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冬
阳光穿过玻璃,又穿过窗帘,照到床上。小优的身体从睡梦中觉醒,她的身体被李卞紧紧抱着,她感受到对方结实的胸肌。这是个平常的早上。小优的膝盖首先发现了问题,她的膝盖被夹在李卞两腿之间。现在小优的膝盖触到一种可疑的湿意,不是一点,是一片。小优用手去摸了一下,一片黏稠的液体,她什么都明白了。小优把李卞推醒,说,你怎么回事,你看看床单上。李卞也醒了,脸上带着慌乱。他说,小优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小优一下子坐起来,开始穿衣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她的男朋友整晚抱着她,但是他遗精了。小优一生气脸上就是那种无辜的、柔弱的表情,她戴上胸罩,站在地上。小优说,你梦见哪个女人了,你为谁遗精了?
早上的日常生态被破坏了。这个意外将小优变成一个不知所措的女人。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后她蹲在地上,把床底下的皮鞋都拿出来,一个一个的擦。小优一生气就这样。李卞呆在阳台上,看得出他试图回避小优的追问,这更加让她生气。他的脸上是一种松懈的神情,他一做完爱就是这种表情。小优对李卞做了这样的假设。他一个月没和自己做爱,就是为了积蓄力量,现在他为别的女人射了,他在梦里为别的女人射了。小优说,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一个理由。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的行为怎么解释?李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隔一会儿,小优说,事实上,你根本不爱我,是不是?李卞说,没有。小优说,那你说,你想过和我结婚吗?我们在一起几年了,四年,你为什么从不提结婚的事情。李卞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等我这篇小说发表,我们就结婚。小优说,你考虑的还是你的小说,你把我们的感情交给一篇小说?李卞说,它对我很重要,你不会明白的。
他们的争吵没有结果。大约9点钟的时候,他们坐在屋子中间的桌子旁,两个人决定心平气和地对付一顿早餐。李卞自始至终不辩解,一副坦荡的样子。小优说,你在我晚上回来前把谎言编好。小优决定暂时把这件棘手的事放在一边,她不想让这件事影响自己今天的工作。
那个房产公司的老总约了小优。作为经济报社的记者,小优经常面对本市的这些头面人物。他们坐在豪华的办公室里,身后一般都有巨大的书架,他们在书架前对记者们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他们以为记者们整天追着屁股后面要求采访,自己随便说上一句话,他们都拿去当个宝似的。但是何兆不这样,他显得很有风度,他让小优坐在沙发上,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从头到尾和蔼可亲,每回答完一个问题,他都会冲小优微微一笑,那个笑让小优觉得这个人认真极了,体贴极了。以前小优对这些高干子弟是看不惯的,他们有背景,碰巧又有些本事,所以就成功了,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何兆改变了她的看法,他体贴的有些过头了,让小优有些不适应了。这次采访进行得很顺利。昨天小优打电话向他核实一些细节,他坚持让小优去他在宾馆的房间面谈。电话里就可以说清楚的事,为什么要费此周折呢?但是既然他说了,小优也没反对。
李卞去了一趟厕所。再进屋的时候,一下子就感受到屋子里小优留下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温暖。李卞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他昨晚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确实有个女人,但是,要他说清楚那女人什么样子是件困难的事。李卞想,她绝不是现实当中的某一个女人。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他和小优有一个月没做爱了,李卞几乎忘了这件事。小优说,你为了你的小说,什么都可以忘记。李卞觉得有些对不起小优,但是他遗精并不意味着他背叛了她。事实上射精不一定需要女人的,无数男人用自慰的方式证明着这一点,不是吗?
