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鱼

2003-04-29 23:38林宜澐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7期
关键词:下水道鳄鱼市长

那鳄鱼连打了三个呵欠。

它这时正闪过三只迎面而来的青蛙和一团形状丑陋的烂泥巴,像艘幽静的黑色潜艇般航向东方。它所在位置的上方是中山路与中正路的交叉口,也就是由市警局、一家占地三百坪全年无休的电动玩具店,和一家名唤“彼得梦露”的理容院构成的所谓金三角地带。这里每晚迸发出来的光芒足以照亮大半个市镇的夜空。人潮喜欢往这里聚集:观光客、流浪汉、婚姻挫败者、彷徨的青少年、忧伤女人、意气风发的政客、各种人渣。午夜三点,路上还偶有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市警局大门口的值班警员站到骑楼下瞪一瞪逐渐暗去的马路,“彼得梦露”旁边的面摊老板正要设法赶走最后一位烂醉的客人,他拍拍客人的屁股:“欧吉桑大的,初一吃到十五了,收摊啦,收摊啦。”一分钟后,当他把碗筷和啤酒瓶全部放置妥当,他走过去一把抓起客人瘫在桌上的头壳,嘴巴对耳朵,他吼:“喂!听见没?三——百——块——钱——”他几乎把客人的整张脸孔捧在手心中端详,然后他两手剧烈地摇动,这使得他传到对面警局门口的声音也因此大幅颤抖:“再不走,丢你到水沟喂鳄鱼。”

鳄鱼冷笑了一声,那从鼻孔摩擦出来的声响因为下水道的空荡而在尾端接续了几道轻微的回音。在一个星期之前,这城里的人是不会这样开玩笑或恐吓他人的。他们会说:“去死吧!”“下地狱吧!”“一脚把你踢到太平洋。”之类比较没想象力的句子。这些句子明白易懂,但引不起被骂者的一丝反应,这一星期来因为一则地方报纸的报道,使得情况有了改变。

忍者龟出现江湖下水道暗藏杀机

(本报讯)市民黄大容昨天晚上到市警察局报案,声称在本市自由街排水沟接近入海口处看见了一只长约六尺的大鳄鱼。据他形容,这只鳄鱼当时在夜色的映照下自水底跃出,扭动的身体打散了银白色的月光,四溅的水珠在天空形成宛如烟火般壮丽的图案。黄姓市民肯定他看见的是一只鳄鱼,“否则会是一条龙吗?”惊魂未定的黄某在警局做笔录时,格格打颤的牙齿让值班警员反复询问了三次之后才听懂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当这则新闻和李登辉莅临本市视察并在沟仔尾夜市吃了一碗扁食汤的照片一起出现在市民的早餐桌时,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冒了一身鸡皮疙瘩(李登辉的侍卫呢?他有什么反应?他知不知道当李登辉吃完扁食正竖起大拇指对老板说“赞”的时候,沟仔尾夜市底下,可能就是距离他一米的地方,正有一只鳄鱼连打了三个饥饿的呵欠?)。“鳄鱼就在你脚下!”(啊!匪谍就在你身边!)市民的恐惧是合理的,下水道是我们这伟大城市的大肠,但这条蠕动的管子里有一只随时可能咬掉你头颅、脚掌,乃至于小鸡鸡的大鳄鱼,亲爱的,你还觉得幸福吗?

