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故事(三篇)

2003-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8期
关键词:田氏女巫庄子

蒋 勋

萨埵那太子与虎

“有王名曰摩诃罗陀,修行善法,善治国土,无有怨敌。”

《金光明经》中的摩诃罗陀,是一个如此平凡的国王。他治理国家按一般常规,平易近人,不与人结怨,没有仇敌。

这个有德行的国王有三个儿子,据说都十分出众,佛经上说他们长得“端正微妙,形色殊特,威德第一”。

第一太子名叫波那罗。

第二太子叫提婆,第三太子———最小的,叫做萨埵那。

三位太子都在少年时吧,时时在园林中游戏,追逐尾羽灿烂的孔雀,攀爬到白象的背上,用玉石敲击那又长又白的象牙。

三位太子都在少年时,在花开烂漫的树下,也会感伤沉思,仿佛时光与春天使他们恋爱起自身,有了忧愁。

故事发生的那一天是这样的———

波那罗不知道为什么,在游戏中停了下来,他愁苦的脸使额冠上的宝石都黯然了。

他的两位弟弟———提婆和萨埵那,诧异地围拢来。

“哥哥,你怎么了?”提婆问。

“我不知道———”波那罗蹙着额头,仿佛在回忆一件可怕的事:“我刚才头一晕,好像所有园里的花都谢了,全部剩了枯枝,爹爹住的宫殿倒塌了,有狐狸和蛇在里面窜跳做窝———”

“你做梦了。”提婆嘲笑地说。

“不,不是梦。只是一刹那,可是千真万确。巨大的石柱都断裂了,碎成粉一般,无边无际地撒下来,我大叫……”

波那罗竟哭起来了。

提婆并不十分了解哥哥所说的怪事,但是,他被波那罗从来没有过的惊怖恐惧的表情吓坏了。这是平日十分骁勇的哥哥———从小被父亲训练着,可以挽大弓,奔逐于猎场,射杀凶猛虎豹的波那罗太子啊。

波那罗颓弱地坐在花树下,呆呆地拾起一朵犹自艳红的落花,仿佛不相信,捧在手心上,凑近了看:

“它刚才变黑了,枯干了,发着臭味……”

提婆被哥哥的话语和情绪感染了,他想起宫里新聘来的老师所说的有关世界幻灭的情景。

提婆挨着波那罗坐下,把头依靠在哥哥的腿上,眼中淌下泪来。他忽然想到母亲,想到父亲,以及偷偷眷爱的宫里的一个女仆。

“啊,哥哥啊———如果是老师说的幻灭呢?”提婆这样问着。

“可怕啊,只是一刹那,什么都没有了。”波那罗还在他巨大的惊悸中,并不一定是回答提婆的问题。

“如果真的是幻灭,我并不可惜自己的身体。只是,要离开亲爱的人,心里忧愁啊!”

“我于今日,不自惜身。”

“但离所爱,心忧愁耳。”

波那罗的惊惧,提婆的忧愁;波那罗对己身毁灭的恐惧,提婆对离弃亲爱的忧愁,使原本可爱可乐的山林的游戏变得无趣了。

三太子萨埵那不能了解哥哥们的恐怖与忧愁之心,他依然无邪地说:

“不要害怕啊!也不要愁苦烦恼啊!

“你们看,这样寂静无人的山林,多么美好啊,不是人人都应当觉得欢喜吗?”

萨埵那怂恿两个哥哥继续到山林深处去游玩。

波那罗和提婆对恐怖与忧愁也都没有办法,就答应了弟弟的请求,骑上马匹,并辔驰进森林中去了。

萨埵那转过一片榆树林,树叶窸窣作响。

他静静听了一会儿。仿佛听到了寂静中最寂静的一种声音。起初是空无一物,是全然的死寂,可是后来却是风声,叶子的窸窣,虫子们啃食谷粒,蝴蝶飞张翅翼———

啊,真是静极了,那静中,原来泉流水涌,仿佛喜乐的声音,从大海中波腾而起。

萨埵那的坐骑嘶叫了一声。

萨埵那发现自己正在一绝壁悬崖上。

他离两个哥哥已经很远了。

萨埵那回忆一下方才经验到的那静的喜乐,不自禁微笑了。

“啊———”

萨埵那听到哥哥的叫声时,发现两个哥哥也已赶上,并且就在不远的一处绝壁上向下观看。

“什么呢?”萨埵那问道。

“来看啊!有老虎。”提婆向他招手。

萨埵那移近去看,果然悬崖下有一只大虎、七只小虎,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怎么回事呢?”提婆问波那罗。

波那罗皱了一下眉头说:

“这母虎生了七只小虎,没有食物吃,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

那七只刚生的小虎嗷嗷着,还努力试图从母亲的肚腹下吸一点乳汁。但是,那母虎不知多久没有食物,陷在绝境之中,已经皮包骨头,肚腹早薄成两片了。

那些眼睛都还未睁开的小虎,蹭磨着,拥挤着,步履维艰,也都眼看着要空乏饿毙了。

“哥哥,怎么办呢?”萨埵那静静地看着波那罗。

“如果母虎饿极了,找不到食物,就会一一把亲生的七只小虎吃掉。”

波那罗有点厌烦弟弟的发问,但是,还是据实回答了。他在一刹那间,仿佛又看到了天地的倾覆,宫殿倒塌,树上烂漫的花一一枯萎变黑,掉落地上。

“这虎,要吃什么呢?”萨埵那又问一句。

“这虎,要吃新热的肉血。”波那罗说。

萨埵那听到一片窸窣的风声在树叶间走过,仿佛泉涌水流,他又听见了自己内在如此安静喜乐的声音。

“哥哥。”萨埵那说,“我们谁能给老虎吃呢?”

