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心留在旧金山

2003-04-29 00:44谢岱玲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7期
关键词:佩特海伦罗斯

谢岱玲

第一次走进佩特家是晚上,经过中庭的小花园,客厅四处点了昏黄的蜡烛,温馨浪漫。十一月初的旧金山夜晚,寒意甚浓。我们坐下来喝茶,我欣喜而仔细地观看房中的陈设。

米白色的地毯、墙壁、大沙发、原本色的桌柜、人像、木雕、乐器摆饰,还有佩特和戴娜的几幅油画,整个房子充满原始质朴的艺术气息。

经过长途飞行奔波,我的心在这儿感到异常舒适安定。

要懂得珍惜妈妈

佩特爱好画画,她的职业是身体按摩兼心理治疗师,这是文明社会的文明行业。现代生活压力太大、太紧张,除了身体劳累外,还要不断协助平衡自己的心理状态,形成一种文明症状。

佩特六十岁,看起来像四十多岁的样子,相貌娟秀细致,个性温文和善,身材保持适中。她很会打扮,即使在家中也一定穿戴整齐,衣服与鞋袜色调搭配合宜,是个非常爱美的女人。

戴娜三十六岁,未婚,住在佩特家。在美国,子女成年后仍住在父母家是颇丢脸的事。我常弄不懂,佩特家有三个房间,为什么她一直要戴娜搬出去独立?若是我们中国人,巴不得一家住在一起。

佩特与戴娜的感情非常亲昵,戴娜常搂着佩特的肩膀,甜美地说:“妈,你真美丽。”

看她们母女俩感情这么好,我也觉得特别高兴。中国人比较含蓄,常常不会直接表达自己的看法,不论是批评或赞美。但适当且真实地表达意见是很重要的,我想。

戴娜晚上下班回来很累,佩特替她做晚餐,她会感激地开玩笑:“我做了什么好事才得到你对我这么好?我前世一定是什么大善人,救济了一大堆人,或是完成了什么丰功伟业,这世才得到你做我的妈妈。”

任何人听到这样的称赞,再多的付出、再大的辛苦,也都值得了。

这天我们三个女生开车去电影院路上,戴娜把头靠在佩特肩上,向她撒娇,“我们要懂得珍惜妈妈,她早晚会死,离我们而去。”

佩特自然地笑笑。

客气里的温馨

佩特与先生罗斯二十多年前离婚。罗斯是个房地产投资商人,这些年来飞黄腾达,有上千万美元的身价。

在美国,夫妻离婚后,小孩子的抚养监护权是母亲的。我觉得这是很合理,很原始的,小孩子原本就来自母亲的肚子。

二十多年来,罗斯的再婚妻子与小孩当然与罗斯较亲密,于是趁这个感恩节假期的相聚,戴娜直接与父亲谈遗产的问题:“我不希望到时与继母有任何纠纷、不愉快。”她说。

罗斯安排了他的遗嘱律师与戴娜见面,律师告诉戴娜,她拥有罗斯百分之三十的财产,其中百分之二十转为房地产股份,一方面不会被征收高达百分之二十五的遗产税,另一方面还可以继续盈利增值。

罗斯这个处心积虑的安排极正确,戴娜和佩特是一样的艺术家个性,不善理财,不切实际。

商谈中,戴娜悲从中来,似乎感到父亲的死亡将至,忽然哭了起来:“爸……我不要你死……”当场父女相拥,场面有些感人,令人鼻酸。

下一分钟,戴娜擦干眼泪,正经地问:“爸,你不介意我找我的律师看看这份遗嘱?”为了确定没有错误。

“当然不介意。”罗斯说。

这会儿两人又客气起来。看在眼里,我淡淡地笑笑,内心的感觉很复杂。有些事,我想我永远无法理解。

纯真如孩童的海伦祖母

我跟佩特与戴娜很投缘,我们的关系不只是朋友或室友,住在这,我觉得我更像是这家庭中的一分子。常常我会跟着戴娜与凯文叫佩特“妈”,佩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是个温柔多爱的妈妈。他们非常友善开放地让我进入他们的生活,我乐意地接受与给予。