于是这巨大的集体梦魇终于经由面摊老板的嘴巴爆发出来:“丢你到水沟喂鳄鱼。”(祝福你,我永远地祝福你)稍后,这句话在夜空中发出一连串如炮似屁的剧烈声响,彻底震碎了那位烂醉客人的意识与潜意识,他起身掏钱付账,随后跌跌撞撞地爬上摩托车,不久便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当市长从摆在他家院子中央的儿童塑胶泳池里捞起当天报纸时(新接手的送报生骑着一辆迪奥五十,天未亮之际便飞快地窜过巷子,将温热的报纸甩进订户的庭院),他在晃动的水面下看到了鳄鱼新闻的标题,随后遵照“详见三版”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将湿淋淋的报纸剥开,手上一些面包的肉松屑还掉到了鳄鱼头上(能干的地方报编辑在新闻旁边画了一只煽情的大鳄鱼),三分钟后,市长放下报纸,将他念初中二年级、眼镜始终下滑得压住鼻孔的女儿叫来。她嘴里塞了一个白煮蛋。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鳄鱼吗?”“我相信鳄鱼会吃人。”“喔,我是说下水道,你相信下水道里会有鳄鱼?就我们这里的下水道。”市长跺了几下院子的水泥地。“基本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女儿将眼镜推回眼睛旁边,被咬掉一半的白煮蛋上面留有一道整齐的齿痕。“鳄鱼来了。”“什么?”“鳄鱼来了。有一只鳄鱼从吐鲁番洼地来我们这里观光。”“真的?人呢?”“是鱼,不是人。就在下水道。”市长指一指那则在水里泡过一阵子的新闻。“我的天,它怎么进去的?”女儿凸出的眼珠子碰到了镜片,晕出两片白雾。“我正想问你。”

“我正想问你。”一小时之后,忧郁市长的鼻尖凑到市公所清洁大队队长的脸孔前呼着热气。队长双眉深锁,不停地用手掌拍打自己的额头。“啊!啊!啊!”他轻轻喟叹。“报告市长,这事情非常奇怪。”“废话。”市长随后转个身,踱到窗户旁看外边一排椰子树。天气阴霾,一大早便像要下雨,有片乌云停在远方约两道山峰之间,看久了有点恍惚,忧郁市长心神一闪,竟看见一只鳄鱼正以仰泳的姿势穿过那片乌云,鳄鱼神色从容,似乎还吹着口哨。(桂河大桥吗?)

市长眼睛花了,鳄鱼并没有吹口哨仰泳,它其实只是翻了一个筋斗,下水道的旅程过于冗长沉闷,鳄鱼先生每天要来回三十八趟,跟至少一百只青蛙或蚯蚓说哈啰(啊!多么的西西弗斯),它永远升不了天,像市长看见的那样穿过一片云。它这时距离市公所仅十米远,市长与清洁队长的凝重谈话依稀可闻。鳄鱼翻过筋斗之后的尾巴在水面上打出一片如海啸般的浪花,哗哗水声掩盖了清洁队长接下来一声兴奋的喊叫。

“啊!市长。”队长用力拍打了一下铺有舒美桌垫的市长办公桌。“报告市长,我他妈的想起来了。”“不要说他妈的。”“干!我想起来了。”市长拿起一根烟插入紧抿的双唇,眼神炯炯:说啊,阿达先生。“三年前老宋告诉过我,报告市长,你记得老宋?”“他说什么?”“他说他在南滨水闸附近看过一只小鳄鱼,那么小。”队长两手比出一只博美狗。“接下来呢?”“接下来没有了。”“你太监!”市长骂过后旋即陷入状似瞌睡的沉思中,这事有点真实性,却听起来明明像做梦。“李仔,南滨水闸、下水道、自由街排水沟,这几个地方全部可以通?”“报告市长,你市长当假的?”“去搜,带几个人到水里搜。”“市长伯仔,我今年四十二,孩子念幼稚园中班,老婆识字不多,无谋生能力……”“不要啰嗦,去!去!去!”市长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记得带护裆,安全第一。”队长闻言哈哈哈大笑三声:“哈!哈!哈!市长欧吉桑,我到哪里去找护裆?”“棒球协会、跆拳道协会,都有啦。”“啊!市长英明,市长英明。”队长将两掌护在裤裆前,深深鞠个一百度的躬,随后大步走出这在大清早就有点诡异紧张的市长室。

