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黄
1
星期天早上。马康一觉醒来,身边空了——非红已经到健美中心去了。自从身体出现发胖的迹象,非红就报名参加了健美中心的形体训练班,每个周末花半天时间到健美中心接受形体训练指导。抓过床头的闹钟,已经九点了。发了会儿呆,马康决定起床。仰躺着伸了个懒腰 ,又侧身向左伸了个懒腰,然后侧身向右又来了一个。这是马康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据说这样伸懒腰能使人晨起后更加精神。吃完非红备好的早点,马康来到了街上,寻思着怎样打发掉这漫长的一天。他决定去找朋友张元。到了张元家楼下,马康突然记起张元前天去了广西,要好几天才能回来。马康在张元家的楼下站了一会儿,就向不远处一个公园走去。
公园很小,其实没什么看头。和其他小地方缺乏吸引力的公园没什么两样。一个人工开凿蓄满墨绿色污水的被称作为“湖”的水塘,几只动物造型的小船漂浮其上。岸边耸着一个木板拼成的窝棚,那是养鱼人的居所——这个湖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承包当作鱼塘了。一些被修剪得呆头呆脑的树立着。照例有一些儿童游乐设施,跷跷板、旋转木马……几个铁制的秋千,因为其中一个前年夹死了一个五岁的男孩而全体被铁链紧锁着,锈迹斑斑。春节时,公园管理人员为了卖出更多的门票,请人在那些呆头呆脑的树上扎了密密麻麻的小红伞,公园的宣传牌把它称作“大地红”,让人想起几年前风行一时的大地装置艺术。不知从什么地方引进了一匹马。春节前后一直下雨,马康和非红去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一天。树上的小红伞稀稀疏疏,就像雨打后的残花,显然是被一些游人摘了去。那匹马耷拉着脑袋站在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草坪上。马康感到很失望——它那么矮小,没有想象中的高大威猛、雍容华贵,浑身沾满污泥,完全丧失了作为马的尊严。现在,马康就站在当时拴马的地方,被践踏的草皮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疮疤般裸露出褐色的泥土。马康想起当时和非红兴致匆匆跑来看马的情形,无声的笑了一下。
这时马康感到一个雨滴打在脸上,抬头看到空中斜拉着稀疏的雨丝,就返身往公园门口走去。还没到门口,雨就大起来了。他看到左侧的树丛里掩着一个小亭,就快步折了过去。马康在亭子里坐了下来。和非红谈恋爱时也许来过这个小亭。亭子不远处就是公园的铁栅栏,栅栏外是一条马路。
看着栅栏外撑着雨伞行色匆匆的行人,马康突然感到后悔,干嘛一个人没事就跑到这个破公园来呢?更让他后悔的是刚才雨还不大的时候没有冒雨跑到公园门口——出了门口就是大街,大街上有的是出租车、载客三轮车,也不至于现在被困在这个小亭子里。马康突然想起了非红,拿出手机拨了非红的手机,非红的手机关着。已经快十二点了,马康肚里的虫子开始闹革命了。马康又拨了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面对不远处的栅栏,马康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变得焦躁起来。非红现在也该从健美中心回家了吧?
马康突然在栅栏外的行人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撑着一把紫色的雨伞。有一刻马康看清了她的脸,是的,她就是妻子非红。马康想叫住她,他叫了,但他的声音淹没在车声雨声混杂成一片的喧嚣里。非红行色匆匆,此刻,她不知道她的丈夫马康被困在距她仅几步之遥的公园亭子里。马康又拨了非红的手机,还是关机。只能眼巴巴看着非红消失在雨幕里。
马康苦笑了一下。
马康注意到刚才非红穿着一套墨绿色的套裙,以前从未看非红穿过。
不久雨停了。
回到家里,非红正在准备午饭。打着围裙,袖口捋得高高。
一个上午到哪去了?
随便转转。
餐桌上,隔着饭菜的热气马康对非红说,我上午看到你了。
在哪里?
公园外的马路。
非红好像噎住了,咳嗽了一声,说,不可能!
真的!我看到了。
你在哪里?
公园里。
那绝对不可能!我整个上午都在健美中心。下雨天你跑公园去干什么?
我去公园时,还没下雨。我被大雨困在公园了。
干嘛不给我打电话?
打了,你的手机关着。
你就不会打健美中心的电话?
我忘了。
是啊,我怎么不打健美中心的电话呢?马康想。
也许那天我看到的不是非红。不是非红那会是谁呢?
