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兰
黄河在晋西南平原拐了个弯儿,从地图上看,仿佛母亲温暖的臂弯。古蒲州——如今的山西永济市,就枕在黄河母亲的臂弯里。蒲州古称蒲坂,是舜的都城,舜部落的主要活动地域,后称河东郡、河中府。蒲州是我国历史文化名城,秦伯伐晋,济河焚舟,晋重耳遭忌,逾墙逃国,三国时曹操渡河袭马超,隋末李世民挥师定河东,都发生在这里。李唐王朝是在山西起家的,后来定都西安,但仍要和山西根据地保持密切联系,于是称西安为西都,洛阳为东都,而蒲州则为中都。政治、军事、文化地位非常重要。
诗的地位也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它就是诗的国度。作为文化名城,只说有唐一代,只说本土诗人,蒲州城上空就星汉灿烂。数以几十计,都是诗坛大腕,都在蒲州一带留下了传之久远的文化遗迹。唐代诗坛有“仙、圣、佛”,“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则是王维。王维生于祁,后随父迁于蒲州,即为蒲人,青少年时代即在蒲州度过。他的田园诗,有不少是描绘家乡春光秋色的。他大半生是在陕西终南山半官半隐,一心向佛,但总不忘故乡的热土和亲人。那首著名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写的不是山东省,而是终南山之东的故乡永济:“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兄弟们和母亲留在蒲州,重阳节这天要登高避邪,就是去中条山腰的著名佛寺万固寺、栖岩寺了。如今栖岩寺遗迹尚存,而万固寺则修复一新,仍是人们重阳登高的好去处。王维有灵,仍然会记挂着家乡的佛家香火的繁盛,也会记挂着蒲州周围滩地里到处野生的茱萸的茂盛。另一位诗人柳宗元,也是少小离家游宦,仕途坎坷,长期贬谪在永州、柳州。而文章憎命达,愤怒出诗人,官场不幸文场幸,中国因此而产生了一位大诗人、大文学家。他与韩愈倡导古文运动,开一代文风,世称“韩柳”、“唐宋八大家”。他的诗也写的有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虽说是写景,人格都被他写出来了。他祖籍河东,对家乡的感情比王维更深一层,王维是惦记故乡的兄弟,而他故乡已没有兄弟,他就只怀念故乡:“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若能像佛祖那样将自己化作一千亿个身子,一千亿个身子都会站在峰头遥望故乡啊!还有比这更深切的思乡之情么?身在任所,他已厌倦了官场,总在想着家乡的事:“九扈鸣已晚,楚乡农事春。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园人。”遥远的故乡池水啊,我多么想回去做灌园人,但欲归不得,劳你空等了!故乡是诗的国度,而他满怀浓浓诗情,思乡之情当然是浓烈的,但故乡等回他的,已是他的尸棺。他的家乡虞乡镇如今祖茔尚存,柳氏后人尚有余续。距蒲州老城不远的文学村,尚存有明代时的砖雕门额“宗元第”,这当是柳氏家族的一脉分支。柳宗元当时是政治问题,这一脉家族离开老家迁居百里之外,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还有一脉分支竟远迁到山水之隔的上党郡去了。远迁归远迁,但他们仍以柳宗元为骄傲。蒲州这一脉以“文学”作为自己的村名,在全国恐怕是独一无二的了。