他这会儿将弯到水面上的腰挺直起来,顺手拨开漂流过来的竹篓子和保丽龙餐盒。市公所清洁队捕鳄小组一行五人穿着整套的雨衣雨裤泡在这条大水沟里已经有一小时了,四十二岁的队长必须以这样不断弯腰的动作来维持筋骨的活络,否则没多久他就会像根木桩那样僵在这危险的水沟中。根据市民黄大容的报案,那只六尺长的鳄鱼便是在这一带出没。这里通下水道,一明一暗,捕鳄小组由明处入手,要揪出躲在暗处冷笑的鳄鱼。“你给我出来,干!你给我出来。”队长心里呐喊。“队长,我们这样找要找到过年啊?”阿吉仔满脸愁容,十分钟前开始飘落的毛毛细雨让他整张脸看起来像是流满汗水。“阿吉仔,听好,找不到鳄鱼我们都不必过年了。”队长的口气像市长,说完话顺便歪歪嘴巴,要他的手下注意水沟旁站了一个看热闹的记者。记者问话:“是市长要你们来的吗?”这人一脸络腮,穿吊带牛仔裤,看起来像四十几的三十几岁人。“难道是你祖嬷叫我来的吗?”队长心里这么想,嘴巴那么说:“是的,我们是奉市长指示。市长很关心这只鳄鱼,他焦虑得快要变成一只恐龙了。”“你们这样找有用吗?”记者在凄风苦雨中点燃一根香烟,千辉打火机巨大的火焰差点烧上他的络腮胡。(亲爱的:你这样子整天跟在男人屁股后边找爱情,有用吗?)“这只是初步了解,看有没有这坏蛋留下来的痕迹,像大便、牙齿、脱落的皮毛之类的。”“然后呢?”记者吐出一片烟雾。烟雨蒙蒙,毛毛雨愈下愈大,落在水面上像一万只蝌蚪跳大会舞。“然后我们用毒攻法。”“什么法?”“毒药。用针筒把毒药打进猪肉,丢水里喂它吃。”“好聪明,可是如果它不吃呢?”“天底下有吃素的鳄鱼吗?朋友。”

就在队长用微露的牙齿和飘忽的眼神轻蔑地对着络腮胡记者甩了一个头的时候,捕鳄小组站在最前端的尖兵突然跳虾般蹦了起来。“队长!”跳虾高喊一声。十颗鼓胀得像番茄那么大的眼睛盯住跳虾与水花。鳄鱼吗?记者眼到手到,尼康相机卡卡卡已按下三次快门,队长焦急的关怀穿过毛毛细雨:“福禄仔,踩到鳄鱼啦?”“伊娘,有蛇。”随后霹雳啪啦另一阵水花激起,几秒钟后,五个穿黑色雨衣的男人全上了岸,或站或蹲,或抽烟或喘气吁成一团。

鳄鱼打了一个大号的饱嗝,它刚吃过一顿丰盛的午餐,其中包括一只意外发现的死鸡(该鸡尸身完整,羽肉丰满,滑过喉咙时宛如一次吞下十个圆滚的大馒头),以及一份印有五个男人和一片水花照片的地方报,那张报纸事实上已被揉成一团,这使得鳄鱼误以为是释迦或芭乐之类的水果,而失去了观赏一张精采照片的机会。那张照片的场景当时只离它八米,清洁队员福禄仔看到的其实是被鳄鱼吓得四处窜逃的蛇,也就是说,如果再慢个几秒钟,络腮胡子记者可能会拍到一张勇夺普立策新闻摄影奖的佳构,《人与鳄鱼》,在那样的一张照片里,鳄鱼会像条神龙般面露微笑地飘浮在漫天水花之中。但这事毕竟没发生,一切恢复平静;日正当中,整个市镇全睡着了,市民集体午睡发出的鼾声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有秩序的波纹。“啊——呼——啊——呼——”路上行人比蚂蚁少,南滨水闸附近更是杳无人迹,因此鳄鱼连打了几个大号饱嗝所造成的水面泡沫倒也没机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它浮出水面望了两眼觉得无趣,身子一弓一放便又钻进水里。而就在鳄鱼尾巴还有一截尚未钻入水中之际,远方有个黑点竟在无意中看见了这天字第一号的大秘密。黑点飞奔而至,箭一般冲到岸边变成一个人,是黄大容。这位因他报案而引发全城骚动的小子这时正站在一个最有利于澄清他清白的位置看世界(多少人怀疑他的报案动机,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文化的),这世界里有一片蓝天、一条水沟,以及一只该死的大鳄鱼。黄大容此时兴奋得几乎无法准确地掌握自己的语言:“大的,大的,鳄鱼大的先生,喂,呀呼!你出来。”(我奉主耶稣基督的名要求你滚出来,干!干干!干干干!)鳄鱼听见了,它潜入水中的身子这时正嘴巴咬尾巴地围成一个圈圈,那圈圈不停地打转(就像一些闷得发慌的黑市情妇在某个黄昏焦躁地绕着小小的客厅踱方步),鳄鱼的耳朵感受到奉主耶稣基督之名而来的声波,它于是将肌肉放得跟肉松一样松,嘴巴放开尾巴,稍后,一张多皱纹的脸孔便慈祥地露出水面。这是伟大的一刻,市民黄大容刹那间觉得自己是一位矗立在圣山山顶、身着白袍的先知。是的,先知始终是人间秘密的掌握者,哲学家、预言家,还有一些狗屁倒灶的小说家好像都是。鳄鱼与黄某此时两造相对,四眼凝视,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股幽幽深情。黄大容双目滚圆,他动也不动地望着慈祥的鳄鱼。鳄鱼微笑,鳄鱼欲言又止,鳄鱼有点无奈,然后,鳄鱼叹了一口气,没错,鳄鱼叹了一口气之后便又像一阵风那样消失无踪了。