“我们谁能给老虎吃呢?”

波那罗被弟弟的话吓了一跳。

提婆以为萨埵那不该在这么悲哀的事情上还说笑话。但是,他是极聪明的,便假装用冷静的声音告诉萨埵那说:“这只母虎,饿了很久,又刚刚生产,极需补充体力,想要给它食物吃的人,也许只想给它一只手臂,结果,它凶穷饿极,会把给它手臂吃的人整个吃掉啊!谁能为了一只饿虎,舍了自己的性命呢!”

“一切难舍,不过己身。”

波那罗忽然想起老师解经时的一句话,因此感到更大的忧苦恐惧,觉得今天真不是一个好日子啊!便匆匆督促两位弟弟转身回宫去了。

大约是黄昏的时分,萨埵那又转回那悬崖上,他借口找一种药草,便与两个哥哥告别了。

佛经上关于萨埵那在悬崖上决定投身饲虎前的一段记录奇怪极了:

“我今舍身,时已到矣。何以故?”

萨埵那太子想到的只是极平常的理由。

他想到了平常居住的房子,墙上镶了各色玉石,有雕嵌美丽的拱形的窗,有长而沉重的丝幔。他又想到了自己穿的衣服,用最贵重的金银线绣成,是天下最巧的手工,番莲花的图案压着袖边。

他又想到了吃的食物,有用银瓶盛装的糜鹿的乳,有透着麦香的饼,刚刚烘焙,还带着热,一小碟一小碟,盛在山昙花衬垫的盘上。那麦饼据说是驴子拖着巨大的石磨,碾整整十天才得的最细的麦粉制的。

“拖死了一只驴子呢!”谄媚的厨师这样夸张着。

他又想到了自己填满鹅绒的丝褥、悬着圆形金边的纱帐。每天晚上,沐浴之后,宫仆们用香料和着牛乳擦拭他的全身。

他看一看自己的身体,刚刚长成的少年的身体,在最完美的供养里长成如神一般美丽,在国道上行走,便引人赞叹啊!

“这身体,为什么这样被爱护着?”

萨埵那这样想着,这是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处之屋宅,又复供给衣服、饮食、卧具、医药、象马、车乘,随时将养,今无所乏,而不知恩。”

“这是为什么呢?”

他想不通了。这些屋宅、饮食、卧具、医药、象马、车乘,小心翼翼供养起来的身体,究竟为了什么呢?

而这样珍贵供养的身体,“不知恩,反生怨害。”

这样珍贵供养的身体,有一天,要被无常败坏,是波那罗说的幻灭的恐怖,是提婆与爱别离的愁恼。

“是身不坚,无所利益,可恶如贼。”

这是人类历来最深的厌世吧,竟然用“可恶如贼”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身。

我们想到“厌世”,便想到一个吃不尽苦头、对人生绝望的、愁苦者的面容。

但是,萨埵那觉得“是身不坚,可恶如贼”,却全不如此。他一生没有任何缺乏,从没有过挫折不如意的事,而且,他也一点不曾愁苦过。

这也许是印度原始佛教真正的秘密吧,把身体看作是腐臭的痈疽,是病痛,是充满怖畏与苦恼的东西,才有了萨埵那太子一念的舍身吧?

萨埵那太子的“舍身饲虎”对中国人来说是很难理解的。中国人的“舍生”,是为了肯定生命有更高意义的追求,印度的“舍身”却是对生命意义全盘的否定。

世界上有比萨埵那太子更虚无的对待生命的态度吗?我想,是没有了。

“若舍此身,则舍无量痈疽、瘭疾、千年怖畏。”

萨埵那又听到那叶间安静的风声,他喜悦地微笑了,觉悟了此身如贼,而今,竟可以积极对付这贼了。

他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跃下。

一刹那,泉涌水流,空中有窸窣叮当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像在飞翔,好像在空中停了很久!

