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位子

2003-04-29 00:44
金山 2003年7期
关键词:大粪票子校花

贺 鹏

白胜老实、厚道,学习又好,在学校很快就被培养成了党员、学生干部。这样,出头露面的机会逐渐多了起来,后来竟成了他们这所中专学校女生们的偶像、追求的目标。

毕业前夕,他成了“校花”的未婚夫。尽管传言校花和校长有染,但校花在他分配时很顺利地让他分配在比他家乡条件稍好一点的邻县,他也就认了。这个县虽然也是贫困县,但交通还算方便,最主要的是校长的同学在这个县当县长,日后或许还能得到一些照应。

白胜和校花都分在县农业局的一个二级单位工作,不到半年他就和美丽的校花结了婚。结婚时,和校长同学的县长的确帮了他们不少忙,从房子、家具到日用品,都是县长想办法解决的,白胜没费什么劲就成了新郎,住上了新房,过上了好日子。虽然他为此伤心了好大一阵子,但毕竟物质的诱惑和那一沓一沓票子的诱惑确实不小,慢慢他便习惯了——除了县长来他家的时候,他要去单位加班之外,其他没有什么不好。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富了,成了这个县城里的富人。

白胜富了以后,县长再来的时候,他就不很情愿去加班了,看见县长的那些票子,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绿光,一沓一沓的票子在他眼里竟变成了一顶顶绿色的帽子,他难受极了。

一天,县长又来了。白胜嘴上叼着一根烟,斜靠在沙发上,眼皮连抬都没有抬一下,不冷不热地说:“我现在已经独立,以后就不劳您对我们关照了,你走吧!”

县长“嘿嘿”笑了两声,从手包里取出一盒“中华”烟,在另一个沙发上落座,用小指长长的指甲挑开烟盒的口,抽了一根搁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用发黄了的前门牙咬着烟嘴,随手拿出一个漂亮的打火机点上火,猛地吸了一口,又用劲吐了出去,一团烟雾马上弥漫了整个客厅。他不紧不慢地对白胜说:“你以为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其实还早着呢。票子算个什么?比票子更有价值的东西我还没给你呢,那就是位子。当你有了位子,也可以给人送票子,当然还有帽子。”

白胜什么也没说,把抽了半截的烟在烟灰缸里用劲拧灭,站起来,顺手从衣架上抓了一件外衣和一顶帽子,又到单位加班去了……

后来县里人员调整,白胜当了副局长,也拥有了一个位子。

一颗杏

那年春夏之交,红卫兵小将又用拴牲口的笼嘴戴在了地主成分的奶奶头上,用一根大麻绳拉着奶奶去游斗。

奶奶是小脚,我看着奶奶佝偻着的背影,被红卫兵小将牵着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我家的小院,听着红卫兵小将留在院里的笑声,眼泪再一次淹埋了我幼小的心。

奶奶被带走了。

我两眼盯着天空。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慢得就像要凝固似的,那分分秒秒就像用刀子在剜着我的心。我的两只眼睛红红的,泪水一个劲往肚子里灌,虽然看不见,但那味道好苦好涩。妈妈盘腿坐在炕上,一句话都不说,我说不清她当时是什么感觉,但样子很呆滞。

奶奶被拉出去,怎样接受批斗,我一直不知道。我没有胆量去看,也没有胆量去听,我只愿意看奶奶回来躺在炕上闭着眼睛休息的样子,我觉得那时的奶奶很安详,也愿意听奶奶说“没事儿,我还结实着呢”的话。

那天,我和妈妈都没有吃饭,一直到了西边的天空有了许多暗红,太阳从乌云中悄悄溜进了大山里面,奶奶才慢慢挪动着那双小脚迈进了家门。红卫兵从奶奶的头上取下了生产队的笼嘴,连着喊了一串革命口号就走了。

奶奶摘下挂在脖子上的人粪罐子,妈妈接过来提着出了小院,要拐几个弯,倒在生产队的粪坑里。那些大粪是贫下中农屙出来的,如果倒在我们地主家的粪坑里,就是对贫下中农的侮辱,要罪上加罪的。

奶奶递给妈妈大粪罐子后,两只手在小夹袄的前襟上擦了擦,又返过手背来擦了几下,右手从衣襟的右侧伸到里面,脸上溢出了大串大串的微笑。我看着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挂上了笑容,心里好受了许多,托着炕沿跳在炕上,用小手摸了摸奶奶脖子上被挂大粪罐子的细铁丝勒的那个血印子,问奶奶疼不疼?奶奶没说疼不疼,只是一个劲地笑。当她那颤抖的手从衣襟里再伸出来的时候,手上竟有一颗大黄杏儿。

她把手掌摊开了伸在我面前,说:“你看这是甚?”

我一看,就在炕上跳了起来,差点掉到地下,激动地说:“杏儿,这是哪儿来的?”奶奶看我这激动的样子,幸福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我从奶奶手上一把抓过杏儿来,用小手来回擦了几下,正要往嘴里放,又觉得一定要让妈妈看一眼才能吃,我毕竟是第一次,吃杏儿嘛!

好不容易等到妈妈倒大粪回来了,我急忙举起拿着杏儿的手,大声对妈妈说:“妈妈,你看,杏儿!杏儿!”

妈妈边洗手边问:“哪儿来的?”

我说:“奶奶给的!”

妈妈盯着奶奶,奶奶还是在笑,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对妈妈说:“今儿运气好,红卫兵让我跪在大街上,有好几个人竟然扔上杏儿打我。等批斗完往起站的时候,我趁机捡了一颗,一直攥在手里,人们光顾喊口号了,我就悄悄装进了兜里,咱娃娃还没吃过呢。”奶奶一脸的满足和幸福。

我看见妈妈的鼻子蠕动了一下,慢慢就变成了红色的,几滴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用擦锅台的抹布擦了擦手,从我的手里拿过那颗杏儿,说:“分给奶奶和妹妹一点儿,好不好?”

我非常亲我的奶奶和妹妹,拍着手跳了几跳说:“好!好!妈妈,你给我们分吧。”

奶奶急忙说:“我是个大人,吃甚杏儿了,我不吃,都给娃娃们吃吧。”

妈妈眼角滚出来的泪珠已经汇成了一条线,只见她用手背在眼窝上使劲擦了一把,两手把杏儿分成了两瓣。,

我使劲跳了起来,想看看杏儿里面的杏核核。

妈妈把手往低处放了放,把掰开的两瓣杏儿伸在我面前,一瓣杏儿里布满了红色的颗粒状的东西,另一瓣里面有条虫子,虫子头上有一双黑黑的小眼睛,分明是在盯着我,还一动一动的。

妈妈说:“全是虫子,不能吃了。”

我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最终也没有忍住,“哇”地一声哭了。

奶奶搂着我坐在炕沿边上,说:“不要哭,不要哭,等下次斗我时,我再给你悄悄捡一颗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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