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票子

李广生

药票子明明是给钱主任了，可钱主任愣说没给他。

上周一，钱主任刚上班，赵乐虎便敲开了钱主任办公室的门，挤了一脸的笑把一沓药票子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交给了钱主任。当时钱主任还扫了一眼药票子上的钱数，抬头问赵乐虎，什么病，花五万多？胃穿孔，动刀了，差点没命，赵乐虎顺势摸了一下自己胃的位置，做出痛苦状。行，先放这儿吧，超过五万的大额费用要上主任办公会，钱主任思考了一下，哦，大后天，周四过来吧。

周四一大早，赵乐虎便乐颠颠地跑到县农合办一楼办事大厅，问报销的人他的药票子报没报。报销的人问赵乐虎叫什么名字，然后在微机上搜了搜，说没有。赵乐虎想，可能这两天钱主任他们没开会，或者开会了他的药票子没通过。想扭头回去可是心落不了底儿，于是又爬上二楼，敲响了钱主任办公室的门。赵乐虎像上次一样，脸上挤满了笑，轻轻地叫了一声“钱主任”。钱主任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有点儿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于是扬起脸问赵乐虎什么事儿。赵乐虎一愣，脸上的笑散了，钱主任不认识我了，上周五我来过您办公室，我叫赵乐虎，这次来是问问药费的事儿。药费，哦，钱主任终于想起了面前的这个人，还有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药票子带来了么？钱主任问，屁股在椅子上欠了欠。

药票子，药票子……赵乐虎蒙了，钱主任，药票子我不是给您了么？您不是说要上会么？

钱主任下意识地挠了一下脑袋，快速回忆了一下，大脑里依然一片空白。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啊，是给我了么？钱主任像是自言自语，站起身来把办公桌上的东西翻了一遍，没有。又撅腰瓦腚拉开抽屉一一看了，没有。最后，钱主任又把书柜从上到下翻了个通透，还是没有。一通忙乎之后，钱主任的脑门儿上冒出了一层汗。你看，没有吧，你压根儿就没把药票子给我。我在这儿工作了二十多年，从来就没弄丢过什么东西。你还是回去好好找一找，肯定是忘了落哪了。钱主任一边用纸巾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对一脸麻木的赵乐虎说道。

赵乐虎这回彻底蒙了，难道是自己记错了，根本就没把药票子给钱主任？莫不是自己真的错怪了钱主任？赵乐虎的脸有些红了，低着头退出门去。

回到家，赵乐虎把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箱箱柜柜，盆盆罐罐，就连墙角的老鼠洞都掏了又掏，就差掘地三尺了，可是连药票子的影子也没看到。满头大汗的赵乐虎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从头儿回忆了。从那天吃完晚饭，躺在炕上看电视，突然肚子拧劲儿地疼，疼得直打滚儿，到被儿子送进县医院急诊室，拍片子，打麻药，动刀子，再到出院后去钱主任办公室，挤着满脸笑，送给钱主任一沓药票子和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信封里面装了两千块钱……回忆到这里一下子清晰了，因为赵乐虎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是空着手离开钱主任办公室的。

赵乐虎的底气忽地上来了，第二天一大早便堵在钱主任办公室的门口。钱主任来了，见是赵乐虎，脸上有些不悦。赵乐虎脸上又挤着笑，尾随着钱主任进了办公室。钱主任打了两个电话，又看了一会儿报纸，没有答理赵乐虎。赵乐虎咳了一下，钱主任，我昨天回家翻了大半天，还是没有找到药票子，后来我想起来了，我来的时候，拿着一沓药票子，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走的时候是空着手的……听到这儿，钱主任的脸一下子白了，你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我都说过了，药票子没在我这儿，没在我这儿，你是办事来了，还是讹人来了？快走吧，走吧，我这儿还有事儿，没时间跟你磨嘴皮子。钱主任的嗓门一点点地高了，桌子敲得咚咚响。赵乐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低着头，讪讪地退了出去。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赵乐虎又开始回忆了，一点点地回忆。从高考落榜回乡务农，到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任何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没有放过。可是赵乐虎越是回忆，心里就越堵挺，脑袋也越迷糊，甚至连自己得没得过胃穿孔做没做过手术这件事都不敢确定了。

就这样，赵乐虎整天木着脑袋，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是回忆，满脑子咣当咣当地跑火车，有时连做梦都在回忆。越回忆，赵乐虎越觉得自己窝囊，念了十多年书没考上大学，日子过得就像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儿，老婆又因为药票子的事和他赌气回了娘家，儿子整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想着想着，有好几次赵乐虎甚至想到了自杀，药票子的事儿反而一天天地淡了。

一天，赵乐虎正躺在床上痛苦地回忆呢，突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电话那端问，你是赵乐虎吧？赵乐虎说是。电话那端又问，你是不是丢了一沓药票子？赵乐虎的脑袋嗡地一下，药票子，药票子，是，是，你怎么知道的？你也太粗心了，五万多块钱的药票子说丢就丢，唉，电话那端叹了一口气，你现在就过来吧，带一千块钱，到城郊加油站这儿找我吧。赵乐虎啊了一声，激动得手脚冒汗，好，好。

放下电话，赵乐虎用手掐了下自己的右耳垂，痛痛的，不是做梦，是真的。

赵乐虎翻箱倒柜凑了一千块钱，迫不及待地跑到城郊加油站，见到了打电话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说他是在一个公共厕所里捡到这沓药票子的，上面有赵乐虎的名字和电话，于是便打了过去。赵乐虎脸胀得通红，哆哆嗦嗦地把一千块钱感谢费塞给了那个男人，语无伦次地说着谢谢，谢谢。

药票子失而复得了，赵乐虎的回忆也彻底结束了。

其实，赵乐虎的药票子并不是那个男人捡到的，而是钱主任的秘书发现的。

一天，钱主任的秘书在收拾钱主任办公室的时候，突然在办公桌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里发现了一沓药票子，于是交给了钱主任。钱主任看了一眼药票子，脸一下子就红了，知道是自己错怪了赵乐虎。但如果这时候打电话给赵乐虎，说是自己记错了，药票子是在自己办公室里找到的，就会很丢面子；如果不告诉赵乐虎票子找到了，五万多块钱的费用报不了，又于心不忍。那沓药票子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烫得钱主任左右为难。正在这时候，有一个人来找钱主任报药票子。钱主任灵机一动，交待那个人说，给药票子上的这个人打电话，就说这沓药票子是你捡到的，别的什么也不用说。那个人眯眼听着，点了点头，心领神会地走了。

赵乐虎第四趟来到钱主任办公室的时候，身子有些哆嗦，声音颤抖着，钱主任，是我记错了，是我自己弄丢的，对不起了，钱主任……钱主任摆了摆手，示意赵乐虎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就说嘛，这药票子肯定是你记错了，自己弄丢的。行了，行了，药票子还是放在你自己手里吧。大后天要开主任办公会，到时你再把药票子拿来吧。

好，好，赵乐虎一手摸着自己还有些痒痛的胃的位置，一手紧紧地攥着那沓药票子，虾着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