市长叹了一口气。他这时跟两个心腹在城隍庙旁的一家海产店里啃蟹脚。店里头热烘烘,赶进赶出的女服务生刚才屁股撞上了他的手肘,蟹脚划破嘴唇,市长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血。没事。他面带笑容对惊慌失措的小妹妹说没事。跟鳄鱼比起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可以算作一件事呢?第八天了,市长再叹一口气,捕鳄小组这一个星期来除了踩死五十只蟑螂和一百条蚯蚓之外,就只带回来一堆虚无沮丧的空气。李仔队长听说打算递辞呈,可怜哪!这个好人。

“辞呈呢?”市长胀红着脸问话,他刚刚又干下一杯,啤酒的香气从他齿缝钻进脑门。“什么辞呈?”“喔,我是说李仔呢?叫他来呀。”“蟹脚都让你吃光了,叫他来吃盘子?”“叫他来吃鳄鱼沙西米。”“市长大的,我看这事情根本就是阿婆生子,那姓黄的大概是匪谍。”心腹甲如是说。来了,泛政治化的观点来了。这表示你不必再叫清洁队去抓鳄鱼,这事情原来只是一个蓄意散布的政治谣言。敌人(也就是广义的匪谍。政治是各种阴谋阳谋的百老汇,在这一行里,你必须先是一个匪,然后你才可能是一个神)用鳄鱼谣言攻击市长在清理下水道这事情上的怠惰。心腹甲接着快乐地下结论:“这事情根本就是旺仔那边人马搞的神经战。”“上帝要毁灭一个人,首先会让他发疯。”心腹乙夹了一块熏鹅肉放进市长盘子里,“我看你瘦了不止三公斤。”市长闭目沉思,一会儿眼睛没张嘴巴张开地摇头晃脑若有所悟:“这招够水准,这样大家会以为我们已经好久没清下水道了。”“大家会因此而想到前年的水灾。”“总共有一百辆汽车泡在水里。”“我老婆也泡在水里。”“怎么了?”“我要她救汽车音响。”市长把熏鹅肉放进嘴里咬过数口,来不及吞下便开口说话,语音含糊听来哀怨:“那种抓狂台风谁有办法?”“没人有办法。”“旺仔说如果他当市长就有办法。”“听他放屁!”冒火的市长同时咽下嘴中鹅肉碎渣和一大把沾了酱油的生姜丝,他调门愈拉愈高,顺势还抓起酒瓶往桌上用力放,碰一声大有酒后乱性的样子。心腹甲火上浇油:“你知道旺仔还说什么?”“……”“他说这下水道养得出鳄鱼的话,还怕养不出一个马戏班?”“听他在哭爸哭饿。”