2
马康经常做梦。有一回马康在报上看到一篇指导养生的文章说做梦不好。人在做梦的时候神经处于紧张状态,大脑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睡眠质量不高。后来他又在同一家报纸上看到一篇截然不同的说法——说做梦说明睡得沉,睡眠质量好。马康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管睡觉时做梦好不好,都不能阻止自己做梦,比如说那些自己不愿做的梦。
小时候马康经常梦见自己尿憋得慌,在商场或大街上,到处都是人,急得四处找卫生间,终于找到一处,掏出东西酣畅淋漓地撒个痛快。醒来后却发现尿在了床上。因此他的小屁股重重叠叠盖满了父母亲的掌印。这是马康有生以来做的最漫长的一个梦,从上幼儿园上小学断断续续一直做到升上初中。成人后虽然不再做这样的梦,但许多梦却更加的光怪陆离,五花八门。有一回非红半夜醒来发现马康在抹眼泪。非红忙问怎么了?马康说,我梦见父亲去世了。后来马康抹干眼泪往父母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父亲。马康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没说话。父亲骂了句“神经病”就把电话挂了。还有一段时间马康经常做这样的梦——自己被一个面孔模糊的持刀人紧紧追赶,陷入绝境左冲右突,跑得大汗淋漓。非红就在一旁,马康喊,非红救救我!但非红好像听不到他的呼救。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或者转身离去,根本不伸手救他。后来马康觉得那天在公园的遭遇就像梦境。马康和李艳说起这个梦时,李艳对他说,也许你太爱自己的妻子了。事情往往这样:越是你爱的人,在梦里你越是感觉不到她(他)的温存。甚至,让你感到残酷。
3
谁会去追究一个大衣橱在一个人的生活中究竟占什么位置呢?它默默地靠在卧室的墙角,人们打开它,翻找自己需要的衣服,然后关上。人们需要它的时候,它在那儿。不需要的时候,它就不存在了。就像潜伏在生活中的其他许多物件一样。
马康打开大衣橱,在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了那套墨绿色的套裙。它面目可疑地悬在那儿。
什么时候买的那套裙子?一次和非红一起逛时装店时马康装作不经意似的问非红。
什么裙子?
那套墨绿色的。
噢!你说那套呀,很早以前就买了。
怎么没看你穿过呢?
那款式早过时了。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
马康的装束都是非红安排好的,从内衣、衬衫到外套,甚至袜子。马康不必去动大衣橱。因此,长久以来,对于马康来说大衣橱是不存在的。现在,它醒目地站在那儿。它就像一个神秘的机关,马康触动了它,它的门打开,把他引向一个他一无所知的世界。
4
马康决定跟踪非红。刚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马康还有些犹豫,甚至感到内疚。他觉得这样对非红不公平。后来他想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真相大白,或者说还非红以清白。就这样马康说服了自己,就不再感到内疚了。同时马康也发现了一个问题——他对妻子并不信任!也许这不信任早就存在了,只是没有发现而已。就像一堆埋在雪地里的垃圾在冰雪消融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显露出来,让他感到吃惊。
带着困惑马康开始了对非红的跟踪,他决定从公园开始。公园里人迹稀少,几个老人在全神贯注地舞剑。一个少妇和她的孩子在玩跷跷板,他们的尖叫和欢笑声使人迹稀少的公园显得更加空旷。一个园丁在亭子不远处反复伺弄几盆花草。这回天空没有下雨,马康还是坐在那个小亭子里。亭子掩映在树丛里,在栅栏外如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而在亭子里,栅栏外的道路和来往的行人一览无遗。
没多久非红就出现在马康的视线里。她侧对着他。她和上次一样显得行色匆匆,穿着和上次一样的墨绿色套裙。马康掏出手机拨了非红的手机,是开着的。马康看到她从提包里掏出手机,他甚至隐约听到了非红手机的铃声,他看到她把手机凑到耳朵上。
我正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晚上你想吃什么菜?手机里传来非红熟悉的声音。
马康知道菜市场在另外一个方向。
你怎么不说话?手机里再次传来非红的声音。马康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一排行道树背后。
想吃什么菜?马康不知道。
随便吧!马康说。
马康变得忧心忡忡。
5
马康不是一个高明的跟踪者,或者说根本就不是合格的跟踪者。
对非红的跟踪一开始就存在明显的破绽。严格地说,那只是一种守株兔似的蹲守。为什么不在非红出门后就跟上她却在这里死守?马康自己也说不清楚。但马康还真等来了“兔子”。
非红埋着头,高跟鞋快速而又有节奏地敲击着坚硬的水泥路面。她的臀部因为身体的快速移动在马康的眼里显露出邪恶的面目来。马康从公园的侧门出来,走在树荫下,和非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到第三个巷口,马康看到非红好像回头了一下,他侧身闪到一棵树的背后。等他从树后出来,非红不见了!
