式。

省文联党组书记、副主席陈济谋在致辞中说,余光中先生怀抱中华大地,情系故土家园,在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经历了抗战和两岸隔绝的历史,走过中国和世界的许多地方,学贯中西,魂牵民族,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在台、港、澳和海外华人地区以及祖国大陆都拥有广大的读者。他的写作融合中西传统,以文化中国为精神家园,表达了对于文化源头的诗意的乡愁,牵动和诗化了许多中国人的心。陈济谋说,诗人余光中属于台湾,属于福建,更属于中国。福建是余光中先生的家乡,由福建来举办这次以余光中先生为主题的"海峡诗会"系列活动,是题中之意,分内之事。他希望通过举办这次活动,能让余光中先生"稍解深沉的乡愁"。

余光中先生在研讨会上发表简短致辞。他说,他自称"八闽归人",是第一次到福州。在故乡的这几天,他所到之处,都感受到浓浓的乡情。亲情可感,友情可贵,他感谢家乡的文化机构主办这次活动。至于自己的作品,他说,他就像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人,"静待评论家的解剖"。余光中先生1949年在厦门大学外文系求学期间开始在厦门《江声报》、《星光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和文学评论。从那时起,他驰骋文坛已逾半个世纪,是我国当代成就卓著的诗人、散文家、评论家和翻译家,到目前已出版诗集21种,散文集11种,评论集5种,翻译作品13种。上世纪80年代以来,祖国大陆多家出版社出版了余光中先生的作品。记者在研讨会上获悉,一套九册、篇幅5000多页的《余光中集》即将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武夷听雨成风景

9月14日下午,余光中先生由福州乘火车抵达武夷山。当晚,余先生应邀到武夷学院(南平师专)演讲。由于这场活动是临时动议,余光中先生没有做正规的学术报告,而是采用漫谈的形式。针对前来听讲的师生主要来自中文、外语、艺术、旅游等专业,余光中分别结合自己的创作和生活经历谈了对这几个学科的理解和学习的要领。他特别提醒广大学子要学好母语中文和英语。因为中文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而英语是当今世界最强势的语言。学好这两种语言就可以自由地同世界上最广泛的人群打交道。他与学艺术的同学谈自己如何翻译《梵高传》,与学旅游的同学谈马可波罗的游记,演讲中时有妙语,掌声不断。据悉,不少师生是从180公里外的南平赶来武夷山听余光中先生的演讲。

那天气候闷热,上千名师生聚在一间大礼堂,溽暑逼人。余光中先生入场时西装革履,演讲时不得不脱下外衣,仍旧汗流浃背。也许是这个原因,他在朗诵自己的诗作时选择了《雨声说些什么》这首诙谐幽默、充满童趣的小诗。巧合的是,就在他结束演讲时,外面下起了小雨。当他登上回住地的汽车时,窗外已是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当地人说,这里至少已有两个月没有下雨,是余光中先生的诗给人们带来了喜雨。

第二天,余光中先生以75岁高龄,和夫人范我存女士一道登上了天游峰,一路上谈笑风生。在山上,人们争相和余先生合影,有人说,余老本来是来看风景的,没想到却成了一道风景。参加诗会的学者与他合影时,说是要沾一点余先生的文气、才气、仙气,余先生突然冒出一句:"还有喘气。"逗得人们大笑不止。有人看见人们把他围得太紧,建议散开一点,让他透透气,余先生幽默地说:"不要紧,生气相通嘛。"下山路上,余老与随行人员边走边谈,突然发现夫人没有跟上来,于是站在路边等候,直到夫人的身影出现在林阴的拐角处,他才继续往前走。下午,接待单位安排余先生坐竹筏游九曲,半路上余先生要求下来玩水,他说:"这里的水真嫩!"他把水泼在记者的裤管上,一脸天真,笑得像个孩子。