人要骂,菜要吃,三人又叫了一盘芦笋沙拉。市长连嚼三根之后,神气稍微清爽,脑筋转了转弯,不想政治斗争,想别的(与朋友交有无信乎?借人钱财有无还乎?)想着想,脑里浮现一个张牙舞爪的身影。聪明市长拍一拍脑袋瓜,“这就对了。”他喃喃自语后,抬头直瞪心腹甲乙二人。“我看,”他嘴角还沾有一点点的美乃滋,“要不就是自由街水沟那些违建户……”心腹甲乙二人因为实在听不懂而发出“唔唔”怪声:“唔唔,市民,你的意思是……唔唔……你是说……唔……”市长鼻露微笑(他鼻头像加菲猫吃辣椒那样子皱了起来),眼露玄机,说:“那地方下个月要拆,绝对要拆,不拆对不起全人类。妈的,讲几年了还没拆成,这算什么?记不记得来找我的那几个代表?临走撂话,因为所以、如果怎样就会怎样,鸡鸡歪歪的话讲一大堆,他以为我是谁?我除了我老婆之外我怕过谁了?真他妈的。”心腹甲乙二人还是没听懂:“这跟鳄鱼的关系是……”“天哪!好笨。”市长点起烟,这一点整个人感觉就悠闲起来,羽扇纶巾,像空城计里的孔明。随后他把烟喷向天花板,头往上仰,轻蔑地用嘴角说话:“那地方冒出一只鳄鱼,还没抓到之前我能拆吗?”“喔——”两人齐声赞佩,市长英明,市长酷,市长神机妙算。所以,总而言之,这事情结论是:“假——的——”语罢,三人好不轻松,便继续吱吱喳喳像小黄鹂鸟那样在店里头快乐地聊天喝酒了。

“不要像小鸟那样整天吱吱喳喳。”络腮胡子记者黄某某颇不耐烦地骂他女人。他女人坐地上,吃零食看电视说话。电视警匪片,大车追小车,一路枪声。黄大记者靠床头柜啜啤酒。女人话太多,边说边跟着剧情尖叫(“快滚……猪!猪八戒!……痞子、人渣、豆腐、下三滥……王八乌龟蛋……”),被黄某骂过后闭嘴不吭声,咬洋芋片的声音清脆可闻。这里楼层高,十二楼,窗帘拉开可看见大半个市区。黄大记者不想跟女人一起看片子,站起来走到窗边,看路上行人像老鼠晃来晃去,一会儿一列出殡队伍走入视线。“谁呀?”他头没回地问他女人。“就穿夹克那个,布鲁克的表哥。”女人盯着电视回他话。“干,我问你下面谁死呢?”黄某手比十二层楼底下的马路。女人回头看他:“你在外面跑的怎么问我?”黄某吁口气:“管他。死一个少一个。”喝口啤酒又说:“哪来那么多新闻!”“没新闻你也没饭吃。”“我没饭吃就是新闻。”

新闻不死,而且不断膨胀。黄大记者一星期内已经连续发了七次鳄鱼的新闻,图文并茂,每天在报上随着鳄鱼的音乐起舞。鳄鱼出来了。鳄鱼不见了。鳄鱼又出来了。鳄鱼又不见了。你见过鳄鱼吗?你对鳄鱼知多少?(你见过上帝吗?你见过外星人吗?你见过女鬼吗?你对他们知多少?)黄某人迅速地在一星期之内成为一位没见过鳄鱼的鳄鱼专家。

