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超
《老子》作为纯哲学的书,其为文的最大特点是不讲故事。两千年前的哲学没有几个专用语词,哲学家要想说明一条道理,不能像现代这样作长篇大论的抽象文章,只能讲故事,打比方。《列子·汤问篇》就是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佛经是讲故事,《圣经》更是些故事。庄子教人读这种文章的方法是“得意忘言”,比如读庖丁解牛、愚公移山,要能超出具体的故事情节去领会其深层义理,推而用之于更广的事物。这办法至今还用,特别是在初等教育中,因为教育要启发学生思维。启发性语言就是引导联想,少儿脑中记存的东西可供联想者多为具体形象,所以小学里多讲故事,幼儿园更是如此。古代哲人讲故事犹如今之幼儿教育。(其实,不仅是哲学,中国古代数学也是用实例性的表述解决抽象符号语言不够用的困难。例如“韩信点兵”“鸡兔同笼”,都不是实际应用命题。读这种书的收获可大可小。收获小的只能解算那种只改变数字的算题,收获大的会解各种一次同余式算题,但却不知其一般性公式。此之谓“得意”而“无言”,或书中之言远不足以表述所得之“意”。很多人(主要是外国人)误言中国古代数学只是应用数学,就是不懂语言的“启发性”。此事将有另文讨论。)
《老子》既是最早不讲故事的哲学专著,就必须创立抽象的哲学用语。其实,语言文字既是符号,则原则上都是抽象的,只是程度不同。就连人名地名之类的专名词也有抽象性,它们不指称所指对象的一切,不能表现所指者的动变,顶多像影视剧演员名单上那样加个“小”字,如“小郭靖”。我们说的《老子》的语言创新是指最高度抽象的哲学范畴名词。其抽象词既为首创,不被理解或被误解是不奇怪的。好在汉字比拼音字多出分别构形的特征可供考据。
文字的功能可分“声维”和“形维”,汉字的形维得到充分发挥。形有具体性,即所谓“象形会意”,这与讲故事一样很有利于联想。文字训解要注意具体和抽象的矛盾统一。
“天地”这个复合词不一定是老子首创,但不会比他早很多(《寻根》2003年2期有笔者之文讨论过)。《孙子兵法》有“无穷如天地”之语,那不应是孙子本人的原话。可以肯定,这个复合词出于战国,晚于孔子和孙子。其内涵是把天与地等量齐观,于是宇宙总体就是实在而切近的存在,没有神秘性。而且按阴阳二分法,天地犹如男女,交合而生万物,明白地排除西式创世主上帝。西方宇宙观不可能把地与天等同,地心说的地远小于天。但《老子》的“天地”加“万物”却是Universe(万有)意义上的宇宙,是至大无外的“大一”。
宇宙中人最重要,“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何为道?道若是不可说的神秘事物,则何以“法”?《老子》五千言何以言?所以“道可道,非常道”不能解为“常道是不能言说之道”,那与全书大义不合。“可道”是“可由人造作成道”,而“常道”是自然无为之道。
“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求解当从“始”字入手。
始的初文是“台”,读如贻或胎,上“厶”篆文象鼻,指我自己,下“口”指史官言事。史言事依时为序,事从我起是将来。几个用台为偏旁的字可为佐证:胎是将生未生的动物;诒原即台,后变成贻,义为遗留,如“贻患无穷”;殆为危险,将生凶事;迨,及也,待及,等到。这都是指将来的事。台的对仗字是古,上“十”象纵贯横发的史事,下“口”亦象史官之言。“能知古始(台),是为道纪”是说:能知过去和将来,这才是把握了道。用口字表示史官之言的字还有一些。如史字,上头不是中,是口字贯以一竖,指纵贯古台的史言。下为手(又)意指职司所在,兼有执实之义。《尚书》“其如台”之语频见于汤誓、盘庚和西伯勘黎各篇,同今语“怎么办”,皆指将来。旧注以此台为“我”或“奈何”,非。汤的民众问怎么处理夏桀的罪行:“夏罪其如台?”盘庚迁于殷,民众不同意,聚合闹事。“卜稽曰:‘其如台……”卜稽是呵问:你们要怎样?“西伯既勘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今王其如台?”他是问王怎么办。
《墨经》:“始当时也……时或有久或无久,始当无久。”此始不是开端,“当时”即现在之时,与《老子》一致。《说文》:“始,女之初也。”可见台加女旁原指初生的女儿,与母正为对仗。《老子》始母之文当解为:用“无”指称天地之将来,是女儿;以“有”指称万物的过去,是母亲。女由母生,是则将来之无当由既往之有生。但是话也可反说,故其后文又补充了“有无相生”。此解与从汉至今的通行理解在时序上恰恰相反。以往两千年人们都以为“天地之始”指宇宙的创生,与“天地不自生故能长生”矛盾。始作俑者是《淮南子》,说是元气分化,轻清者上升为天,重浊者下凝为地。中国的宇宙创生论自《淮南子》开头,而非老庄。
不难理解未来为无,以过去为有则需说明。“有”字古文上为又,象手,义为实执。下为肉,内二横象骨,表示动物被杀后去除头蹄下水,义指那曾经是活着的,是过去的生命。基督教早期理论家奥古斯丁说过:过去的已经消失,而未来犹无,现在的转瞬即失,于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存在。本文认同老子,存在就是历史,是过去。逻辑语意严格的“现在”没有时间长度,一分一秒的过去也是过去。古文“有虞、有夏”用有字,是表示虞夏是过去的。
