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泽微型小说三题

2003-04-29 00:44
金山 2003年7期
关键词:瓦匠辰光荒草

符 泽

老家的村子是个远近闻名的有2000多人口的大村子。俗话说,河大了什么鱼都有,村大了什么人都有。

村东有一块数亩地的荒草地。大人们说,这里过去有个土地庙,后来天火烧了。火烧地是没有人敢在里面砌房种东西的,因而,多少年来一直荒着。荒草地旁有几间呈东西向的又矮又破的房子,只有一个小门开在东山墙上。不知什么缘故只住了一家人,这家人就只有一个老人,小孩都称他鬼爷。

鬼爷很鬼。很高很瘦很黑。头发终年像秋后的荒草,一身黑衣黑裤。他屋子里没有窗户,从来不点灯,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划成分时,他是“地、富、反、坏、右”中的第四类“坏人”。小孩都极怕他。

因为他的破屋在我们去村小学的路边,也因为他门口的那块荒草地,我们没有办法躲开他。

放学路上,我们常常不是见他从门里探出个黑脑袋,一双黑手卷着并排放在眼睛上窥探我们,就是握着根黑棍朝我们瞄准。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开始,我们很怕,后来见没有任何危险,也就学他的样子向他窥探和瞄准,这时,就见他格外活跃。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不敢靠近那间破房子。

荒草地里有一人多高的茅草,有野桑、野枣、野桃,有断砖乱石,下了雨洼地还有田鸡,这些对我们十一二岁的男孩都有极大的诱惑力。所以我们几个伙伴常常一起去玩。而每当我们一起去时,鬼爷的那扇破门就总关着。

那天,我们又在荒草地玩“开仗”了,我忽发奇想,鬼爷是坏人,家里声定藏着刀枪,我们去缴呀。小伙伴都点头,但没有人敢领头。后来,我们商量先“侦察”一下再说。于是大伙装着散伙回家,又从两侧顺着墙根悄悄靠近那扇门。

门紧闭着。我顺着门缝从下往上胆颤心惊地向屋里窥视,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当我站直身子踮起脚去看门上那个黑黑的、圆圆的门洞时,“哇呀”,我吓得掉头就跑,伙伴们也莫名其妙地跟我跑,我们一口气跑回家,他们一个劲地问我发现了什么。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分明看见门洞里一只黑漆漆、亮闪闪的眼睛!我知道那是鬼爷的眼睛……后来,我们的大人去鬼爷那里骂了他一通,队长还决定扣掉25公斤鬼爷的口粮。谁叫他吓着了我们。

后来,我们再也不见鬼爷在门前“窥探”和“瞄准”了。

直到有一天,队长在一次开会时,突然想起好长时间不见鬼爷了,才带了几个社员去。队长在烂席上发现有人用黑炭写着几行字:“孩子,不要怕我,我喜欢……”队长向大队报告: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的张大根发神经病自绝于人民。这时,我才知道鬼爷有名字。

鬼爷死后,村上再无孩子敢去荒草地了。

直到五年后,我们将要忘记鬼爷时,有一天,公社干部陪了几个县里于部来村找张大根,村上人才知道,鬼爷当过新四军,渡过江,不是坏人,还是功臣,以前是冤枉他了,村上人也这才想起鬼爷其实也不坏,队长还请我去整理鬼爷的先进事迹,说要向县里报……我想,我是永远有愧于鬼爷的……

三眼睛

三眼睛是我们村上一个光棍的别号一

三眼睛自然没有三只眼。所不同的只是眼睛比常人大很多,眼睛白多黑少,总爱圆瞪双眼,很吓人。

在三眼睛尚未成为老光棍前,有人给他牵线,邻村一个白生生的小寡妇带着叫琴琴的小女儿上了他门。可过门不满3天,母女俩就走了,据说,也没有别的,就是在吃饭时,三眼睛总是瞪着眼看着琴琴,瞪得琴琴不敢盛第二碗饭……三眼睛说,小孩吃那么多饭干吗。

别人看得惯的,三眼睛看不惯。什么张家生小孩,李家做新衣,王家自留地里庄稼长势好等等,他见到和听到后都要瞪眼的。也有人和他斗过,但在他瞪眼时,你若反对或者有什么对抗行为出来,他会极其恶毒地诅咒你。村上每家每户有什么好事、喜事,总不敢太张扬,只要不碰上三眼睛就是大吉大利了。

