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志敏
麦子抽穗时,我想起了老许。
许久了没写他一个字,笔,总是不安生。我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与你日隔千里,萍水相逢,只是多年前的那么一刻间走近你的眼前,不论过了多久,有没有音信,你总会不经意间浮现他黝黑的笑脸,使你遥望长江南岸那个水塘依依、竹林翠香的小村压,目网:君讦咧,怀现死还好吗……
五月,明朗的五月。窄窄的石桥,没有廊,它依然给人一种久远的肃穆和安宁。过了乌龙河,我又看到村子里那狭长的丘陵坡地,这就是虎子的故园,也是老许祖上的水乡。
那个礼拜六的下午很疲乏,昏昏沉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突然枕边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6836637,是许书记办公室。
“是许书记,您好。”老许在电话里哈哈地笑我说,你在睡觉p阿,吵醒你了。我说,没关系,许书记有指示,哪个敢不接呀……他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这个电话,我听得明白,他只有一个中心思想:新闻界你是我最知心的朋友,你可要多关心村里的事啊……
我很受感动。感动他自始至终想把村里的事一件件办好。我知道自己无权无势,但我惟一剩下的便是对他亲如兄弟、对杏虎村亲如故土的感情。
许书记再次邀请我去村里听听村里修路的事。我说明天去街上订房子,没有时间。他问:怎么又去找房子?我说,没事的,现在是过渡,难关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又说,你干脆搬到我家楼上住好了,我一分不收,住我村委会也行,给你腾出一间房子。
他的话暖我心。感谢上帝,异域他乡,感受这样一位村支书的关心,实乃受之有愧。他还邀我,在他家院子前盖一栋小楼,建一座作家书屋,也有一个写作的好地方。说完他又笑起来。
应该说,与老许相识相交相知,除了人间的缘分外,他的质朴、朗阔和对村里负责的态度,一直让我思索。我有时直纳闷,他想做事的那种情愫和执着的精神到底从哪里来的呢?抑或他是一名共产党员,或者就因他土生土长在这块祖辈留下来的并不丰泽的土地上的缘故。
记得,认识老许是几年前的一个雨夜。许杏虎和朱颖同志牺牲的那年年底,我想到,老人们失去惟一的儿子后的第一个春节该怎么过?于是我赶在腊月二十八去看望虎子父母并给他们二老拜年。
头一天傍晚天下着雨,冷嗖嗖的雨夜给人一种怆然。因为是年关,我联系不到别人,便打车直奔当时的河阳镇高甸村。深一脚浅一脚摸到村里,已经是夜里10点多钟了。冒雨敲了几户人家的门,没人敢开门,话又听不懂,且有人放出狗来一个劲儿地吠叫。
还好,好不容易找到当时任村长的许德胜家,递上证件,说明来意。老许格外热情地招呼我进家门,并把楼上女儿的房间腾给我住,说,大记者受委屈了,杏虎牺牲半年多了,你是我接待的第一个到这过年的中国记者。他后来告诉我,虎子在南斯拉夫遇难的消息,是上海和广州记者当夜开车来采访告知的。当时虎子父母还在梦里,村里当时没有马上通知家里,怕老人受不了。
第一次进村,来去匆匆,虽与老许一面之交,但他乐观的表情还是让我体会到了农民的艰辛。特别是他每次发自内心的笑声,总让我看到一种希望在升起。
那一夜,睡得好香好舒坦。乡村的夜恬静而清心,把我在城里的尘嚣一扫而光。
第二天一大早,朦胧中我被楼下院子里大声讲话的声音吵醒。起床后我走下楼,只见老许和妻子许竹青一边弄饭,一边和什么人说笑。我听不懂他们村子里的方言。
老许指着一位姓王的妇女笑着对我说,她是我家亲戚,昨晚是她不给你开门,不告诉你我家在哪里,人家把你当成坏人了……原来如此。
我没有想到,那天早饭后,我有幸第一次列席了中国乡村政府的一次村委会。会上许德胜同志首先发言,动员大家动脑筋,多想办法向外联系,为发展村里的经济做努力。
村委会是我见到的最低矮的房子。没有电视机,两张旧桌子、几条磨得发亮的凳子算是给人一点生机。还有村妇女主任范荣梅和民兵连长、团支书付春兰脸上的笑意,才让你感受到他们在辛劳中抱有的一种向上的姿态。那姿态里有憧憬和企盼。
老许很高兴地带我参观了村里惟一的织布厂。厂子不大,轰鸣的机器下,我看到村姑和妇女们的一张张笑脸。我以为厂子是村里的,老许说不是,但厂子能安排几个妇女上班挣钱。
一进村我就发现比较平坦的丘陵舒展成东西走向的岗、坡地和散落于村边的水塘、洼地。当然,我最喜欢看的还是过桥不远处村东头那一簇簇茂密的老竹林。老许告诉我,那还是父亲当生产队长时栽种的集体林。我感觉这里几近原生态的乡野风光,是祖先留传下来的惟一财富,我珍惜这里清新怡然的土地、河水和天空。
村民们的日子挺紧巴的。到2000年底村里负债8.6万元,光是欠村干部工资就达1.7万元。还有用水难、灌溉难和修路的迫切。
第二次见许书记,是来年春上。我从老许那里隐约听到,杏虎的爷爷、二爷爷当年是被东洋鬼子分别杀害、刺残的。
我获此信息时,已启程告别村里。我让老许先不声张。他一直没对别人讲,等着我来采访。我后来见到了80多岁的杏虎爷爷少年时的伙伴许毛清老人,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先后赶在“九·一八”事变和“南京大屠杀”纪念日,在中国第一个把许家祖辈被日本侵略者杀害的消息报道出去,让全中国、全世界都认清东洋鬼子的野蛮罪行。
几年里,我是虎子遇难后第一个给虎子爹娘拜年的中国记者;我是第一个报道虎子爷爷被鬼子兵杀害的中国记者;我还是第一个冒雨进村被村民当坏人放狗吓我的中国记者……我和村里的感情一天天加深着。
冬天的下午,我终于打通老许的电话。他一下子听出我的声音,大声喊道:“喂,喂,你在哪里?我找了你好久了。”当他得知我招聘到他生活的这座城市,他哈哈大笑,转而厉声嚷道:“你别骗我,快说,你在哪里?”