“”字造形也大有深意。上头象覆蔽,中六笔象纵横多元的事物,下四点不是火,是模糊不清的遥远的未来事物。这是楷体,与古篆和甲骨文立意一致。甲骨文的无字好像倒立的树,表示生生益繁的将来,与易学观念一致。上引《墨经》文中的有无也是指宇宙时间(久)的过去未来,“有久”指过去的久。未来既无,则可与现在等观,而“始”则可代表将来的无。
如果说“有、无、始”都可以勉强按《淮南子》那样讲,那么“玄”字就没法通融了。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谓同出,是指过去和将来共有一个分界点,即瞬刻的现在。“同出”的“同”是副词,“同谓之玄”的“同”不可能是与前一个“同”同指,既已异名,怎能同谓?“同谓之玄”者,同出之共同项被谓为“玄”也。后一个“同”是被动主词,指那两者共有的现在,不是副词。玄字上亠原似人字,与无字一样象覆蔽,下幺象胎儿,正是表示事物的将生未生。这玄是流变日新的,故谓“玄之又玄”。一切新事物从现在产生,是之谓“众妙之门”。“玄——牝之门,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牝门即雌性产门,不勤是不费力。“能婴儿”“能无雌”都是指称时间过程而重在生生日新之义。李约瑟只说老子“重女性阴柔”,这是不准确不全面缺乏逻辑性的。用母和女表示宇宙时间的基本分析结构,是因为生生过程由女性承担。以现在为宇宙的根基是明确的现实主义。《淮南子》的天地开辟之说把“无”变成了宇宙创生之前那虚无飘渺的状态,而“玄”则从很现实的概念变成了不可知的神秘概念,后来更被魏晋玄学虚化。这是中国宇宙论哲学史上的最大失落。今人之迟迟不悟,是因为不知古人造字立言之高超的抽象思维能力。
与玄的命运相反,“自然”这个词很受重用,但理解也有偏颇。这个重要的抽象语词是老子首创。他那时代多于一个字的复合词很少,这是一个。自是自从,然是既然,所指也是宇宙学意义的时间过程。古文自字与“厶”同,就是台字上头的“厶”,或右边加一镜对称形,象正面鼻形。然字古无下四点,为犬肉(月),用意同有字。老子之创用“自然”是因为用“有无”作表示时间过程的复合词有所不便,与常用的“拥有”“缺失”之义混淆不分。若知老子以“自然”表示时间过程,则“道法自然”之义就很明白了。老子的道就是宇宙学的因果性。
何为宇宙学因果?时间在前为因在后为果。有人认为这个说法太过简单,其实,哲学范畴都是内涵极大的,因为那是最抽象的,但正因其最抽象才要用最简单的定义。综合的因果需要分析。在很多具体事件的过程中有相同的成分,那是规律。在单一的事件中涉及远近不同的时空中数不清的大大小小事件,其中有的虽远虽小却是关键,那是信息和控制。古汉语称信控为“机”(以后另文再作解说)。规律示同而信息示异。一同一异,合而为道。西方传统哲学重规律轻信控,中国古代则重“机发”(如弩机之一触即发),知道“四两拨千斤”“针灸治顽症”之理,有《孙子兵法》《黄帝内经》之作。这都与老子的“道”密不可分。
道之概念的超级深度在于其内涵是宇宙时间过程分析。时间是万有存在的本质,既是有,也是变。得大道者必与时俱进,《易·系辞》曰:“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能从易经里引文论证老子的道,说明儒道两家哲学的一致性。《易》为变易,易学的基本范畴与老子一样。谁先谁后?应该是老子在前,因为其书之言都是基础理论性的概念阐发。而易学则偏重在实践中的运用发挥。但儒家的发挥别有优点,那就是把道的理论导向积极入世的人生观。
庄子自命继承并发挥老子之学,他对宇宙时间分析的认识没有《淮南子》那种曲解,但因语言古奥,他的发挥也被后人誤解或不解。《庄子·齐物论》有段著名的绕口令式的文字: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
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
此文有、无、始三概念追随《老子》以解说“有无相生”。注意这“有”和“无”不是动词,“始”也可视为名词。按古汉语的语法,动词“是”“做”可以隐而不显。请读者注意:我们有意地把上引两段文字排版为并列形式,以便比较。我们的现代汉语翻译如下:
有,是生出始的。此有尚未生始以前的有,也生出始。‘有未始有尚未生始以前的有,也生出始。故有生出的是有。(凡为过去,既已生成,当然是有)
若说有之所由以生原为无,则此有尚未生始以前的有,所由以生原亦为无。‘有未始有尚未生始以前的有,所由以生原亦为无。一下子,一切有原来都是无!
读者可与其他注译比较,当知本文译解最为简明通达。了解康德的读者会发现,庄子此文与“二律背反”相似。康德也分析宇宙时间,但他的“始”与《淮南子》同为宇宙的开端,结论则与庄子一样可正可反:宇宙有开端;宇宙无开端。与康德不同,庄子的命题是现实,很好懂,是以现在瞬刻为中心的宇宙时间:既往者都是实存;既往者原来都不存在。
《淮南子·真训》引用庄子这段文字,却删改成像康德那样的宇宙创生命题,以与其元气化分清浊升降理论一致。限于篇幅,此不赘言。顺便说说对它的宇宙创生论的历史评价:它不是上帝创世说,是无神论,但神秘化为道教的宇宙观基础。它是一种进化观,但进化观对总体宇宙是否适用,则无逻辑和实证的根据。这都是哲学和宗教学的待解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