大历十才子,蒲州就有两位,一位是卢纶:“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边塞诗写得可追高适、王昌龄。另一位耿炜,著名的诗有《代园中老人》:“佣赁难堪一老身,皤皤力役在青春。林园手中惟吾事,桃李成荫归别人。”惜老伤贫,对劳动人民的同情溢于言表。还有一位叫吕温的,在京城当官,写诗讽刺大旱之年移栽芍药的官僚豪门:“绿园青垅渐成尘,汲井开园日日新。四月带花移芍药,不知忧国是何人?”抨击时政,揭露统治阶级的腐朽,反映人民的苦难,不在杜甫之下。论起反映劳动人民疾苦,更要说平民诗人聂夷中。他的悯农诗,在唐诗中独树一帜。他一辈子就是农民,一直在蒲州乡下种田,后来终于考上了进士,但因家贫无力结交权贵,直到晚年才到距家乡不到百里之外的华阴县当了个小小的县尉,连个七品县令都没当上。可他却是唐代顶尖级的诗人。“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父耕原上田,子属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还有那首更著名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的著作权未定,另一说是李绅的。李绅仕途平顺,官至宰相,尽管都是反映劳动人民疾苦,但身居高位的人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怜悯,与自身就在劳动人民中间亲身从事艰苦劳作和经受苦难生活的人,生活感受和表现方法都是会有极大区别的。根据两个人的出身、经历来判断,判定为聂夷中的才更合乎情理一些。当然诗人的家乡,现在已是国家级的粮棉生产基地、绿色食品基地了,粮食吃不完,兴办了多家企业进行粮食转化,提高经济效益。诗人有知,当喜极而泣了。还有杨巨源,只说他一首诗《城东早春》,就可以知道他的诗坛地位也是大腕级别的:“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这不是在写景,而是在写诗论,她的意境到如今还有指导意义:对于新诗人、新作家、新发现、新事物,你不能等人家“花似锦”了才去“出门看花”,才去肯定和叫好,你要在人家“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时候就去发现,就去支持和爱护。说起诗论,还有一个更大的大腕——司空图,诗是一流的不用说了,诗论则自成大家:一部《诗品》二十四则,至今仍是我国诗歌理论的重要典籍,对我国唐以前的诗歌创作是全面的理论总结,对唐之后的诗歌创作则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在永济籍的诗人群中,司空图的家乡观念最重,当官稍不如意就回来隐居。这也难怪,他的家乡是晋南最著名的风景名胜地王官谷。王官谷山势峭拔,瀑飞如练,茂林修竹,奇峰怪石,他的家就在谷口处。砍柴挑水,无非求道,他当然就不必像外来户王维那样大老远地去终南山找地方隐居了。唐王朝已经遥遥欲坠,他自知无力回天,就辞去职务回家作诗论。你别以为他对朝廷没有感情,当他听说小皇帝被弑朱温正式篡了位,竟痛哭一场,绝食而死,也算得上忠臣义士了。他一生只会写诗,不能横戈跃马去勤王保国,只有以这种以身殉国的方式报答知遇之恩。这是诗人的特别处,也是诗人的局限处。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他人品的胜利,也是他文品的胜利。在他身后一千多年,公元1955年,一位现代作家来到他的家乡体验生活。这就是以与马烽合作《吕梁英雄传》而奠定自己在现代文学史地位的作家西戎。我们无法探知西戎当初选择王官谷作为生活基地的全部想法了,但我们知道不会和一千多年前的伟大诗人没有一点联系。西戎在司空图的故乡生活了半年多时光,他深入群众,平易近人,帮助老百姓解决了许多生产生活的困难。他帮助东涧西涧群众解决分水矛盾,就是延用当年司空图的分水方法。半年中他写了五篇短篇小说,最著名的是那篇《两涧之间》。后来改编为戏剧电影,深得晋南、关中、豫西一带人民喜爱,至今还有人津津乐道。西戎在山西主编刊物,培养学生,做了大量文学组织工作,自己的创作受到很大影响而无怨无悔,在山西文学界极受拥戴,不能说没有受到一点前贤的人格影响。何况他是从小参加革命的共产党人,他的思想境界与一千年前的诗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蒲州是诗的海洋,诗的国度,当然就成了人们心向往之的文化圣地。当时外地的诗人大多也都来过这里游历揽胜,如韩愈、李商隐等等。其中有两位在这里留下了流传永远的千古绝唱和文化遗迹,直到如今还在为永济争光添彩,还在吸引着中外游人来观光旅游。
