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2003-04-29 00:44简政珍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7期
关键词:书写文字

简政珍

那一年

夏天蝉鸣的时候

咬人的蚊蚋

和草丛里缠绵的毒蛇

都从我的后花园放逐

含羞草将不再刺人

水泥将驯服随风而起的泥沙

我将失去我的

乐园

我应该写下

文字对着时间倔傲的姿容

让标点在空白里

滑溜、翻滚成

堤坊崩塌的流水

我应该

在槭树被拔起武竹被砍除后

所留下的空地上

画一条长长的破折号

之后,加一个一个虚点

让混凝土无法凝固

让建筑的砂石

也随风起舞

组构各种符号

而文字是定点浮动的期盼

正如过多的书信

是从污水淹渍的那一封展开,

还是从火烧掉半边的那一封读起?

我们在表情下

暗藏两种符征

为不同蜡烛的燃烧

多一种可能性

为入世或出世

为返乡的旅程

找几条歧路

那一年夏天

你在机场

以眼神认证我们必须

履行的契约

好在远方的气候凉爽

不必在厚重的行李箱里

翻找手帕

可是你在红绿灯下

在引擎微弱的呼吸下

文字在内心

是否搅乱

季节的次序?

而这里

心情一直是蠢蠢欲动的章节

有人在翻转街头

在人群包围下

以嘶喊演练喑哑的手势

背后拉长的身影

集结了夏日惯例流行的病毒

黄昏将至

有人仔细清点旗杆

为了晚间电视新闻的演出

这是八月

一个水沟即将暴涨的季节

但我们怎样归类

水中捞起的各种形体?

同一种皮肤

以肿胀的五官

认证什么颜色的旗帜?

一切还没有开始

就已经结束

正如对一个女子

初次的邀约

因为心虚

因此在黑夜占据各种墙面

文字为了填满空格

而空格不一定需要文字

咬下青涩的果实之前

已经准备好心情

有些种子注定无法发芽

有些诱惑的笑容

是为了以愁苦的表情

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躺下

杂草除尽后

书页又是一个表象贞洁的空白

情绪和奔泄情绪的文字

都是一种亵渎

不能写或未曾书写的

是你我相互的尊重

正如你可以假想

我未曾传递

那一个虚构的邀约

如果需要

我将宣誓立可白

未曾在纸张上

施虐

又如一切的约定

可能变成双向曲折的文本

其中扉页的衔接处

有你口水的洗刷

这沾染的尘垢

是黏滞的隐喻

放在切割的行距里

不是电话线可以连接

更不是internet所能

网罗讯息

但是许多人动用图章

使他的“山庄”合法的

那个人

以酒席串连的声势

继续吹动不安的气流

这时你问

文字掀起的风暴

是否即将登陆?

你哽咽的气息

如风雨前夕静寂的空气里

树叶的呼吸

阳光将在购买腊烛前退隐

你将在黑暗中

借着飘渺的烛光

构思你的主题:

台风的意象美学

你可曾记得

多年前风借着夜色

激烈地敲打门户

试图跨越已经被规划的门槛

我们细声细语地

摸索即将成形的盟约

一块玻璃碎裂

心里的书写空间

突然腾出一片空白

涂销的文字难以返复

风的吟唱

盘碟的乒乓作响

都已不是主要的文本

黑暗即将来临的一刹那

我们都看到

瞬间狂喜的烛光

但这是一个陈腐的意象

这个题目也只能写下

一个没头没尾的句子

“一个沾染各种异味的人

怎能决定我们的命运?”

你说

风雨弹奏的

不一定是缺了号角的序曲

清扫庭院的残枝败叶时

我们都听到那些迷失的音符

玻璃碎片割伤了你的手

我们在研究

如何弥补伤痕时

才知道彼此

累积多年的理念

竟比不上

不论翻遍多少抽屉

也找不到的

止血绷带

剩下的将是

身体反应的模式

问题是:

谁需要上手术台?

我们总是拿着切割的器具

把对方当成病人

我们的问题

不一定是情绪和文字的纠葛

而是DNA的重组方式

这是某些法医

检验政治的具体结论

我们的行为难于化学分解

我们在文字和异类元素的组合中生活

我们永远对蛮荒思乡

我们是否在闪电中

寻找政治犯的去处

让彼此放逐?