“鳄鱼抓到你就没饭吃了。”影片结束,一堆人死在街头,警车灯在幽黑的纽约夜空下一闪一灭,一排排字幕从上头滑过(感谢杰克,感谢露丝,谨将此片献给我的阿公乌鲁木齐先生)。女人关掉录影机,连伸了三个懒腰之后走到黄某身旁搔他痒,“今天鳄鱼抓到没?”“我希望它死了。”“那不是很可怜吗?”“有什么可怜的?”“我是说你很可怜,没鳄鱼你写什么?”“死了鳄鱼就会跑出一尾鲈鳗或无尾熊什么的。就像有一天你跑掉了,总会有一个女人跑进来,像你一样喝可乐吃乖乖看录影带。记住,只要上帝不死,新闻就不会死。”女人的身子像块倒塌的木板般直挺挺摔到床上:“到底那只鳄鱼是真的假的?”黄大记者一手把剩下的啤酒往女人嘴里倒,一手拍拍她的脑袋:“自从你吃了通乳丸之后,脑筋就清楚多了。”随后转身将啤酒罐丢进垃圾桶里,像个阿拉伯算命仙那样说道:“斯斯有三种,新闻有四种:膨风的新闻、缩水的新闻、无中生有的新闻、有中生无的新闻。查某(女)人,你什么时候看过一条真实的新闻?”他接着把头靠到女人胸前,“这其中道理太复杂,你想搞懂的话,再去吃一打通乳丸。”黄大记者显然十分满意自己的新闻分类,这使他在褪去女人衣裳时还继续意兴风发地论证:“一件事情就像一条湿毛巾,你不扭它怎么会榨得出水来?扭得愈凶,榨得愈多;你给我一条毛巾,我给你一桶废水,就是这样,新闻就是这么回事。亲爱的蜂蜜,除非你想吃鳄鱼炒西米,否则那只鳄鱼是真是假,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你真的爱我或假的爱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解开女人身上的最后一颗钮扣,“至少现在没关系。”

这些话全让鳄鱼听见了。这并非它有意干扰一对男女的恩爱时光,而是它此刻离他们的床铺实在是太近了,它刚好经过这位于第十二层楼的房间窗口,确切地说,它与他们之间只距离了五米。鳄鱼正像个广告飞船那样缓缓飘过窗户,当女人起身想将窗帘放下时,鳄鱼因为听见黄大记者一席话而莞尔微笑所以露出来的洁白牙齿,正好摆在女人的鼻尖前。女人大叫三声,叫声夸张得让黄某人觉得十分不真实,他有点厌烦地起身叫道:“看到飞碟啦?”随后走过去,放下窗帘,也没再追问,便用力地将他女人当成一块〖^那样地搂入怀中。

晚饭后,市长坐沙发上一把将念初中的女儿搂入怀中。女儿手上捧着一本赤川次郎,市长拍拍女儿的头:“少看这些东西,有空多喝点牛奶。”女儿不苟同:“开卷有益。”随后阖起书本看老爸:“老爸,你今天心情不错?你把妈炒的龙须菜全吃光了,妈感动得跑到厨房擦眼泪。”“我有时候喜欢吃青菜,爸是农家子弟。”“你今天心情不错?”“很好,我把鳄鱼解决了。”“真的?我明天去告诉我们班导,她很关心,她是教生物的。”“这跟生物没关系,它只是一个谣言。”“你把谣言解决了?”女儿聪明的眼皮在眼睛后面眨了几下。“谣言止于智者,笨蛋才会相信下水道有鳄鱼。”“那你当了一个礼拜的笨蛋。”“这不一样,我是市长。”“笨蛋市长。”“我今天在市长室发表了郑重声明。”“声明什么?”“只有笨蛋才会相信下水道有鳄鱼。”“谁听到你的声明了?”“十几个记者挤满了我的办公室,有个家伙还坐在我桌子上。”“就这样?”“这样明天全台湾的人就都知道了。”“全台湾就不再有笨蛋了。”市长拍拍女儿的头:“从此天下太平,约翰与玛丽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一个钟头后,愉快的市长带着女儿出现在本地一家百货公司的游乐区里。他总共换了五百块钱的代币,女儿抢走了其中的四百块,然后消失在一片幽深的电玩光影中。市长有如走入动物园般无聊,原地做了几个早操动作之后,看身旁一台机器肥肥胖胖好玩,读过说明便投入一枚代币,那机器上头六七个洞,玩者手上拿根木槌,见洞里冒出一个怪物的头便将它敲下,那怪头专程来挑衅的,慢一点它便缩回去。这好玩,市长两腿跨开,蹲马步那样全神贯注。怪头先是一个一个来,被敲中时会唉一声,随后现身时间愈来愈短,然后是两个两个、三个三个来。愉快的市长开始手忙脚乱,我敲,我敲,我敲、敲、敲,渐渐,市长有点恍惚了(又有点恍惚了),他隐约感觉到某个熟悉的东西在外太空绕一圈后又回来了。那是什么?……啊?鳄鱼!慌乱的市长看见洞里冒出了他所不曾见过却非常熟悉的那张鳄鱼的脸孔。鳄鱼微笑,鳄鱼吐舌头,鳄鱼龇牙咧嘴扮鬼脸,鳄鱼说“来啊,来啊”,鳄鱼探头、缩头,缩头、探头。市长手握木槌快速地上下左右胡乱敲,碰碰碰,碰碰碰。计分板上的分数老僧入定般静止不动。周遭的少年仔个个埋头苦干自己的活,没人看见鳄鱼,没人理会市长。远远望去,市长挥舞手臂的身影像个悲壮的武士,一个无意中被遗忘在游乐世界一角的中年武士。