一位是元稹,唐代著名诗人,与白居易齐名,文学史并称“元白”。他是河南洛阳人,去京城西安赶考,路过蒲州府。他是个诗人,当然知道诗国蒲州的文化影响,他不会不在这里停留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一停留竟在我国文学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这就是我们熟知的张生莺莺的故事。他写的传奇故事《莺莺传》记述了他和表妹的一段爱情,张生就是他本人。这事儿愈传愈奇,愈传愈远,又经后世作家再度创作,特别是金代董解元的驺弹词和元代王实甫的元杂剧,一出《西厢记》成了我国戏剧殿堂的艺术瑰宝。故事发生地普救寺,成了爱情圣地。1985年普救寺修复一新,青瓦红墙,暮鼓晨钟,山门外有佛界领袖赵朴初一副楹联:“普愿天下有情,都成菩提眷属”,道出普救寺佛门净地和爱情圣地的圆融与和谐的特色,果然是天下唯一。
另一位慕名而来的诗人是——王之涣。也许是官场繁冗缘悭一游,也许是来过多次不敢轻易下笔,直到诗名已盛时,他来到了蒲州,登上了鹳雀楼。鹳雀楼筑于北周时期,当然是作用于军事瞭望,就在蒲州城外西南角的地方。黄河滩涂的鹳雀常栖其上,故称名为鹳雀楼。诗人上得楼去,看中条山巍巍,望黄河滔滔,一种博大深邃的哲思和诗情充满胸臆,当场要了纸笔,挥洒了一首五言绝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20个字,震动了诗坛,铭刻于文学史册,成就了顶尖级诗人的声名,成为我国妇孺皆知的千古绝唱。诗坛盛传,王之涣这首五言绝句和另一首七言绝句《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48个字盖过了整个唐诗!
现在,一座新的鹳雀楼矗立在黄河滩涂。它的楼身之高、楼体之大、景区之广,都是全国之最,甚至是世界之最。仿佛一座华表,矗立在诗国古蒲州的门前。
它是诗的象征。没有比它更有资格充当诗国门前华表的了。
流连普救寺
在青灯黄卷暮鼓晨钟的佛门净地,竟发生了一起蔑视封建礼教,不顾父母之命而私定终身暗自幽会的风流佳话,恐怕就只有普救寺了。董解元《西厢记》中说:“黄河哪里最雄?无过河中府。”河中府就是现在的山西永济。河中府治所在永济市蒲州镇,即我国古代文化名城古蒲州。“舜都蒲坂”,舜帝建过都的地方。元稹《莺莺传》写道,“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普救寺如今还在原来的地方,蒲州老城东边的高垣上。普救寺创建于隋,唐时曾为武则天的功德院。虽然殿堂巍峨香火繁盛,但终究还是一座佛家寺院。使它千古流传声名远播的,是由于这里发生了一桩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莺莺传》、《董西厢》、《王西厢》,使张生莺莺的故事成为妇孺皆知的爱情经典,使《西厢记》成为空前绝后的艺术瑰宝,也使普救寺成了人人心向往之的菩提胜地。
至今,普救寺依然游人如织。为了弘扬祖国传统文化,永济市于1986年就复修了普救寺。新修的普救寺殿堂恢宏,庭院幽深,风格古朴,型制规整,《西厢记》中描写到的“随喜了上方佛殿,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还有梨花深院里莺莺小姐住的西厢房,大佛殿旁张生借住的书院,焚香祷天的后花园,跳墙幽会的杏树、短墙,都以崭新的面貌呈现在游人面前,再现了昔日崔张故事的情境和风韵。寺中的舍利塔,古朴伟岸,构造奇特,塔下击石,塔顶可传来蛙鸣声声,是我国著名回音建筑之一,而今人们称为“莺莺塔”。电视剧《西厢记》、《王实甫》曾在这里拍摄。当然,拍摄这两部电视剧,没有比这里更有资格的外景地了。