他快步赶到巷口,没有非红的影子。
马康四顾茫然。
你找我吗?马康回过头来。一个穿墨绿色套裙的陌生女人站在身后。
女人直视着他——你为什么一直跟踪我?
我……没有。
你跟踪我了!我可以马上叫警察,你侵犯了我的人身自由。
你凭什么说我跟踪你?
但是你真的跟踪我了!你不承认?女人微斜着头,微笑地看着他。
好吧!我跟踪了,但不是你。
谁?
……我妻子。
你妻子?
是的,我妻子。她有一套和你一模一样的裙子。
真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马康。
马康反感女人审问似的口气,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好吧马康,暂且相信你不是在跟踪我。但是你得说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女人四顾,说,找个地方怎么样?
马康不知女人搞什么鬼,迟疑了一下。自己完全可以不理她,扭头就走,但他还是随着女人来到十几米开外的一个小茶馆。大概刚开张,茶馆里没几个人,显得有些冷清。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发霉的地毯的味道。
啊,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李艳。落座后女人说。
李艳听完马康的讲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李艳的笑声让马康惊愕不已。
你真是一个疑神疑鬼的坏男人!啊——对不起!我是说怎么能凭一套裙子就断定那人就是你妻子呢?也许你看到的是我,或者别人。要知道那款套裙在一段时间里很是热销呢。
可是我看到了她的脸!
下雨天,打着伞,你怎么看得清人家的脸呢?
可是……她就是非红!
非红是谁?
我妻子。
噢!
马康终于愤怒起来。怎么样?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吧?马康站起来说。
你太紧张了,也许我不该问你这么多。我想说的是,也许你的妻子根本就没有外遇——女人面对着窗外平静地说。
这是马康希望得到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还未经过证实,因此还存在妻子有外遇的可能。对马康来说,这个“可能”比确定妻子有外遇更让他坐立不安。
可是那天在公园,我亲眼看她接的手机。她告诉我她正在去菜市场的路上。马康又在李艳的对面坐了下来。
也许你刚好看到我接手机了。要知道,我很忙,即使在回家途中,我也接很多和生意有关或无关的电话。
也许吧!也许真有那样的巧合。马康说。
马康陷入了沉默。
如果你遇到我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办?马康突然开口说。
看得出,女人对马康的问题感到意外。顿了一会儿,说,没想过。也许我会像你一样去跟踪我的丈夫,这有什么意义?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从茶馆出来,马康感觉这个下午简直无聊透顶了!干嘛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呢?
尽管心中懊恼,马康发现李艳并不是一个讨厌的女人。
在晚餐的餐桌上,马康细细打量着非红——她正把一大口青菜塞进嘴里,她的腮帮鼓了出来。这个自己深爱的女人(现在自己却对她起了疑心),有着很好的胃口。她薄薄的嘴唇随着牙齿的咀嚼而好看地蠕动。虽然还年轻,但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两条?或者三条?马康又开始感到内疚了。
非红抬起头来,盯着他说,怎么不吃了?
我在吃。哎!如果我爱上另一个女人怎么办?马康说。
不可能!别胡思乱想了,快吃饭。
如果你爱上别的男人呢?
非红放下筷子伸过右手摸了摸马康的额头,说,你今天怎么了?快吃饭!
6
马康再一次碰到李艳是在朋友张元发起的一个聚会上。张元以前是一个司机。偷运烟叶,赚了不少钱。积累了足够的资本就开了一家运输公司。张元身旁经常出没着各种各样的女人,那些女人就像张元当司机时开着重型卡车经过的许多知名和不知名的地方。张元在那些地方只是稍作停留,填饱咕咕乱叫的肚子,放松一下胀得厉害的小腹。然后又上路,从不久留。因此马康总可以在张元的身旁看到不同的女人。刚开始马康感到眼花缭乱,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张元吸引女人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对自己旅途的讲述。张元冗长的叙述中充满着历险、传奇和异地风情,张元讲述自己在西南边陲一个人用一根卡车的摇把打退三个劫匪或讲述自己在西北大漠抛锚遭遇狼群的故事时,女人们眼睛闪闪发光,张大的嘴巴发出高低不同的惊呼。一些惊呼婉转低回。马康常慨叹世间惊呼竟也可以如此美妙,当张元讲述天南地北各民族的风土人情时,她们的脸上浮现出神往的梦幻般的神情。张元的故事就像他驾着卡车驶过的道路绵延不绝。她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在听完故事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就搭上张元的卡车随他远走他乡。
因为张元的身边始终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女人,所以张元的许多故事马康已经听过多遍,他奇怪自己并不生厌。他每次总是看张元重复着开始相同的故事。他知道故事的结局,在故事的行进过程中,他微笑着观察张元周围那些女人的反应。她们多数无一例外地屏息聆听、感叹、惊呼。
为什么那么一致?
