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好逑

黄国峻

菊妹那边的男人的表情，看起来就是一脸不甘愿。为了和气，大家把这景象解释为：喜欢菊妹的这类男人，正好比较严肃，而另一派则恰巧比较乐观。虽然明知并非如此，但心想大概信信就算真的了。惟独菊妹例外，她把任何对她的赞美都听成是谎言。

看来当年葛大仙卖的药果然有效，几年来，村里的孕妇都生男孩，少有女孩出生，乐得家家喜洋洋。"是男孩！"婆婆声调兴奋地向家人轻声喊叫，这句话要她平时喊还没这个韵味。但是正因为每家都如愿生了男孩，自然也就没得好炫耀了。于是邻居间开始边恭喜边怀疑，难不成大家都背地里吃了葛大仙的药吗？婆婆推论说："一定是，否则以那家人祖公造的孽，起码得生上两三打女孩才抵得了过。"但经过一阵明嘲暗讽、指桑骂槐后，还是没人承认服过药，大家都称自己家是老老实实凭本事生的，是心诚则灵，并不时佐以风水五行之说，大概也就无从让人指指点点了。

又过了些年，村子里还是鲜少见到女孩出生，这下大家才开始紧张了，担心不久后家里会讨不到媳妇，何况有些阔人家还想讨三个呢。最后经过村长及干事们私下逼问，终于有些妇女承认，的确是曾瞒着丈夫花光私房钱，向铺子买药吃过。原来葛大仙搬走前把药方高价卖给本地的药商，所以之后还是有妇女在药店暗中推荐下，服了那种吃了一定会生男孩的仙药。"药店的人说可以事成后再付钱。我也是为了家族能传香火着想，哪晓得什么结构平衡。"妇人无辜地说。于是村长下令从此禁止村民们服药，不过这命令马上被大家批评为自私。"为什么她们可以生男孩，我们就不准？要女孩你们自己怎么不先带头生个来看看？"没错，禁止只是反而使得交易变得地下化，且药卖得更贵，问题依旧存在。过没多久，整个村子已经仿佛成了男儿国，张来望去全是男孩子的踪影。

于是，每当村里仅有的那几个女孩子一成年，马上便有一群群人等着要追求，也不管人家还不想嫁人，就连年幼的女孩都有人老早在盘算。因此这追求女孩子的竞争情况往往激烈得藏不住，人人都好奇地议论着，使整个活动不得不公开化，规模也就变得越来越像节庆般热闹。以今年的招亲赛会来说，两个女孩要被二十五个男人争夺，残酷的结果势必激起他们的斗志，使得气氛不像是招亲，反倒像是杀敌救国。

这不平均的还不光是比例，还包括两个对象的长相；兰妹长得漂亮，菊妹则相反。为了避免场面不好看，大会还私下要男人们事先抽签分两边，规定他们必须宣称自愿追求哪位。可是分归分，菊妹那边的男人的表情，看起来就是一脸不甘愿。为了和气，大家把这情形解释为：喜欢菊妹的这类男人，正好比较严肃，而另一派则恰巧比较乐观。虽然明知并非如此，但心想大概信信就算真的了。惟独菊妹例外，她把任何对她的赞美都听成是谎言。

其中有些条件较好的男人不满被分到这一边，有意弃权退出，认为赢了也没意思，倒不如等明年更漂亮的小梅出场再来比。但也有人不想再忍耐到明年，认为明年输比不上今年赢，有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想到这里他们叹了口气，心里不禁埋怨，难道自己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配不上随便一个女人吗？搞得今天竟然要为一个丑妞拚死拚活，真是笑话。至于幸运地被分到兰妹这派的人也高兴不了多久，其中黄家三兄弟还得在此刻一抛手足之情，反目敌对，交手分个高下。

中午不到，河边聚集了越来越多人，村长得请大家让让，活动才有地方进行。在岸边一处平地上，搭盖了一座小棚子，两女孩就坐在里头观战。她们虽然可以拒绝一名胜利者，但是为了避免得罪人，只好祈祷不喜欢的人早点淘汰出局。比赛项目除了拉船、泅水、武斗等使力的活之外，还要作诗、猜谜，绝不轻松。有人笑说："谁要真能通过这么多考验，大概进城当官都行了，还用得着……"其实竞争早在之前就暗中进行着，一旁的人们交头接耳。几天前一个有钱人家就曾以"祝福"为名义，摆设筵席请客，准备上好的酒菜招待，暗示要求这些对手们知难而退，或是手下留情。有不识趣的人，还被硬拉到一旁威胁教训了一顿，才明白了人家的意思。可是暗中的激烈竞争让参赛者不减反增，因为一些原本打算迟一点再结婚的男人，一见到大家抢得这么凶，也顾不得是否已先认识女方，心想再迟就没了，先抢到手再说，要认识以后再慢慢认识。至于胜算高的人，在赛前也一样不轻松，不但要忍受各方苦口婆心又不怀好意的劝退，还要不理会流言的污蔑，使得最后每个出赛者都是满怀了心事上场的。

