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世纪的谈话

2003-04-29 00:44凯尔泰斯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5期
关键词:奥斯维辛历史学家二十世纪

凯尔泰斯

经历了本世纪两个集权统治之一的人们,都和我一起分担了这种无法回避的两难的困境。因为所有这些人都在他们生命中的某一时段,彷佛不是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中,而是处于一种不可捉摸的境遇中,扮演着一种健全的人类理智所无法解释的角色。

如果我们接受美国历史学家卢卡克斯(John Lukacs) 的建议,二十世纪始于一九一四年,止于一九八九年,那么按照这种划分,我们现在恰好不存在于任何时段。其他历史学家将会到来,确定新的时间界限。但让我们暂时享受一下这间断的、甜蜜的隐匿,以及转瞬即逝的、无忧无虑的,抑或说是漫不经心的意识。从精神上来说,这是撰写一篇激动人心的祭文或充满希望、喜悦的欢迎辞的最佳时刻。我们之所以没有去做这两件事,只是因为这个演说者不是历史学家,他所遵循的是另外一种计算时间的法则。他出生在这个世纪的第一个三分之一,是奥斯维辛的幸存者,经历了斯大林主义。作为布达佩斯的居民,近距离地目睹了自发的民众暴动及其被镇压的过程,学会了作为一名作家,能够从否定中汲取灵感。如今,六年了,在结束了俄罗斯的占领后,从历史的角度看,二十世纪也由此终结了。在那全国举行庆典的自由里和新的宪法中,在那一如既往被称为社会主义式的民主中,在那旋转的空寂中,他苦思冥想着:他的经验是否对于某些事物是有益的,抑或他只是徒然地经历了这一切?

个人与个性被完全忽略

正是带着这些问题,我被卷入了二十世纪的典型冲突之中。谈及我的有关经历,就要讲讲我这个人,讲讲我的个性发展。文化存在的进程,德国人称之为形成(过程)。我不能否认,这些深深刻画在我个性中的经历,几乎都承载了历史的印记。这个世纪的历史的本质特征就在于:个人与个性被完全忽略了。(译者按:在东欧是如此,但二十世纪的西方世界却过分标榜个人主义,所以作者会有这种感慨)在我的经由经验所塑造的个性,以及一步步否定甚至消灭我的个性的历史之间,我怎样才能建立一种联系呢?所有的至少经历了本世纪两个集权统治——也就是纳粹独裁或是斯大林主义——之一的人们,都和我一起分担了这种无法回避的两难的困境。因为所有这些人都在他们生命中的某一时段,仿佛不是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中,而是处于一种不可捉摸的境遇中,扮演着一种健全的人类理智所无法解释的角色。其间,他们做了一些事情,但从他们自己的视野和角度来看,似乎从未做过这些事;他们作出了一些决定,但与他们的个性印记无关,而是一种噩梦般的外在力量所强加的。那是一段以后回想起来也只是模糊不清、更确切地说是不愿回首的时光。在那段时光中,他们不再认识他们自己;那段时光,虽然他们无法忘却,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逐渐疏离陌生,成为一段间奏曲。也就是说——至少他们是这样感觉的——它并不是个性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不是可以延展的、有助于个性发展的经历,用一句话来表述,它不想简单地浓缩为经验。

二十世纪是非理性的时代

这种未经清理的东西——甚至常常是无可清理的——我认为是二十世纪一种特别的和无法比拟的经验。这个世纪是非理性的,人们常常说,理性与非理性是两种对立的自然力,只是其物理上的规律性还没有被深入地加以探索。人类在其间被任意地转来转去,一会儿转向这一边,一会儿又被旋转到另一边。如果人们把十九世纪称为理性的时代,那么一定会把二十世纪叫做非理性的时代。但是,在那些日常现实正在发生的所在,在那些所谓历史的未来素材仍在作为鲜活的生活上演的地方,这些概念又意味着什么呢?它们并不意味着什么,只表现了一种纯粹的抽象。但是当它们获得了一种意义,那么它们所存在的就不是文字本身,而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某些东西。像奥斯维辛这种现象,毫无疑问,借助逻辑是无法作出更多解释的,理智在这里显然无所作为。可以肯定的,只是这一事实对我们而言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我们愈是强调这种现象的非理性,我们就会把它推向更远离我们的所在,我们所能理解的就愈少,虽然我们想理解它,因为长久以来已经形成一种共识:这一切是无法理解的。理性与非理性被简化为概念,它们不再具有自己的意义,而是赋予我们的意志、我们的果敢一种表情,不去理解纯粹的事实,不去理解行为,不去理解“自在之物”。也许这一切确实是不可理解的,但是就像伯恩哈德(Thomas Bernhard)在他的诗意的想像中,借助一位无名学者说出的那则道德信条:“我们必须至少拥有失败的意志。”我们可以从这句话继续我们的思考,因为这里所说的失败,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一种尝试,由于过早中断而落空,而是,与布特曼(Rudolf Bultmann)的讲法,一次尝试的失败、一件事情的失败,是指与历史的存在性的相遇,继而在存在的意义上放弃。这种尝试就是: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思考过在二十世纪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尝试是对所有遭遇到这些不幸的人们的认同——与其自身。在寻求认同的这种努力中,当我们到达事物的最外层,到达最周边的一个点上,在我们竭尽全力后,最终获得这样一个结果:我们无法理解,那么,直到这时,我们才可以宣称,对于这个时代有所理解——我们已经理解了,它是无法理解的。

(选自香港《明报月刊》2002年11期)

·责编 杨际岚·

猜你喜欢
奥斯维辛历史学家二十世纪
今夜,奥斯维辛没有星星
二十世纪初期中国的密码破译
浅谈二十世纪新具象艺术与洛佩斯
二十世纪之散曲创作与研究
凡尔赛宫在世纪法国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分析
探访奥斯维辛集中营
傅斯年向夫人认错
像历史学家一样阅读:深度学习与启示——以美国《埃及金字塔》教学计划为例
奥斯维辛集中营警世:要和平,不要战争!
70年历史铭记 奥斯维辛呼唤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