后来马康认为,唯一的解释就是——别处的生活吸引了那些女人。生活在别处。
在张元的酒席上看到李艳却让马康感到意外。
是否她也想从平庸的生活中破茧而出?马康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好像有了探究李艳的愿望。
7
对非红的跟踪毫无结果。因此马康无法时时跟踪非红。而且马康一直没有改变守株待兔似的方式。因此,非红的行踪对马康来说还存在大片大片的盲点。
8
刚接到电话的时候,马康感到奇怪,李艳怎么知道自己的电话?后来马康想,一定是张元。果然是张元。
到了李艳约定的茶楼,却发现只有李艳一个人。马康说,张元呢?李艳说,他说他一会儿就到,我们先进去吧!小姐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包间,沏了一壶茶。李艳叫了几碟小菜。
一壶菜都淡下去了,张元还没来。马康说,打个电话吧。就拨了张元的手机。通了。异常嘈杂。马康听到了一些女孩尖利的笑声。张元说,别闹——别闹!喂!喂!不是对你说的!我一下子就过来。合上手机,马康说,张元怕是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了。李艳说,我们边喝边等吧。
又沏了一壶。外头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嘈杂之声顺着过道扑了进来。一些包间传来划拳的声音。李艳站起来,把门关上。包间一下子静了下来。李艳又拨了张元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茶杯都浅下去了。马康要给李艳添茶,因为有一些距离,就站了起来。李艳还是坐着,她举起茶杯迎着马康的茶壶。马康的手不知怎地突然有些不稳,茶水添多了,溢了出来。滚烫的茶水就洒在了李艳的身上。李艳尖叫着跳了起来。马康慌了,抽起一团卷筒纸要给李艳擦。李艳伸手抢了过去。马康口中连说对不起,又说烫坏了吗?烫坏了吗?李艳说,有点疼,大概没什么问题。马康说要不去上点药?李艳说,不用了。
李艳还在擦着。马康有些不安,站了一会儿,后来就坐下来。他的脸正对着李艳微微隆起的小腹,就在鼻尖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李艳的小腹起伏着。李艳大概花了十几秒时间擦干身上的茶水,马康却觉得面对李艳的小腹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感到眼睛有些模糊。
马康突然伸手环抱了李艳,他的十指在李艳的臀部紧紧地交叉在一起。他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小腹上。李艳懵了,仿佛遭了电击一般。她的手里还抓着餐巾纸,她没有把它扔掉,她把它举了起来,就像举着一面投降的旗帜。后来仿佛梦中醒来似的扔了餐巾纸,双手死命掰马康的手。
别——别——她说,怎么能?别——怎么能在这种地方?
马康没有听到李艳在说些什么,他的耳腔在轰鸣。他感到李艳的小腹在急剧地起伏,双手箍得更紧了。
当马康像野猪一般试图将脑袋拱进李艳衣内时,突然谁的手机响了。他们都停了下来。
谁的手机?李艳喘着粗气急促地说。
管他谁的手机!马康又开始急切动作起来。
手机固执地叫着。
不行!可能是我丈夫的。
马康的手松开了。
马康想起了非红。
9
马康和一男一女两个同事去出差。来到一个楼房很高却很简陋的旅馆,里头十分凌乱、肮脏,但客人很多,熙熙攘攘。一问,刚好还剩两间房。
安顿下来后,马康发现邻床坐着他的女同事——原来女同事和他同房。马康感到疑惑。不知旅馆为什么这样安排。疑惑是短暂的。女同事好像对这样的安排并不反对。马康开始暗喜,他开始盼望夜晚早点来临。
夜晚还没有到来,马康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马康还没有没回到旅馆,就醒了。
醒来后马康觉得奇怪——怎么会是那个同事呢?她不漂亮,也找不出多少可爱的地方。在平时他不会多瞧上她一眼,更谈不上喜欢她。为什么会是她?