那次我家盖新楼。三眼睛一大早站在工地上,瞪圆了双眼。因我事先早有准备,和瓦木工都打过招呼,大家把他当作一个疯子,只是埋头干活。临近吃午饭时,我见三眼睛才抬腿欲走,我赶忙过去给他递棵烟,他却不接,瞪着眼狠狠地问我:“砌这么好的楼房,哪来的钱?老子——”他边说边走,话未说完,脚下不留神,“啪嗒”一声,一个狗吃屎趴在了断砖乱瓦、一片狼藉的工地上。

当我过去扶起他时,只见他左眼睛上钉了小半截旧毛竹,脸上血肉模糊,已昏迷过去了。

我送他去治疗,找人伺候,代付医疗费,一个多月,他才出院,但已彻底失去了一只眼。我心想,三眼睛成了独眼龙,这下总该安静些了吧。

回到村上,他狠狠地说了一句话:“老子还有一只眼!”

三眼睛这个怪脾气可能是大跃进之后,公共食堂被关闭了才有的,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我想。瓦匠说

我是瓦匠。你叫我建筑师?不要“江北驴子学马叫”,瓦匠就是瓦匠,乡下狮子乡下调。多少岁你猜。50岁?难为情了,搜搜刮刮才39岁,属大龙的。

实事求是说,高中没毕业。那辰光,“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九年制高中。我天生不是念书的料,除体育及格,其他都不及格,临毕业考试,我和几个小兄弟跑到镇江金山去玩了……一心想当兵,那辰光当兵要拍大队书记的马屁;又想进社办厂,又找不到门路。种田么怕苦,就去跟人学了瓦匠,姆妈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么。

世上三大苦:弄船、打铁、磨豆腐。我说瓦匠第一苦。你不晓得,学瓦匠要先做小工,头一年,师傅瓦刀都不让你抓,整天就是扛砖头、挑黄沙、抬楼板。天天鸡叫做到鬼叫,热天顶着毒辣辣的日头,臭汗出了不晓得几大碗;冷天冻得鸡巴都缩掉,夜里歇工回家,手上的橡皮膏撕撕一桌子。出死力气还是小事,总要吃气吃巴掌呐。师傅一拿烟,你要去点火;师傅一丢碗,你要去倒茶,师傅一伸脚,你要去倒水。不伺候好,人家不教你吃饭真本事啊伺候好了,师傅才教你手艺。墙砌得不好,师傅不问三七二十一,一个巴掌就抡过来了,嘴里还骂“教猪教狗也比你强”,他根本就不把我当高中生看。逢年过节,要给师傅送烟送酒。忙辰光,自家田里的麦子不割、秧不栽,要先去给师傅家做……那一年,在工地上不小心,脚给锈钉戳穿,流了几碗血呀!躺了几个礼拜,也没去打防疫针,医生说破伤风的潜伏期最长25年才爆发,至今心有余悸。那一次在上海砌大楼,我站在二十多米高的脚手架上,师傅说,不要朝下看,我朝下看了,只觉得眼一花、头一晕,呼地一下就栽下去了,好在有防护网接住,要不早成肉饼了……想想这些苦,眼泪鼻涕都直淌。现在想想才真懊悔,当初为啥不听先生(教师)的话。

结婚?儿子都上初中了,我结婚早。有啥办法,弟兄多,家里穷,姆妈怕我打光棍,花钱请人介绍了个四川人。四川老婆文化少点,皮肤黑点,个子矮点,一只眼睛斜点。开始我不要,姆妈说,猪屎锄头只能配烂簸箕。有啥办法,外头光棍多的是,好歹也是个女人,夜里电灯一熄,还不是一样做“鬼事”?!再说,家有丑妻,出门放心,自个儿一年到头,十有八九不挨家,老婆在家又要种田,又要照顾儿子,也实在不容易……

儿子成绩还好。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培养儿子,我这辈子只能做做瓦匠了,儿子好歹也要让他上大学。所以,人家有钱砌房造屋,花天酒地,我瓦刀舞了二十多年,也挣了十万八万的,都存在银行里,供儿子念书。这次市里劳务输出,到非洲的什么刚果国去做瓦匠,我订了三年合同,三年不回家,但包吃包住,三年后回来可以带回15万呐!这个钱赚回来,我死也不做瓦匠了,下辈子也决不做瓦匠了,我说的是真的,你千万莫笑话我,像我这样的手艺人,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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