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建
身处21世纪的喧嚣之中,似乎谈忘了上个世纪80年代的激情与幻想,特别是那个时期中国大陆里曾经是波澜壮阔的文学运动的景象,也沉星一般向历史的黑夜中疾速隐去。
关于小说理论,特别是与中国新时期文学创作实践关系密切的小说理论,在经历了那个年代里新潮迭起,新学涌进的狂躁与如饥似渴的学习模仿之后,还来不及作出系统的反应和建构性的工作,也就匆匆地被时下流行的广义文化——文化学理论裹挟着离开了实践中的小说写作,放弃了自己本然应有的理论责任。在小说理论领域,正在发生的,是一个遗忘与遗弃的过程。
当代中国小说理论的失落,或许与当代文化中可阅读文本的非凡扩张(如影像、图像文本)有关,对象已经失去的缘故;或许与那许多成熟的小说理论骇然耸立着不可逾越有关:如叙事学理论、阅读理论、符号学、结构主义,等等。我想,如果要有当代中国小说理论的再次浮出,其必然地应当具有一些独特的理论内容,譬如有当代小说,尤其是汉语言小说的概括性的历史姿态,或者有融汇贯通,将已然完成的小说理论成果综合再现的广大视野,或者,有引导当今读者重返小说秘境诸相的一些新颖却简易的概念和术语的再建立,等等。如此或有小说理论的星光再荣耀之时。时下可见著作中,马原写的关于现代小说叙事技术的书或可算是直探小说秘境诸相一类的代表性作品,曹文轩著《小说门》可算是理论综合最为广大的一类代表。而既持有当代小说创作的历史概括,又能展开与这些小说关系融洽的理论概念的一类,目前我们能够读到的,应当说到李裴著《小说结构与审美》这一本书。
李裴书的命名不算是新颖而突显当代特征的,让人感到这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小说写作的某种概括和写真。确乎如此。纵观此书,其对象定位在几乎全部新时期小说的历程之中,从刘心武的作品,到90年代末的九丹,几乎将这一文学运动从起始到终涵括殆尽。但它完全不是文学史的写法,而是展开当时通过小说作品所作种种形式探讨和精神意蕴,理论性地描述了当时小说写作的诗学现象(技术层面)和主题现象,让今日读者能够从一些概念系列而把握到新时期小说的纵深与实相。也就是说,李裴书的名称,即准确地再现了那个时期小说最为重要的精神趋向,便是其所定义的“结构”和“审美”,仿佛其做的是“立此存照”的功夫。
我们依稀记得,那时代的小说作品,对于形式和写作技术,是充满了诗学创造的景仰之情的,因此,一些本来是语文学的概念,通过叙事学、符号学的转换而成了诗学对象,如视点、节奏、裂变、时间、空间,等等。李裴将这些诗学现象尽其可能地一一予以概括,并将它们在当时创作中的种种形态及实践予以了最为充分的描述,因而一并揭示了当时小说作品的艺术价值和美学品格,也揭示了李裴建构小说理论的一种注重写作实践的理论旨趣。我们还依稀记得,那一时代的小说写作,展开着前所未有的思想先锋的身姿,几乎成为当时中国精神界的唯一代表,种种精神主题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被第一次建立起来。对此现象,李裴予以了特别的关注,因此,在其小说理论的建构历程中,诸如“苦难”、“死亡”、“性爱”、“酒”这些意象,既具有诗学建构的作用,也具有思想建构的意义,展开为一种具有存在性精神图景的理论立场。也就是说,在其“要素”、“范畴”、“主题”三个主体部分,形式、技术、社会、历史、人性、信仰,等等多层面事物皆被摄到某个完整的诗性空间中,使其小说理论具有显著的存在论观照的特质,从而避免了形式主义诗学或者历史主义理论的两极偏颇,“结构”与“审美”的真正意蕴在此便被空显出来。
稍作辨析,我们会注意到,李裴的存在论式的小说理论,其是通过“小说空间论”的概念而建构起来的——“发展到现在的小说,是一种极其成熟的话语方式,表达的生活形态(包括情绪、感觉、情感、意识、历史、文化、生命等等)饱含浸润于人生的精神素质,可以把一种文化、一段历史和一个生命,经过话语的转换,凝缩到小说自身的空间之中。”文化、历史、生命,经过话语中的“意向性”(即阅读)转换,便构建起了小说的意义空间,如果我们应用现象学美学的概念(英伽登的概念)将其稍作改写,马上便可看到李裴所建构的小说理论所具有的现象学的特色,用李裴的话来说,“这一空间与人的生存、生活、人生空间具有异质同构性”,用现象学的话来说,这便是一个意义群的空间,通过“意向性”的投射而被建构。当然,李裴并没有纯理论地去讨论这个建构过程,而是具体地描述了已被如此这般地建构起来的这个意义群空间。
在李裴这里,小说空间的要素中诸如视点、节奏、裂变,以及人物、背景(包括自然背景和场所景观)等等,皆是从语辞、意象、故事等等更小一级的文学事物这一层面生长出来的,它们实际构成了小说作品最为直观的一个层面,作为小说叙述的显现对象,它们与情感、结构方式、观注方式、意义的律动,乃至审美的诸形相、审美的超越性对象,如意境、气氛、神秘,等等相互关联。如此描述下的构成要素,呈现出某种空间性图像:“要素”处在第二层级。其下一层级是语辞和声音(直观性语词)。其上一级便是一些有关存在性观照的意义系列,如社会性的意义系列、人类性的意义系列和心理性(个人经验)的意义系列,李裴在书中把这个层级的内容安排在“范畴研究(上)”这一部分。“范畴研究(下)”这一部分内容,当属于最高一级层面——超越的客体层(英伽登概念),即审美效应层,李裴用“陌生化”、“神秘”、“启示”、“灵思”、“丑”予以描述。“小说空间论”由一种现象学式的层级描述建构起来,既与英伽登式的作品论相吻合,又与中国诗学传统中的“意象论”、“境界论”思想血脉相承,突显出李裴在理论取向上的纵深感。
由于其现象学式的取向,李裴在描述小说作品的意义建构时,并没有把“时间”这一要素突显出来,他认为,“时间……它完成连接的任务,是连接对象空间的魔杖”,因此,时间应当是无所不在的,“小说空间论”中的节奏、裂变、人物行动、叙述,等等要素中都活跃着“时间”的姿影,“时间”甚至是全部作品的内在驱动力。一个完全空间的概念图像,由于其对“时间”的动力学式的处理,而使得这些概念间有一种活力产生出来,并且也喻示着中国80年代小说中创建多线条、复调性写作的艺术旨趣。这些都是李裴的小说理论的富有特色的方面,还有如对于“裂变”的描述,用“神秘”、“启示”、“灵思”来描述小说的美学境界,皆是极其新颖而有效的理论过程,对于小说理论的概念库,是一些有益的补充。
从现象学式的理论取向,展开为一种存在性观照的历史关怀,因此,我们能够领悟到李裴所讲述的“结构”与“审美”真正深蕴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