这个梦马康没和非红说过。这仅仅是梦,不值一说。还有一个原因,这种梦有点难以启齿,即便在夫妻之间。另外,他想,男人或多或少地存在这样的妄想。
10
从浴室的窗户望出去,是一片荒地,长着深深的荒草。荒草丛里隐约露出一截褐色的铁轨来。刚开始非红不知道那是一截铁轨,以为是什么人随意丢弃的木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后来一个傍晚,洗完澡,非红一个人下楼,跳过那些孑孑孳生的小水洼,来到荒草丛边上。非红看清了那是一截锈迹斑斑的铁轨。它锈得厉害,一些地方锈得很细,都快断了。它的一端隐没在绵延不尽的荒草丛深处。
躺在浴缸里就可以看见那截废弃的铁轨。浑身沾满泡沫的非红常常陷入迷糊:它通向哪里。
马康不在的时候,非红甚至想一个人沿着铁轨走下去,一直走到铁轨的尽头。有时候这个想法非常强烈,甚至上升成了一种欲望。但是非红怕蛇。茂密的草丛隐藏着蛇或者其他危险。非红最怕蛇。想象中的蛇阻止了她追根究底的脚步。所以问题还在那儿——它到底通向哪儿?
11
再接到李艳的电话马康感到意外。那晚从茶馆回来马康以为李艳一定生他的气了,他想打个电话跟她说声对不起,几次拿起话筒,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就放弃了。
李艳说,到我家来吧!
一路上马康盘算着怎样向李艳道歉。
接下来的事实说明马康酝酿中的道歉是多余的。
李艳的嘴唇很软,有点冰。与翕张的鼻孔喷出的急促的热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马康的手如黑暗中的强盗,潜入她的裙内,沿着她光滑的大腿前进。她双腿并拢着,弓一样绷得紧紧的。马康担心一不小心就把她折断。她在和强盗对抗,坚守着自己的珠宝不肯交出来。这样的对抗像是必需的前奏。因为自古以来,在战争中,没有几座城池未开战就大开城门迎接入侵者的。但这样的对抗是暧昧的,也许默契早已达成。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一切显得有理有节。后来局势就豁然开朗。
马康感到李艳的躯体有些笨拙,也许是李艳比较高的缘故。对于马康而言,李艳的躯体是笨拙的。那么,对于李艳来说,马康的身体也可能是笨拙的。但他们都在飞翔。
李艳咬牙切齿地说,你真疯狂!后来马康一直记得这句话。马康还一直记着那天李艳的另一句话——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是没想到他们会在一起?没想到马康的疯狂?还是没想到一个一直怀疑妻子有外遇的男人也会有外遇?
对马康来说,这无疑是个意外。因为这个意外,马康发现自己就像大衣橱一样打开。他看到一些东西就像那套神秘的绿裙子一样隐藏在幽暗的角落。
12
马康对非红讲述对自己被人追杀的梦。讲完了马康问非红,是什么预兆呢?非红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一句话,将他的试探化为无形。
马康不知道,非红也经常做梦。非红和那些成天絮絮叨叨的女人不同,很少和丈夫说那些琐碎而又无关紧要的事情,包括自己的梦。非红许多梦杂乱无章,比如有一次她梦见自己站着撒尿,她站着,伴着颤栗的感觉放开了闸门,并且有了和马康做爱不一样的快感,她在梦里达到了高潮。
马康在梦里被人追杀的时候,非红正到楚国去。非红经常梦见自己一个人来到一座城池,城门口上高悬着一面牙旗,上面写着大大的篆体的“楚”字。非红梦见自己和那些出入城门的人一样穿着古人的服装。她感到很疑惑。在城门口站了一会儿。她想起小时读过的一个故事——《晏子使楚》里城墙上楚王让晏子钻着进城的那个狗洞呢?她随着人流进入城里。城里十分繁华,商贾云集,车水马龙。非红在不同的地方遇见了许多认识的人——亲人,同事,朋友,健美中心的教练和熟人。但他们好像都不认识她。她也遇见了马康,她想问马康她怎么会在这儿,但马康好像并不认识她一样,从她身边走开。非红追了上去,马康却不见了。
非红带着疑问独自一人在人流里瞎逛,后来在一个喧闹的广场意外发现了一条铁轨。楚国怎么会有铁轨呢?非红很吃惊。她一直沿着铁轨走下去,但铁轨却好像没有尽头。非红累极了。就醒了。
13
和李艳在一起的时候,马康感觉一直有一双眼睛看着他,那是非红的眼睛。他无法忘却非红的存在。也就是说,和李艳在一起时,马康同时也和非红在一起。这是一种多么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让马康感到不安。
这时候非红的形象有点模糊。但是她在那儿。
和非红在一起的时候同样李艳也在一旁。
刚开始,马康试图把她们从脑中抹去。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后来马康发现,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一起的时候,另一个的面孔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极力要把她们从他的记忆中显现出来。但他没能成功。他只能记起她们面孔的一小部分——譬如鼻子的轮廓,唇线,一颗不太显眼的痣……当他试图把它们扩展开去时,一切又都隐去了。只剩下一张模糊的面孔。
是不是自己忘了另一个?或者另一个正在离去?