9月15日晚,余光中先生在武夷山与参加海峡诗会的诗人和学者座谈。有学者问余先生有没有兴趣争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余先生说:我一天过日子都忙不过来,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他说,他把诺贝尔文学奖看成是一项欧美文学奖,而不是世界文学奖。有的作家孜孜于诺贝尔文学奖,其实大可不必。一个作家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作品写好。作家首先要被自己的民族承认,而不是被某个奖承认。如果一个奖送到面前,他当然也会笑纳,但要费心费神地去争取,就是他所不为的了。在会上,余先生对中文的前景表现了一定程度的担忧。他说,现在海峡两岸的中国人都热衷学英文,这当然是好事,但他担心英文没学好,中文也荒废了。他希望海峡两岸的作家共同努力,把我们的母语中文保持好。如能使中文得到发展就更好。

一生等着这一天

9月16日下午3时,余光中先生由武夷山乘飞机抵达厦门机场,然后乘车回故乡泉州。由于飞机晚点,前来迎接的乡亲在机场苦等了两个小时。他们打出了大红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族亲余光中伉俪回乡省亲谒祖"的标语。当余光中先生出现在机场大厅时,他们迎上去献花,并挥舞着特制的小旗表示欢迎。

当晚,海峡诗会的主办单位和泉州市有关单位在泉州音乐厅共同举办了题为"原乡行"的余光中诗歌作品朗诵会。在典雅而优美的古乐声中,朗诵者陆续登台,分别朗诵了余光中先生的《乡愁》、《听蝉》、《月色》、《民歌》等作品。其中,一名身穿青布长衫的老者用闽南方言吟唱《乡愁四韵》,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朗诵会穿插了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提线木偶、高甲戏及南音表演,让余光中先生大饱眼福。

9月17日中午,余光中先生抵达永春,受到隆重欢迎。在离下榻的永春侨联酒店还有大约一里路时,他和夫人范我存女士被迎下车,鲜花和亲人簇拥着他们走完这回乡的第一程。当时锣鼓喧天,礼炮齐鸣。当晚,永春县政府设宴款待余光中一行。余光中先生在简短致辞中说,家乡人民的盛情招待让他铭感于心,"永世难忘"。

次日上午,离开故土70年的余光中先生,终于回到了他的祖屋,回到他儿时玩耍过的地方,祭祖归根,省亲怀旧。他说:"我一生都等着这一天!"

永春县桃城镇洋上村,是一个距县城大约3公里的古朴山村。那天也许是这个村子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节日,乡亲们鸣炮奏乐、舞狮擂鼓,热热闹闹地迎接从远方归来的亲人。在村口用树枝扎成的彩门上,是一幅巨大的对联:"学富五车中华艺苑添奇葩,才高八斗世界文坛享盛誊"。余光中在这里一下车,就被乡亲们簇拥着前往余氏宗祠。村里的学童整齐地排列两旁,迎接这位他们敬慕已久的前辈乡亲。余光中怀抱鲜花,一边走,一边伸手抚摸孩子们的笑脸。半路上,他停下来问身边的族亲,路的左边是什么山,右边是什么山。侄儿告诉他,左边是尖子山,右边是玳瑁山、铁甲山。当他见到路旁一位老人时,特意走上前去与这位老人握手。

余氏宗祠坐落在一座大山脚下的斜坡上。前呼后拥的人群使余光中费了好大的劲才跨进宗祠的大门。乡亲们已经在祖祠的大厅里设好祭台,上面有全猪全羊各一头,还有各类其他祭品。余光中在天井里被媒体记者团团围住,进退维谷,这位一向温文尔雅的老人急了。只见他把双手圈成喇叭状,大声地对人们喊道:"请你们离得远一点,让我静静地和我的祖先在一起。这是严肃的事情。我一生都在等着这一天!"终于来到神龛前,余光中和夫人范我存面对祖宗的牌位庄严肃立。祭典开始,余光中大声朗读祭文。祭文中说:裔孙久旅他乡,思祖勿忘,万里跋涉,特归梓桑,谒祖省亲。虔诚敬备鲜花蔬果、冥金香楮等仪,聊表微忱,敬希哂纳。他在祭文中还祈愿先祖的在天之灵,庇佑族裔兴旺,庇佑游子平安。随后,他和夫人向祖宗灵位三鞠躬,并从族亲手中接过红绸包裹的族谱。临走时,他带上了两枚带叶的芦柑。他说,这是故乡之物,是永春的土地上出产的,我要把它带回台湾。