但是闪电并不能

阻止那个人以金钱去购买危机

人们去观赏他招引对岸

在海上

以飞弹制造万种风情的水花

那时我们看到

过去那些难以调理的情节

都在强光中反白

已书写的文本

要在哪一行折页?

是否飞弹轰隆作响后

我们就不需要雷鸣?

我们如何计算

声音和光线

时间的落差?

于是人们恐慌地

到各地寻找身份

在陌生的人群里

忐忑不安地拿着机票

寻找眼花缭乱的出口

但在终年积雪的国度里

在白云为蓝天点缀的冷空气里

我们如何以亚热带的心境

立下温度不足的盟约?

你可曾注意到

观赏山光水秀之际

我们刻意避开

湖水所映照的表情

于是

我失去乐园

园树被砍下足部后

移植给远方

而命运通常是

树叶落尽后

枯死于陌生的旅程

花草留下阵阵的轻烟

腿上蚊蚋所咬的斑点

证实我一度拥有的时光

接着挖土机制造风尘

接着水泥建筑进驻后花园

每天晨昏定省我的衣着是否不整

以居高临下的姿势

检视我的思想是否不洁

以泼洒的馊水

喂养我后阳台

硕果仅存的

一朵莲花

之后我们的旗帜

在机身上化成一朵梅花

我们的飞机

时常在天空自己点一把火

是否要写下

火焰燃尽后

我们如何在各个焦黑的脸孔

寻找图腾

如何以躯体的碎片和血水

界定疆界?

你知道

岛国的南方

姊妹被扭曲支解的肉体吗?

你知道

她们最后的表情

是以半开半合的眼神

探问祖先当年漂泊的意图吗?

但是你知道吗?

在这里

那些人以文字坚持:

我们仍然需要她们的淫笑

来肯定我们的身份

之后我们常为彼此的身份

燃烧一些缭绕的青烟

每天总是有人

在报纸汹涌的版面浮沉

如一条小溪里的纸船

潮湿地为某个方向搁浅

有一个乘客

在风化的石头上

寻找青苔剥落后所显现的轨迹

他在淹没时

以微笑书写陨石的

风流韵事

之后密尔敦

仔细阅读《失乐园》

那时撒旦还没有坠入地狱

亚当夏娃从不曾诞生

蛇因缘和合地

在虚空中为虚构的故事

寻找角色

据说伊甸园在须弥山之东

“东方虚空,可思量不?” ②

文字沿着一条密尔敦看不见的虚线

找到已成粉末的情节

这时一阵风吹来

这是蛇

在东方某一个国度的镦锅里

吐信

但谁能想到

密尔敦吐出蛇骨时

心中悬念的是:

没有乐园是因为没有撒旦

因此他写了一段拗口的

英国文学史

文字的论证

不一定和他的失明有关

这也非虚空的历史可以标示

我失去的乐园

都书写在窗前的水泥墙上

办公大楼屋顶的旗帜

在一度是河流

而如今是水沟的倒影里

都在在证明

文字不得不在迷宫里

填写我们的命运

成为诗人的充要条件是

看着海涛清洗文件时

能了解到

这是黑潮给岛国带来额外的温度

让他们酝酿另一次的

白色恐怖

我们要谅解到

右边的海洋已不太平

左边的海峡

总会沉淀一些飞行物或船只

让后世

有一些缺了脚的椅子

证明我们一度的

今生今世

雷雨和闪电之后

你说

你要尽量远离

那个就地合法的“美国”学校

随着远方的山钟

去寻找黄昏的归处

那里有一口井

水面平静时

井里的倒影

似乎书写着

“如一井空,空生一井” ③

成叠的书信终究不成历史

绵绵的意识

“若无所识,云何意生?

若有所识,云何识意?” ④

你说

这时微风拂动

文字的微粒降落在

电脑荧光幕上

似乎告诉我:

我并没有

失乐园

注:

①这一切都从后花园变成建筑工地开始。

②语出《金刚经》

③语出《楞严经》

④语出《楞严经》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19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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