他记忆中的女人并不多,他不是那种出众的男人,由于长期的思考,脸上总有一种疲倦的表情。小优说过,这种表情怎么能给女人信心呢。小优说,快放弃你的文学吧,你考上公务员我父亲会给你找到工作的。李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结果是,到现在为止小优不敢带他回家,他们在这里同居三年了,李卞还没去过她家。
李卞从楼上看见小优下了楼,向前面的巷子里走去。她的步态不错,看得出她暂时把刚才的事放在一边了。小优是个忘事很快的人,有时候有点任性。她先去报社,然后去采访这个城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的身材很好,那些曲线被包裹在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里,随着她的走姿不停地颤动。小优最爱一边抹面膜一边说,你也别嫌我乱花钱,我们每天面对许多人,不注重仪表怎么行呢?李卞说,纠正一下,每天面对许多人的是你,不是我们。我是什么,一个文学青年,准文学硕士。我不需要面对很多人。小优说,李卞同志,麻烦你争气一点儿行不行呀,你不过才失败一次,你不可能永远失败的。
没错,李卞是这个城市里差强人意的写作者,文章在省里的刊物上发了不少,但是一流刊物上从来没发表过。李卞感觉到了压力,说到底,像他这种年龄的写作者,应该有几篇拿得出手的作品了。他对付压力的办法是考研,李卞想,将来最不济写写评论,或者做个教师。李卞犹犹豫豫地准备了几个月,在竞争激烈的研究生考试中败北了。这一切是注定的,就如同他和小优,两人在大学里成绩差不多,但是小优她爸是法院院长,所以她进了经济报社,而李卞却去了一个很烂的高校。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李卞每天坐在电脑前,写各种各样的讲话稿。李卞是学中文的,只能写写稿子。李卞在去年夏天终于厌烦了,辞了职,决定做个撰稿人。
小优走远了。她一走李卞就掉进自己的空间,这种独立让他兴奋也让他恐慌。他在自己的空间里写完那篇很长的小说,然后投稿,现在他在焦虑中等待。小优不能容忍他每天写那篇小说。她说,小说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你知道什么是夕阳产业吗,这就是夕阳产业。你应该考公务员,明白吗,公务员。小优一说话就是软绵绵的苦口婆心,她说,李卞你多大了,二十八了,这个年龄你可以没什么成就,但是要有奋斗的方向。你每天写那些小说,行吗?李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舍弃那篇小说。好在上个月初他终于完成了。李卞把它投给了一家在全国数一数二的杂志社。李卞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把稿子扔进邮箱的时候,手无缘无故地就抖起来了,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了。他有种预感,这是自己最后一篇小说了。怎么会这样呢,仿佛巨大的愿望突然降临在身上,浑身都颤抖起来了。李卞永远忘不了那时的感觉。
小优走上迎泽宾馆的八楼,楼道里铺着干净的红地毯,迎宾小姐在拐角处亲切地向她微笑。小优刚刚焗过油的头发显得很飘逸,时不时地拂过她的脸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小优的心突然紧张起来,她对自己的这次采访一点把握也没有。她每一次采访都是有把握的,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包括上次来本市的一个著名导演都不在话下,但是现在小优突然有些不安。采访的场所是问题之一,到现在为止小优还没有在宾馆里采访过别人。像何兆这样的人在宾馆都有专门的房间。小优也知道许多老板在这里包女人,这种想法使她更加不安起来。她走过长长的走廊,想起电影《周渔的火车》。那里面,巩俐对列车员说,跑来跑去的,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小优无意间就想起这句话。她的耳朵里是这句话,跑来跑去的,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
小优敲开805房间的门,何兆在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中年人。小优冲他们微微一笑,新烫过的长发遮住小半张脸,显得娇柔可爱。那个中年人无缘无故地就说了一句,何总,果然和你说的一样呀。说完,两个人很有节制地会心一笑。小优想,他们在谈论自己。她为对方的轻浮的态度略微感到有点不舒服。
何兆说,小优小姐,这位是日报社的王主编。你不是一直都想去日报社吗,我这位朋友或许能帮上忙。
小优问,我说过这话吗?