最后,他确信我离他不远时,他开心地笑起来,说,好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马上就去接你……
一个休息日。画眉鸟在窗外唱着歌,我在办公室等老许。他约我一起去运河边看一位刚病愈不久的人大的一位领导。他买了一只鲜花篮。他说,他忘不了人家对村里建设的关心和帮助。
老许一直约我去村里看看。说村里搞了170亩水蜜桃园,栽植了30亩上等茶树,挖了47亩鱼塘。他电话里说,如今村里和过去大不一样了,村委会搬新家了。
三月桃花开,我和杂志社里的同事们驱车赶到改名后的杏虎村。车一停下,我们便被桃花的清香吸引着,我看到新的村委会瓦房南边的一大片桃林,满园是纷纷扬扬落地的桃花瓣,粉红淡雅。同事们欢畅地直喊:“哇,我们真的来到了桃花源……”
桃园的西边是茶场,婷婷幼苗,散于乡间。老许来了兴致,说,等我们集够了钱,修成了刚才那条杏虎南路,六月里,你们再来就能吃上桃子喽……
许书记终于胜利地实现了自己第一个梦想,把袁明和总经理从外乡请进村里搞了科技示范园。
有一次,老许得知我下乡采访路过村里,一再打电话说,午饭一定回村里吃。我饿着肚子赶到村里,他一见我就乐了。那天他在家里炒了几个菜,还准备了几瓶啤酒。饭后,我们第一次有时间沿着桃园一直向西走,窄窄的碎石路是他想办法弄了几万元铺成的。小路两边是麦田、菜地,乡亲们下地干活方便多了。看着麦穗,嗅着麦香,不时地摘着路边熟透了的桑葚子,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老许爱家乡的情愫。他说,守着这片土地我哪里也不去,村里不能搞工厂,会污染土地,要发展科技果林和养殖业,保护好乡村生态,让土地长久地为后人服务。
在村最西边的一片林地旁,他指着一个新修的大水塘说,袁总要搞立体养殖。我知道,这是他的第二个伟大理想。老许冲我显露出一股勃然生机的眼神。
这个平静的下午我成为他最忠实的听众。他很高兴地从农业谈到水利,从果园谈到修路,讲了许多许多新鲜事儿。
站在家门口南侧一排水杉树下的鱼塘边,老许告诉我,父亲早年是村长。可惜五十几岁人就早早走掉了,那时老许刚17岁。父亲为在这个水塘里养鱼,他跑到湖北长江边天天泡在江水里为生产队学育苗技术,不幸染上了血吸虫病。当时他专程赶到父亲那里,把他背回家,可是没钱治病救活他……
这个季节,村里给人一派盎然。田里有妇女在收割油莱,路上有一老妇人在用连枷打场。我在村委会前,拾起连枷也帮她打起油菜来。老许抽着香烟冲我乐着,说,你也会打连枷?
这天是周日。几个放假的女娃子、男娃子在老许家东边水塘边钓龙虾,孩子们在桃树下流汗水的样子,让人看到田园生活的亲切与美好。
修路的事老许一直忙着。一天他打来电话说,他寄给一位人大代表的信对方收到了,第三天就派人来了解修路的情况。这天他挺高兴,他说不论多么难,杏虎南路总要尽快建起来,不然,村民们栽的桃子,不能及时运出损失可就大了。
麦子割倒时,我们进村真真切切看到桃园里红晕晕成熟的水蜜桃挂满枝头。
老许站在路边笑着抽烟不说一句话。这些天他天天夜里做修路的梦。
6月16日中午。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街上,在一排梧桐树下我猛然间看到老许一个人拎着装桃子的兜子,走在街上寻找着什么。
我立即停车,大声问:“许书记,你在干吗?”他一愣,抬头见是我,又笑了,说,我在找卖桃子的,想看看谁家桃子有我们村的好……
我看了他半天,一句话说不出来,我下车陪他一起走回杂志社。我心被他狠狠地撞击着,掺杂着从没有过的难过和喜悦。
为了老许,还有杏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