祭祖仪式后,余光中偕夫人来到他儿时住过的祖屋。这是一幢典型的闽南土角厝,飞檐翘角,古色古香。1935年,余光中随父亲余超英回乡为祖父奔丧,住的就是这幢老屋。那时他才6岁。70年过去了,老屋依旧,而当年在屋里欢蹦的孩童如今已成了耄耋老人。在老屋门口,他郑重要求人们给他20分钟时间,让他安静地绕着屋子走一圈。但记者们太想知道他此刻的心情,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竟然不能兑现。他穿过堂屋来到屋后,这里有5棵大荔枝树,当年和他一起玩耍的堂兄余江海在这里等着他。为了迎接余光中,余江海这些日子忙个不停,反反复复不知把这座老屋的里里外外打扫了多少遍。一见面,余江海就用闽南话对余光中说,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在这里玩爬树,五棵树我们都上去过,还一起用弹弓打鸟。余光中说,我们现在来比赛爬树好不好?余江海说好。在一旁的余光中夫人范我存接话说:我看他能爬上去,你未必能爬上去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余光中在荔枝树下久久留连。乡亲们摆好桌子,铺好宣纸等他题字,有祖屋的堂名,有宗祠的匾额,有村里的校名,有劝学的勉词,他来者不拒,一一满足。有记者问他:您回来之前记得这老屋、这山水吗?他说,我小时在这里住得不长,记忆比较模糊,但常听父亲讲他在这里的种种,因此我始终能保持对故乡的记忆。中华民族就是这样代代相传,源远流长啊。他要求记者给他拍照留念,画面的上方要一点树叶,远景是老屋后面的两座山,近景是老屋的房顶。他还坐在荔枝树裸露的树根上让记者拍照,把他和根留在一起。他动情地说,我的父亲一生都在想念永春老家,他活到97岁去世,和母亲一起葬在台湾。我也是代表他们还愿来了。以后我在台湾上坟的时候,会把在故乡的经历和见闻告诉他们。

当天下午,余光中先生乘车来到永春县的风景名胜牛姆林,晚上出席了一个欢迎晚会。夜已经很深了,但即将离开故乡的余光中先生不顾多日的奔波劳累,专门约请参加诗会的各地文友茶叙话别。他深情地说,这次回到祖地,回到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就是回到了生命的深处,许多的经历终生难忘。他要把这些美好的记忆珍藏在心里。

在这个座谈会上,余光中谈到了乡情与创作的关系。他说,他深情地爱着自己的故乡,也乐意为家乡写出新作,但创作毕竟还是有内在的规律。他举例说,苏东坡是四川人,但他早期写四川的作品并不理想,而真正的传世之作是后来离开家乡后写成的;画家梵高是荷兰人,他的杰作《向日葵》、《鸢尾花》、《麦田群鸦》等全部是后期在法国南部完成的;肖邦深爱祖国波兰,但他的后半生在法国度过,他那些脍炙人口的名曲大多是在法国写成的。他们既是家乡的骄傲,也是祖国甚至全人类的骄傲。

9月19日上午,余光中先生和夫人出席了余光中文学馆揭牌仪式。建在牛姆林景区的余光中文学馆建筑面积780平方米,总投资近百万元,主要陈列余光中先生文学创作成果、文学活动资料、大事年表、家学渊源、名家有关余光中的书画作品等。余光中先生在这里留下了"诗在如人在"的题词。

当天中午,余光中先生离开永春牛姆林前往厦门,他的亲人将他紧紧围住,依依难舍,拉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祝福他平安,叮嘱他早日再回来。短暂的相聚后又是长久的离别,亲人们泪眼婆娑,无语凝咽。直到余光中先生乘坐的汽车开出老远,他们还在原地不停地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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