张生莺莺的故事,最早见于唐传奇元稹的《莺莺传》。书中的人物都是实有其人的。张生者,就是元稹本人。普救寺里这一场风流佳话,是元稹和他表妹的一段生活经历。只是结局有些不妙,“始乱之,终弃之”,他倒另攀高枝去了。元稹是一位好诗人,文学史上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元白”,官运也不错,知府当过,节度使当过,宰相也当过。但在这件事上暴露了他喜新厌旧攀高结贵的封建士人的嘴脸。只是在当时的道德环境里,他反而成了能够“忍情”、“善于补过”的好男人了。这事情当时就是文人们竞相写作的题材,只是主题实在太过于消极暗淡。
五六百年以后,一位伟大的戏剧家把他的艺术目光投向普救寺,投向这个经久不衰的文学题材。他,就是王实甫。戏剧家所处的时代,是我国历史上封建统治最黑暗的时代,他面对的生活现实是罪恶的封建礼教扼杀着一代代青年男女的爱情理想和婚姻自由。他看到一个个青春生命由于缺乏爱情的滋润而枯萎了,他看到一对对青年男女在父母之命的婚姻中煎熬挣扎。他用深刻的思想和艺术的笔触重新处理和提升了这个爱情题材,呼喊出一声前所未有又震聋发聩的响亮声音:“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黑暗的天幕上,划过了一道彗星般的美丽闪电。在王实甫的笔下,崔张两位封建时代的青年摒弃门第观念,争取婚姻自由,叛逆父母之命,冲破封建藩篱,跳墙越舍,私下结合,爱情在文学史上第一次赢得了胜利!崔张故事从此成为爱情的经典。
经过多少历史烟云,《西厢记》历久不衰,普救寺也历久不衰。复修后的普救寺以它的红墙青瓦和美丽传说吸引着中外游人。每年一度的“国际情侣节”都会吸引许多相爱着的青年男女来到这个爱情圣地举行婚礼,华发满头的中老年爱侣也会来这里度过自己的“银婚”、“金婚”。教规森严的佛家院里,菩萨罗汉的身旁脚下,又在敷演着多少美满幸福的爱情故事阿!
我们要问:它还会吸引当代作家的艺术目光么?
在历史需要的时候,当代作家不会给历史留下空白。2000年春,曾以《高山下的花环》名世的当代著名作家李存葆来普救寺一游。李存葆当然不会是一个普通的游客,他不会“游了洞房,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就欣然离去。作家的思想者的职业习惯让他陷入深深的思想中。关于爱情,当代作家面对的是什么社会现实呢?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和社会前进的成就是史册永载的,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负面。物质力量的强大和思想政治工作的弱化导致了一定范围的精神迷茫和道德迷失。在一些地方和人群中,爱情,这个让我们怦然心动的美丽字眼开始褪色。桑那按摩、歌厅包间、“三陪女”、“包二奶”、粉领阶层、猎艳大款……男女之间的欣赏羡慕还原成简单吸引,男女之间的真挚情爱蜕变为异性服务和金钱交易。我们的作家和王实甫一样,投向普救寺的,是艺术的目光,也是历史责任的目光和文化良知的目光。如果说王实甫面对的是感情园地的沙化和荒芜,那么李存葆面对的则是感情园地的杂草丛生。他能不发出同王实甫一样的呼喊么?
“何处才是人性解放的最后底线!”
李存葆从普救寺回来不久,一篇洋洋洒洒三万言的长篇散文《飘逝的绝唱》面世。《当代》发表后,《散文(海外版)》随即转载,永济辖市的《运城日报》予以连载,永济市新华书店一次购进5000册《散文(海外版)》在普救寺大量发行。永济市政府召开了一次专题文学研讨会,已是少将军衔的李存葆应邀到会,北京、天津、山西、陕西的作家、评论家们也欣然前来,形成了近年来并不多见的至少是区域性的文学轰动。普救寺又一次成为人们关注的地方。
爱情之树常青。《西厢记》永远是新鲜动人的。普救寺,也永远是新鲜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