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明
国峻,那一天夜晚,苏花公路没有风景,风雨不小,北宜公路也没有视野,雨雾不散,我连夜从花莲开车回台北。一条一百多公里、熟悉不过的山路,竟然变得那么遥远。尽管催足油门,我还是像被圈在转轮笼里的松鼠,不停地往前打转还是徒劳;好像回不到家的慌张。三十二年来,做为你父亲的我,呼唤你的名字的次数,加起来也没有我沿途在心里一直呼唤你那么多。国峻!国峻!……
我为什么不要像你母亲那么地伤心欲绝,叫人为她担心呢?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还在家里,就和平常一样,只是你现在化成影子罢了。但是……唉!你这家伙,我在客厅,你就躲到你的房间,我到你的房间,却听到楼上的琴声在窃笑我笨。你的顽皮叫我忍笑蹑足上楼,而你又早我一步,盖好琴盖悄悄溜到书房。我跟到书房,书桌上才让你翻动的稿纸,露出随你迅速闪躲所旋起的一阵风,将它吹落满地。我俯身去捡起稿纸时,你才饲养不久的三条小金鱼,看到我以为是你,它们聚集一起贴着鱼缸,不停张合着圆圆小口嗷嗷待哺。你几天没喂它们了?我转到花房和阳台,那些花卉和你是一国的,它们护着你也跟我玩起来。它们的叶尖,有的指东,有的指西,还有的指上指下,错乱我找你的方向。唷!王善寿(注)也爬出来了,它跟在我后头爬来爬去,看那样子也是饿慌了。虽然它在我们家十多年了,那一天我们不是说好,要你带它到野地放生?
国峻,你到底是在楼上或在楼下?反正我就知道你还在家里就对了。这太不公平。自从你化成影子之后,我在明,你在暗,我们事先又没先说好,说要玩捉迷藏。你想想看,你几岁了?我又是几岁了?我们不玩好吗?我虽不想,不知不觉地被你带着玩了好几天了,我好累啊。你就出来吧,国峻!现在是凌晨四点未到,为你惋惜,为你伤心的人,他们把那一份情愫,也都移到梦里继续牵萦。现在客厅里没有别人,我就坐在沙发上等你从楼上走下来。不要担心会吓到我;就是吓死我,我也愿意。
国峻,我知道你还在家里。如果你不想离开,那你就给我活过来!不然,你既然以行动做了那么坚决的表现,那你就照你的愿望走吧!我的朋友安慰我说:之前你住在人间的家,我是你人间的父亲。现在你要换天上的家,那里有一位更慈祥、更能了解你、更疼你的天父可以照顾你。是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你这孩子,你怎么这么优秀?人间这里有那么多的亲戚朋友爱你,天上也爱你。说真的,我难过是难过,同时也为你感到十分骄傲。
国峻,我知道你还在家里,事实已定,你就走吧!从这里到天上还有一段路程,你用走的?用飞的?虽然你的路途没有我那一夜赶回来看你那么惊险,总而言之,慢走。遇到阿公就让他骂你几句;他有他老人家的想法,不能理解你,但是他比我更爱你啊!
国峻---!
2003.6.26
注:王善寿是我们家养的一只本地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