佩特的母亲海伦已经九十二岁了,住在离家十五分钟车程的养老院中,受到良好完善的医疗与照顾。

佩特几乎每天去看海伦,给她摘两朵花,跟她说说话、梳梳头之类的。我偶尔跟佩特一起去。海伦意识模糊,说话不清楚,很吃力,佩特会替她接话,她似有若无地同意。

海伦喜欢笑,笑得异常纯真,她淡蓝色的眼珠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眼神幽静动人。老人家和小孩子果然是一样的,生命的末点和起点,很接近。

有一次我们陪海伦看一部老片《窈窕淑女》,她一直以为剧中人奥黛莉·赫本是跟她说话,她试着想回答,分不清楚是戏剧或真实人生。有时她又可以跟着赫本一起哼唱,甚至记得某些歌词。很讶异海伦记忆中保留与删除的领域。

这天戴娜和我要去旧金山市区逛街,佩特以乞求的语气说:“戴娜,请你顺道停下来去看看祖母好吗?只要一下子,五分钟就好了。”戴娜有段时间没去看海伦了。

“我看看。”戴娜没有答应或拒绝。

戴娜和我上路了,在交流道口前,我自然地说:“我们转下去,看看海伦吧。”

戴娜二话不说,开下交流道。她淡淡地说:“每次我去那种地方,都是老人家,总会让我觉得悲哀、生命无力……”

“另一方面,会让你更感激你年轻的生命,不是吗?”我说。

“是啊,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我不懂的是,祖母甚至不记得我,也不会记得我去看她,我不觉得有什么意义。”戴娜说。

眼看已经到养老院了,“等一下我再跟你讨论这点。”我说。

我俩走到海伦床边,戴娜握着她的手,轻声地说:“我是你的孙女戴娜,记得吗?”

从海伦的眼神中,我真的分不清楚她是否记得。可能有一二刻,某些记忆曾快速闪进她的脑海。但她的眼神闪动着光亮,精神奕奕,因为我俩的来访,握着她的手,给她一些关怀与注意。

她笑得比草莓更甜美

走出养老院,我兴奋地说:“戴娜,你看到她的眼睛了吗?闪亮、有光芒。人生当中,那一个时刻,那一刹那是很重要的,我想,能不能记忆倒在其次。而海伦,九十二岁的人了,你认为她还能有多少这种时刻?”

戴娜看着我笑,过来给我一个拥抱。“谢谢你,我很高兴我们来看她,我感觉很棒!”

圣诞节前,我问佩特,给海伦买什么礼物好?佩特说:“有香味的,她可以闻得到,或是她喜欢的甜零食。”

于是我去买了一罐草莓香味的乳液,以及一盒各式各样的巧克力。

圣诞节当天,佩特和我戴着红帽白球的圣诞老公公帽子去看海伦,她看到我们俩时,似懂非懂地知道。

佩特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海伦有些羞涩地笑笑摇头,“不知道。”

佩特说:“是圣诞节。”

“喔!”海伦笑得像小女孩。想起来,每天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她躺在那,哪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很无奈。但海伦是令人喜爱心疼的老人家,她从不闹情绪,不为难家人,总是心平气和,这是她善解人意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暖阳熙熙的圣诞节,我们把海伦的病床从房间推出来,推到走廊上的窗边,太阳可以照得到她,给她温暖与朝气。

我把巧克力打开来,分给附近病房的病人、来访的客人或是医院辛苦的工作人员,圣诞节是爱与分享的节日。

远远我就闻到佩特替海伦擦上草莓乳液的香味。海伦显得很开心,鼻子一直吸闻着自己手上与身上的香味。

我跟海伦开玩笑:“海伦,你闻起来好香,小心喔,别人会想来吃你。”

她笑得比草莓更甜美,傻气地说:“我自己会想吃自己。”

这是我做过最简单、获得最大快乐的事。

(选自台湾《中国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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