何兆说,当然。
或许吧,但是小优记不清了。或许小优真的在何兆面前说过她想去日报社工作。你知道有时候为了让受访者说出心里话,她们这些记者需要讲一讲自己的愿望、想法,以便引导对方。她们要让别人倾诉,首先要倾诉自己。要不然何兆那天怎么会对小优说出他的愿望是成为一名高超的猎手呢,他还拿出从俄罗斯买的猎枪让小优看。他们的谈话从这条猎枪开始深入了下去,势不可挡,这次访问是个不错的经历。
小优说,谢谢你何总,你怎么还把它当回事呢。
何兆很爽快地笑了笑,说,举手之劳,今天正好王主编没事。
小优转身对王主编说,我经常看你的评论文章。
是吗?他笑了起来,说,何总对你可是推崇有加呀。你一定有不少作品吧,哪一天方便的话,拿过来我看看。
市图书馆的阅览室里人很少,现在人们没有心情看书了。李卞无法确定这些读者的身份,他们大都人到中年,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疲惫的神态中。李卞想他们或者是他这样的文学青年,或者是来消遣,不管干什么,总不会是那种活得很体面的人。那个中年女人是个例外,她也是李卞在这里惟一认识的人。她一般都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阳光射进来,在桌子上留下一条狭长的光亮,身后是深红的窗帘。李卞知道她每天不工作,但是有花不完的钱。李卞还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她脸上有一些雀斑,那些雀斑使她的脸显得安详、可亲,透出中年女人所特有的沉静。
李卞和她认识很长时间了,李卞经常来这里,她也经常来这里。他们有时候碰巧坐在一起,还讨论过一篇文章,但仅此而已。李卞今天坐在她不远的座位上,时不时地看看她,李卞发现她看的是一本纯文学杂志。现在看小说的女人不多了。
李卞一直坐在那里,这期间她偶尔站起来到书架上换一两本书。她的整个神态都那样沉静。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李卞走出阅览室,来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上打电话。
他把电话打到那家全国数一数二的杂志社,李卞想问一下那篇稿子的情况。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李卞说您好,我是一名作者,我想问一下稿件的情况。
他的心激烈地跳起来,说到底是因为他太在乎那篇小说了,那篇小说投出去已经一个月了。李卞转过头,看见阅览室那个女人朝自己走过来。她的身材较高,步态中收敛着一种中年女人的优雅。她走过来,站在李卞身后,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李卞。
李卞对着话筒说,您好,我前些天寄过去一篇小说,我叫李卞,我想问一下那篇稿子的情况。接下来话筒里没有声音,对方似乎在认真地查找。然后电话里的女人说,对不起,您这篇稿子未通过二审,已经寄回去了,说完就要挂电话。李卞一下子急了,说,您等一下,您能不能再查查看,是这篇吗?对方说,没错。
那个女人站在李卞旁边,她始终微笑地看着李卞,李卞觉得有点难为情。他挂了电话,那个女人走上来,说,这是你的图书证,刚才你落在阅览室了。
李卞说,谢谢你。
你在写作?她问。
李卞点了点头。她的微笑又浮在脸上,是那种从容可亲的笑。
李卞说,我写了五年了,但是没什么成绩。
女人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
后来李卞回味那天的经历,发现他们的交往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发生了逆转。她如果不说这句话,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情了,他们就是擦肩而过的两个人。
她说,那时候我和我丈夫像你一样,整天沉溺于文学。
李卞说,后来怎么样。
他放弃了,从政了,再后来,他做了老板。她略略做了一个停顿,继续说,我们离婚了。
在交谈的过程中李卞发现他们两个人一起向图书馆的大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她说,你去哪里?李卞说,下元。她说,正好顺路,坐我的车吧。
她开着车,他们顺着滨河路一直向前走,没说一句话。她神态还是那么安详,李卞时不时地注视一下她,她有非常完美的侧面。到了一个路口的时候,她突然把车速放慢,她转头对李卞说,或许我可以帮你。李卞说,帮我什么?她把车停了下来。说出一个文学期刊的名字,问,你知道这个刊物吗。李卞说,当然,在全国数得着的刊物。她说,我前夫曾经资助过这家杂志,长期以来他们都有合作,他向主编推荐一下,或许可以发你的稿子。不过我要先看一下你的水平怎么样。明天,你把稿子拿给我吧。
李卞说,那太感谢你了。
车最终停在兴华苑小区,她的家在这里。李卞下了车。他说,我不远了,自己走吧。她冲李卞微微一笑,开车进了小区。
何兆看上去不是那种不可一世的人,尽管在这个城市他完全有资本这样。在今天的采访中,他很配合,显出中年男人的那种体贴。他在回答问题的时候目光是那样热烈,然后,问题回答完了,他的目光就失去力度,软绵绵地落在小优脸上。他的每一次注视都让柔弱的小优心跳一次。小优觉得采访失去控制了,何兆完全控制着节奏和气氛。小优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别人牵引着。采访进行了小半个小时。那位日报社的王主编也一直在场。最后,何兆说,记者小姐,今晚我请客,不知你肯赏脸吗?