由于这类竞赛并无前例，所以在这个摸索的起步阶段中，每次举办都会有规矩上的变动，一变动就招来纠纷。"不公平，摔交应该摆在最后的项目，否则一开始就被打昏了的话，接下来还比不比呀。"一个厨师说。"那抽签总行吧？"人群中有人说。"那谁来做签，谁先抽签？"各种意见让久候的男人们更加不耐烦，最后往往得由村里最年长的前辈出面裁定才行，毕竟他们全体还算敬老尊贤，或者该说：没人敢反对。可是不料这位深孚众望的老公公却说，他想要请示神明的意见，结果到头来还是没有办法拿定主意。就在这个时候，问题意外地在瞬间得到解决，因为参赛的男人们在争执中已经不顾一切打起来了。"谁怕谁，打就打！"不用投票抽签就通过，摔交无异议地成为第一个项目。

这种进行方式令兰妹和菊妹感到有些罪恶，她们承担不起这种宠幸，见大家为她们又是打架又是受伤的。因此面对最后的胜利者，不论自己喜不喜欢，一定会答应接受，一点考虑也不敢有，只希望这一切如果非发生不可，那就让它们尽快结束。

几个不幸落败的人，丧气地离开人群的包围，失去颜面与前途的痛苦，早胜过了身体受的伤。于是，贫穷的瘦皮在夜里便决定远走他乡，认为再怎么样也好过留在原地。他曾听游走卖药的葛大仙说过，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地方由于男人多半因战争阵亡，使得当地女人众多。走在漆黑的路上，他想像着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地方，同时他仿佛体会到这是一个充满相对性的世界。

之后同样有人出走，但同时却把邻近一些动机不单纯的人给引了过来。一个从南方来的媒婆，带了一群还没结婚的年轻女孩到此，姿态甚高，狮子开口，想要做个生意。由于媒婆对本地的现象早有耳闻，自信胜算高，因此对于遭受到的种种不满的反应也就毫不在乎。"真是太侮辱人了，当我们是什么，居然敢仗势欺人。"一个村民说。但也有人说："话不能这么说，女人算什么'势'，又谈何'欺'呢？"争辩这种事让他们极感难堪，家丑外扬不打紧，还要被趁火打劫。处境是越比喻越不幸。"呸！招亲算'火'吗，缔结良缘算'打劫'吗？"人群依然争执不休，让一旁大老远来的女孩子们看笑话了。

"难不成你们饿昏了头？我们再怎么有需要也不可以抛弃做人的原则。"

"少装清高了，是你自己抢不到才说什么羞耻心、判断力的。你难道不为我们大家的未来着想？南方的人有什么不好，瞧不起人吗？"双方关起门继续吵。

"对，是为了将来而忍辱负重，等大家生了女儿，十几年后问题就解决了。情感和信任可以慢慢培养，难道刻苦不也是人的原则吗？"帮腔的人说。

"根本是找借口、诡辩，是非岂是你们几张嘴能搬弄的。太病态了。"

"哦，是吗？那招亲赛会很正常啰。"不过赞成的人并不仇视反对的人，因为有争辩与矛盾的前导，才能使后来的接受显得较为不得已，较可原谅，甚至有点值得同情。不过这同情有点像是买来的，几个比较丑的女孩没人要，她们就觉得嫁不出去活该，原以为自己来此一定能嫁出去，却没想到现在男人们眼见有许多外地的穷女孩自愿送上门来，便心想等下一批来再挑也不迟。如此，女人们药照吃。

一对有生意眼光的夫妇看准未来的需要，首先突破旧观念，两人想要生一些女儿，等十几年后一定会变得很稀有、很抢手，这么一来还怕没有利益吗？而且表面上又挺冠冕的。果然，几年下来，两夫妇生下一男三女，其他村民看在眼中，是有点感到彷徨，随后亦有人起而仿效，也开始不准让妻子服用生男儿的药。这点让上一代不能谅解，认为怎么会明明有办法生男孩却要生女孩。有的家庭连儿子们都逃跑了，更别谈有媳妇有孙子的人家了。

黄昏，几户人家牵着新生的儿女来到昔日招亲比赛的河边散步，河水颤抖着橙色的残光，大家互相看看彼此的孩子：略为黝黑的肤色与较深的五官，显现出母亲们的南方脸孔。小女孩的可爱模样让大人们陷入了一阵沉思，如果当年没有那种药的话，大家会有些什么模样的姐妹，而此刻站在河边的孩子们，又会长得什么模样呢？此后村里的男女人数总算慢慢接近了，不过这倒不是平等观念使然，因为大家体会到，女人是不可以缺少的一种工具，为将来着想生女儿也是一种公德。不过有件事是改变了，那就是男人的眼光放低了，由于心里恐惧抢不到数量有限的女人，也就不挑剔了。这使得不少丑女人难得有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