一切是真是假,只有鳄鱼知道。

评析

《恶鱼》是一本很热闹的书,从《恶鱼》、《上车》到《抓鬼大队》,每一个故事都人声沸腾。翻开林宜澐的小说集,立即看到眉飞色舞的一个说书人。“林宜澐的小说里最特别的正就是强烈的表演性格。他所选择的事件、场景、人物,都充满表演式的戏剧张力”(杨照语)。《恶鱼》堪称其中的代表。

林宜澐替这篇小说塑造了一群言行粗俗且卑劣,思想近乎愚昧的公职人员,以及一尾出神入化的鳄鱼。故事刚刚展开就能嗅到一股强大的、蓄势待发的讽喻气息,来自忍者鳄的三个呵欠,也来自绘声绘影的地方新闻。一出以小人物“怪诞”言行为本质的闹剧,随即敲锣开场。

尽管故事的场景是花莲市,它却象征着每一个台湾都会;市民们的精神状态远比许多乡野小说里的村夫来得亢奋,尤其高度市井化的语言,和愚蠢得令人喷饭的思辩逻辑,狠狠地挖苦了政客与新闻媒体,并凸显了“台湾社会的非理性和失序”(焦桐语)。林宜澐在幽默中夹带三分毒辣,虚幻里暗藏几许真实的笔法,让读者同样亢奋不已。

在小说里林宜澐刻意模糊掉截然二分的善恶界限,人物的粗俗言行往往被转换成充满喜感的、类似小丑的生命特质,原本可恶的嘴脸在适度夸张、戏谑的描述之下,变得滑稽、可爱起来。市长大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的愚昧滋养着小说的喜感,非常合理地推动所有荒谬的情节。理应可怕的鳄鱼,经过卡通式的处理之后,蜕变成一尾“恶作剧的鱼”,在都市的中枢神经里搜集丰富的寓意,把小说一举升华到寓言的境界。鳄鱼自己,则幻化成一道谣言。

在这篇具有魔幻和怪诞色彩的寓言里,当然找不到真实与虚幻的疆界,看似虚幻的情节,好像可以在现实生活中轻易获得印证;至于这尾在新闻与政客之间的“下水道”作怪、先后暴露了“政治的荒谬与滑稽”(焦桐语),以及“膨风、缩水、无中生有、有中生无”的新闻本质的鳄鱼,究竟是记者的天赋捏造出来的产物,还是被万能的市长强行注销的事实?故事发展到最后,或许有些读者忍不住会问:“恶”只是“鳄”的谐音,或另有所指?譬如“恶作剧”和“可恶”。对这座大都市而言,真正的“恶鱼”是鳄鱼,是新闻媒体,还是市长大人?“下水道”的暗处除了“恶鱼”,是否埋藏着林宜澐对现实的失望与悲悯?

(选自《当代文学读本》/ 台湾二鱼文化事业公司)

·责编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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