小优没办法拒绝,这样一个成功人士的邀请她是拒绝不了的。
小优说,何总你太客气了。对方说,你们给我上一个专访,省得我花钱做广告,说起来你也帮了我不小的忙。
他们走进一家酒店的包间,整个晚餐就他们三个人。何兆要了很多酒,王主编坚持不喝,他说不行不行,明天早上还要开会。何兆对小优说,我这位朋友在本地可是有名的一支笔呀,各个道上都吃得开。王主编说,你太客气了。何兆喝了一些酒,人显得更加放得开了,说,老兄到时候可要帮下这位小姐啊。对方说当然。何兆说,小姐,就冲这句话,你还不敬王主编一杯?小优举起杯,说,谢谢你,我敬你。王主编推辞不过,端起喝了。那天晚上小优也喝了很多酒。
是何兆送小优回来的,在饭桌上小优的头脑就开始发沉,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小优觉得自己的矜持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涣散了,她无法把持自己。她也很高兴,能进日报社是她的愿望,她不明白何兆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何兆是那种典型的成功男人,干净、自信,喜欢自作主张。小优接触过很多这样的男人。但是她还是觉得何兆有点特别。他才四十多岁,有一头郁郁葱葱的头发,显得很有活力。他看你的眼神能击溃你的防范和矜持。小优想,何兆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后来她听到何兆和王主编在那里划拳,声音很高。小优迷迷糊糊地说,我不行了,我得回家了,我醉了。
等小优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何兆的车上。他说,你住哪里,我送你。
何兆开车来到小优住的楼下,何兆说,你住哪个房间?小优说,不用了,我自己能上去。小优走下车,腿一下子就软了,险些摔倒,酒精把全身的力量都消解了。
何兆也下来,说,我扶你上去。小优一下子挣脱他,她不想让李卞误会。但是小优柔弱的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没有力气争辩,何兆扶着她,走上楼梯。整个过程中,小优感到自己的腿消失了,她闻到何兆身上成熟的男性气息,那么陌生,小优被这种气息挟裹着到了楼上。他帮小优打开房门。李卞居然还没有回来。
小优躺在床上,屋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小优看到何兆走到李卞的电脑前,翻看着他的那些手稿。何兆点了一支烟,说,你男朋友是写小说的?小优没有回答。何兆接下来在屋子里的行为小优就不能确定了,他或许到阳台上洗了一把脸,坐了一会儿,最后拉上窗帘,走了。
那天晚上小优又醒来过一次,她分辨不出时间。李卞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冷静地看着小优。他说,你跟谁喝酒了,谁来过这里?小优头疼得厉害,但还是挣扎着起来,说,你生气了?李卞说,我闻到屋子里的烟味了,你知道我不抽烟的,说吧,谁来过?
小优说,李卞你别误会,我采访了一个人,一起吃了顿饭,他送我回来。
李卞说,你喝得像烂泥一样,那个人怎么送你回来的,抱着你上来的吗?小优觉得酒气一下子就消了,说,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这是我的工作。
李卞说,你的工作就是喝酒吗?