爱李艳吗?只是喜欢她的肉体?她的肉体并不完美,甚至有一些缺陷。比如,她偏瘦。有时马康仿佛挤压着一堆骨头。不爱吗?
要不要继续跟踪非红?
马康决定放弃对非红的跟踪。就像和非红达成了一桩非红并不知情的交易。马康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龌龊的男人。
14
如果不动什么心思,日子也许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一直过下去。吃着正餐,兜里还揣着零食——继续着和非红的婚姻,秘密保持着和李艳的关系。但在某些方面,马康是个爱较真的人。如果说以前血液沸腾,像漫过河堤淹没村庄的洪水,那么现在血液开始冷却,洪水退去,一些不得不面对的石头裸露出来。
问题像肿瘤一样在马康体内某个地方生成,并且不断地膨胀。最初,最好像只是数学问题。如果概括起来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数学算式来表示——1+2=?对于马康来说,它的难度不亚于当年大数学家陈景润呕心沥血研究的1+1=?。而且,它好像已经超出了数学的范畴,不仅仅是数学问题,还是伦理学和社会学问题,甚至说它是哲学问题也不为过。简单地说,马康遇到的问题是,能否把爱平分给两个女人?
在马康看来,如果把自己的爱平分给非红和李艳,那么她们得到的只是他一半的爱,用算式表示就是1÷2=0*9郾5。但打了折扣的爱还算是爱吗?如果他把全部的爱给了其中的一个,那么另外一个必定没有得到他一点爱,换成数学算式其中一个是12=1,另一个是12=0。显然,这样理论上不成立,而且事实并非如此。那么,如果一个多一点,一个少一点呢?这是比较现实的一种可能性,但马康并不愿意这样干。马康问题的关键是他想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12=1。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将只能让潜藏在体内某个地方的肿瘤不断地膨胀。有时马康想,这样算计也许是愚蠢的。
这只是问题之一。
马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问题。李艳这么面对自己的丈夫?她在想这些问题吗?也许她什么也不想。张元呢?张元是处理此类问题的高手,他应付自如。或者说在张元的生活中,这类问题都不算问题。
为什么自己不能和张元一样?这种事情是很普遍的。马康对自己说。但马康没能说服自己。
重重问题就像重重障碍横在马康面前。他从观众席上错误地来到本不属于他的跑道,他是一个笨拙的跨栏选手,裁判已经吹响哨声,自己却不知如何跨越。
马康的内部在悄悄地分裂,这是马康一个人的事情。
15
又是一个周末。是冬天。非红到健美中心去了。非红起来的时候马康也醒了。马康在床上多赖了一会儿。后来马康爬起来,洗漱完毕。非红准备的早点已经冰凉。下了楼,一个人到街对面一个小餐馆吃早点。里头已经有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她幼小的孩子在用餐。马康在他们旁边的桌子坐了下来。背对着他们。大概孩子不吃稀饭,女人耐心地劝他。他们的声音低低的。女人的声音很柔和。他们在讨价还价。
女人说,吃吧!
孩子说,不吃!
女人说,过几天去福州,想去福州吗?去爸爸那儿。再去扬州,然后回福州。如果不吃,妈妈就不带你去,把你放在姥爷家,妈妈一个人去。
孩子有点妥协了,但还是不太情愿,说,可是很烫!
后来孩子大概开始吃了。
他们边吃边讨论起其他问题。
女人说,大哥叫什么名字?
孩子大概说错了。女人纠正说,大哥叫……
马康走出餐馆的时候他们还在低声地交谈。
来到车来人往的街上。车子飞快,就像呼啸而去的时光。
等待绿灯的时候马康想,该和非红要个孩子了。
作者简介:
青黄,原名颜全钦,生于1972年9月,现供职于福建省某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