小优说,那你呢,你怎么样,你每天干了些什么。每天弄你的小说,弄出了什么名堂。你总说你爱我,可是你给了我我想要的东西吗?你有没有责任感啊?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高。小优站起身,边说话,边收拾东西。李卞说,你干什么?她说,我到单位去住,我想我们需要分开几天,好好考虑一下。说完她真的拿着东西,走下楼去。李卞没有阻拦他。他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他知道两个人之间出现了问题,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乱了,这简直就是让人丧失信心的生活。李卞走下楼,来到一家小饭店,要了两瓶啤酒,独自在那里喝了起来。
李卞第二天很晚才起床,他到达市图书馆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那个中年女人果然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休闲杂志。李卞把自己的小说给了她。对方拿在手里翻了翻,说,有七八万字吧?李卞点了点头。接下来的时间,女人开始看他的小说。李卞在那里翻看着那本休闲杂志,其实根本看不进去,他的心里忐忑不安。他观察着女人表情的细微变化,说实在的他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女人看完后,冲他微微一笑,说,你的语言真的很美,就是情节稍显简单了一点,不过已经相当不错了。好,我决定帮你。李卞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没有人明白这篇小说对我的意义,为它我整整忙了几个月。你知道吗,我答应我女朋友这篇文章发表,我们就结婚。你明白吗?对方说,我明白,年轻人,现在不是文学的时代了。李卞点了点头,他有些感动。女人说,时间不早了,你如果没事咱们一起去吧。他们的车从图书馆出来,最后来到一所大学门口。女人说今天接她的女儿去见她前夫。女人说,她前夫的公司每年都赞助那家文学杂志,他讲句话肯定没问题。
她女儿十七八岁的样子,一上车就问,这是谁呀。女人说,一个文学青年。女孩很夸张地的叫了一声,说,写小说的,在什么地方发表过?女人说,小齐,对别人要有礼貌。车一直向前走着,她们母女时不时地讨论点什么东西。她们说的是方言,李卞也听不明白,只是觉得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了,女人说话的时候甚至做了一个很大的手势,那种沉静的神态被破坏了。李卞不能确定她们争吵的是什么事。最后他听到女人用普通话说,我决不会同意的,那一行是吃青春饭的,我得为你的将来负责。那个叫小齐的女孩也用普通话说,作主持人有什么不好,你不知道有多少人争着去做。我给爸爸说一下,他打招呼,我肯定能进电视台的。女人说,我决不同意。汽车在街上飞快地行驶。李卞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要不要劝一下。他说,其实女孩子作个主持人也挺好的。女人转头对他说,你别插嘴。
最后,李卞发现汽车停在一个装修气派的大楼前面。他们母女都没下车,也不说话。小齐开始打起了电话。
隔一会儿,楼下出现一个中年男人,很有风度的那种。小齐走下车说,爸爸,我进电视台的事你办得怎么了。那人说,没问题了。这时女人说,李向阳,你有没有跟我商量过,这么大的事你就自作主张。她的情绪很激动。男人说,这是孩子的主意。女人说,李向阳我告诉你,我不同意。小齐冲她母亲嚷了起来,你不让我去电视台,我就不回家。女人说,好,你永远别回来。女人真的将车掉过头,飞快地走了。
汽车走在大街上,李卞发现女人哭了起来,她美丽的侧面,那些完美无缺的曲线抖动起来。李卞不知所措地呆在车里。他说,你别太难过。女人说,我没事。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街上。女人停下车,说真对不起,刚才忘了你的事。李卞说,算了吧。女人说,我说过了就一定要帮你。
隔了一会儿,女人说,有了。她说她有个同学是写散文的,后来改写诗,有点小名气,圈子里朋友很多。她说,李卞你先和他认识一下,或许有帮助的。李卞说,真的不用了,阿姨,谢谢你。女人说,我答应你,就一定要帮你。他们两个人从那时候开始就被那篇小说拖下水,欲罢不能。那个下午他们四处寻找一个叫江一平的诗人。她给刘大伟打了电话,给齐斌打了电话,她说老同学,你们知道江一平在哪里吗?他们的汽车顺着建设路毫无目的地走,但是没有人知道江一平的下落。最后,太阳快落山了。女人终于找到江一平的电话,并且在一个叫做夜风的小酒吧找到了诗人江一平。
酒吧里光线较暗,放着轻轻的流行音乐,几个小小的隔间里坐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江一平穿黑色的短裤,一件领口很大的T恤衫,露出一些胸毛。他说,老同学很长时间不见了,没想到我今晚没等到我的网友,倒是把你给等来了。女人说,你还是这么风流。说完他们都笑了起来,李卞闻到诗人嘴里重重的酒气。他想对方肯定喝醉了。他们寒暄了几句,然后还没等女人将李卞介绍给对方。诗人就问,你看过我的诗吗?女人说,当然,《月光停在我的心头》。诗人突然很大声地说,就是那本书,让我赔了六千。诗人做了一个很大动作,脸上是苦笑的表情。诗人问,听说你们家李向阳发了。女人说,我们早离婚了。对方说,那没关系,总之你们都有钱。诗人说话时整个身子一扬一伏的,眼光是松散的、不确定的。李卞确定他醉了,他们又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最后诗人伏在女人耳边说,我还要再出一本书,怎么样,借我点钱总不成问题吧,说完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女人说,一万?诗人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他说,先不谈这些,来来,我去拿几瓶酒,咱们喝一杯。
李卞和女人对视了一下,他们把犹豫传给了彼此,但是两个人在一刹那做出一个共同的决定。女人拉起李卞的手,从酒吧里走了出来。
他们上了车,女人说,真想不到他成了这个样子。我借给他钱,肯定打水漂。
他们的车又毫无方向地向前走去。李卞觉得今天真是荒唐的一天。他看着车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想,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谁会去关心一篇小说呢。他看了一下身边的女人。除了这个女人,谁也不会明白,这篇小说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个软弱的人,把许多事情交给一篇小说去了结。李卞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这疲惫连同一片失落的心境,让他觉得自己是那样脆弱。
李卞突然说,停车,你停车。女人把车停下来,盯着他。李卞说,你把我的小说给我。女人说,你别着急,我再想想办法。李卞说,不用了,我想下车走走。
小优走在迎泽宾馆的大厅里。今天,何兆打电话给她。今天他要参加一个项目的剪彩仪式,他说或许对那篇专访有用处,叫小优去一下。小优来到何兆的房间,里面坐了许多人。何兆说,大记者,就等你了。他们坐车来到剪彩现场,接下来是中方嘉宾讲话,外方嘉宾讲话。何兆自始至终都显得精力充沛,很有风度。仪式完了后,何兆特别找到小优,说,你先到宾馆休息,晚上还有宴会,你来吧。他叫来司机,说,把这位小姐送回宾馆。
接下来的时间,小优躺在宾馆的床上,电视里一些无聊的节目陪她度过几个小时的时间。小优不能确定何兆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他是那种不屑于解释的人,但是小优觉得他的确不同一般。小优对那种自作主张的男人是很看不惯的,但是她对何兆的感觉却不同。何兆的自作主张让她感到一种追随的快感。小优觉得自己被对方牵着,被一个成熟男人身上散发出的自信牵引着。这是她在李卞那里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小优想,自己是不是将两个人在做比较,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安。
等何兆回来的时候,小优已经趴在他的床上睡着了。她睡姿很美,她的娇柔、美丽被睡眠包裹着。何兆走上前,伏下身,他感到她睡眠中皮肤轻微的起伏。何兆的心跳得很快,他想怎么会这样,自己从来没这样过。他什么时候都不缺女人,那些女人总是像苍蝇一样围着他。作为一个商人,他知道要得到一个女人,就要付出一些代价。那些女人给了他许多东西,但是也从他这里得到不少。他每次都心安理得,但是这一次,他的心突然跳了起来。这对他接下来的行动来说,是个不祥的前兆。小优这姑娘给他一种特别的感觉,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柔弱和伤感的气质简直让他着迷。他为眼前这个女孩付出了许多,他从来不轻易帮别人的,但是却帮了这个女孩。他的动机是复杂的,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了。何兆闻到了小优皮肤上散发的甜美的气息,有些把持不住,他的嘴唇确定无疑地触到了她的皮肤。但是,就在那一刻,他的心里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看见小优脸上一些细微的绒毛,她还是个孩子。何兆没有孩子,他想如果自己有孩子的话,就像她这么大了,那一刻他在那里犹豫了起来。就在这个决定性的瞬间,事情发生了逆转。然后,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拿出一支烟,抽了起来。
小优醒了,几分钟之前她就醒了,她感到何兆进屋了,她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知道他刚才去见几个外国人,那些外国人身上都是这种味。然后小优感到何兆向自己靠近。她紧张起来了,但是,她的肢体却僵硬在那里,没有动弹。何兆伏下身,那一刻小优的心跳达到最高点。她的羞耻和戒备并没有控制她的全身,因为她感到自己的皮肤在粗重地呼吸。小优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是何兆那种成熟的、稳健的男人气完全把她俘获了。然后,她感到何兆又离开了,她心里的潮水渐渐撤退。她睁开眼,看见何兆在椅子里面抽烟。何兆说你醒了,你睡觉的样子真好看。小优说,谢谢你。他们仿佛怀着一种共同的伤感,两个人的语气都有点忧伤。何兆说,我给王主编打过招呼了,他会帮忙的。
夜色控制了整个窗户,小优看了一下表,十点了。他们的谈话陷入僵局。小优想,她必须做出决定了,要么离开,要么留下。她说,何总我必须走了。何兆没有看她,冲她摆摆手。小优想,他如果说,你留下吧,自己或许真的就留下了。但是他没说,一切都是注定的,难道不是吗?她拿起东西,走了出来。
李卞回来得很晚,他步行了很长时间,他穿过街上匆匆忙忙的行人。他的那篇小说放在裤子兜里,让他走起来有些不方便。李卞想,自己是不是丧失方向了,难道自己真的错了。那一刻他自己都有些厌倦自己了。最后他回到自己和小优的住处。房门锁着,已经十点了,李卞想小优呆在她的单位里,不回来了,或许永远不回来了。李卞为他们的爱情感到深深的忧伤。毫无疑问他爱小优,只是那篇小说占据了他的心。周围的居民大部分都睡了,从他的楼顶可以看见四周那些居民楼,一个个黑暗的窗口像一只只陷进去的眼睛,让他感到不安。他掏了掏自己的兜,然后他发现了一个意外,钥匙不见了。那些钥匙早上还放在兜里,现在不见了。他想自己的钥匙肯定是锁到门里头了,便一屁股坐到地上。
小优从宾馆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心里竟有些失落,关于何兆和那个宾馆里的一切都被她抛在后面了。她想这真像一个不真实的梦,空气中有一股烧烤所发出的气味,小优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这气味,不成形,不连贯,而且风一吹就散了。她在外面的夜色里稍微犹豫了一下。一个人向前走去。她向自己和李卞租住的房子走去,那里和这里隔着好几条街。她走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脑子里一直乱着,她无法将自己的情绪整理清楚。她想,她和李卞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同居生活,她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呢,他们在一起四年了,都要结婚了,除了找他还能找谁呢。小优走到楼梯的拐角处,在那里她看见了李卞坐在他们的门口,样子有点古怪,小优不由得心就收紧了。她看到李卞从兜里拿出厚厚的一沓纸,她知道那是他的小说,他为之付出了两个月的时间。小优看见他把那些纸拿在手里,撕了一下,又撕一下,最后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堆纸片,他把那些纸屑扔起来,那些纸片像雪花一样,从他的头上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