然后,他撞到了岩石,折断了手臂、双腿,额头也破了一块。断裂的肘骨像锯齿一样撕拉着他的肌肉,他感觉着一种痛,火烧一样。

他勉强睁开眼睛,额头的血使他看不清楚,但是他依稀看到那母虎与七只小虎就在不远的地方。

他闭上眼,等待它们啃食自己。波那罗和提婆都认为这虎饿极了,碰到人,绝无幸免的了。

但是,奇怪,等了许久,并不见虎来。

萨埵那太子又挣扎着爬起来。他断折的手臂已肿胀到像腿一样粗,炙热发烫。

那母虎原来已饿得无法移动,虽然有心要来吃人,奈何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一块肥肉。

萨埵那太子着急了。他的双腿没有一点行走的可能,手臂也不能使力,他试着用滚的,但似乎连腰也因为太重的摔伤,完全无力。

他好像更确切知道“是身不坚”的意思了。

最后,他勉强扯到一根靠自己近旁的枯树枝,利用树枝尖锐的一端,刺开了喉部血管,让血液汩汩流出,他又用树枝疏导了一会儿,使血流向母虎。

那母虎看到血流到面前,便伸舌吮吸。一直到这血重新使它恢复了体力,便站起身来,走去把萨埵那太子吃掉了。

据说,等波那罗和提婆再赶回来时,悬崖绝壁下只剩了一堆干净的白骨了。

佛经里这一段记载恐怕是很难理解的吧。

特别是对充满“人本”思想的中国人,萨埵那太子的舍身饲虎是荒谬而不近人情的吧。

自从唐代以后,萨埵那太子的故事被中国人排斥,逐渐湮没了。

但是在北朝的三百年间,却是很流行于中国的民间。敦煌的壁画里,也常常以此为主题画成巨幅的壁画。

生命里的荒谬,不合情理,是不是曾经使人大彻大悟了呢?

我不知道。

我用小楷练字,抄了《金光明经》这一段“舍身品”。心想,只要对生命还有一点眷恋贪爱,是很难理解萨埵那的故事的吧。

而那古老恒河流域厌世至深的民族,竟留下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传说,使人在富裕安乐中,忽然惴惴不安起来了。

我能够理解的还只是波那罗和提婆,而不是萨埵那,他的喜悦安静,竟是可能的吗?

吹笛者汉斯

不知道城里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多老鼠。

它们东钻西钻,嘬着尖尖细细的嘴,躲在阴暗的角落。刻意去找是找不到的。可是猛一回头,就看见一个黑影,“咻”地一下,窜过街去,溜得无影无踪了。

最早发现“鼠患”的是H太太,新闻界目前提到“鼠患”一词,一定要提到她。

H太太是一个面包店的老板娘,四十多岁,有一点肥胖。在年过四十以后,她忽然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觉得年华老去,姿色全无。而终日与面包为伍,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易怒。

敏感的邻居都发现了,并且有人发誓说,看到H太太独自一个人,躲在一个阴暗的墙角,声色俱厉地斥责一块玉米甜面包,把那面包当成人脸一般打起耳光来了。

发誓的人说:“……玉米面便纷纷从‘人脸上掉落,一地都是。”

H太太的诡异行径从此被四邻左右在私下传扬开来。

四邻称呼这种不可解的异常行为为“更年期”。但是,也有人辩称“更年期”应该是五十岁以后才发生的。

总之,H太太在墙角斥责一块玉米甜面包的事,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城里人们无事时关心谈论的重点。

大部分的城市居民觉得H太太的打面包耳光是比正在喧腾的城市议员打架的事更为有趣的。

“打人算什么呢?打玉米甜面包的耳光呢!”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女裁缝师说。

大家便拿女裁缝师取笑,说H太太如果一巴掌打去,女裁缝师一脸的青春痘便会如甜面包上的玉米,纷纷掉落地上吧。

女裁缝师是一个没有气度的女人,短处被人揭扬,扭头赌气走了,回去狠狠踢了她的缝衣机一脚。

H太太的“更年期”持续了不少时日,而且似乎变本加厉,有益趋严重的倾向,她不止劈掴玉米甜面包,也开始把一条整段的吐司当成人腿来掐捏。

发誓亲眼看见的人还是同一个人。

经他发誓之后,大家到H太太的店里购物,都会仔细检查吐司上有没有被H太太掐过的指甲痕。

因为又要顾忌会被H太太发现,人们便约好了,三三两两提着竹篮进店做购物状。先由一个人假作与H太太亲昵攀谈,说些“天气非常晴朗”之类的闲话。其他几个人便迅速如做侦探般,细细把一条吐司翻来覆去地察看。

因为H太太,城市居民的生活仿佛活泼了很多,充满了团结和睦的气氛。一起商议侦探方式,有组织地进行调查,回来后交换心得报告之类;连女裁缝师也变得随和大方起来,她甚至义务提供了画衣服样子剩下的废纸,用来记录H太太逐日的行为。

“四月七日,阴,劈掴玉米甜面包的面颊。”

“四月十五日,月圆,掐捏法国吐司大腿。”

女裁缝师画衣服样子剩下的废纸都留有完整的人形,有关H太太的“大事记”便一一逐条详细地标明日期被登录在上面。

负责登录的人是一个退休的小学老师。他戴起老花眼镜,用路易王朝时代的文体来记事,觉得有一种满足。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幻想过要做国史馆的档案资料主任的。

这些文件逐一收藏在这退休教员的书房柜子里,上了锁。每次重要的集会,退休教员才谨慎地取出,用布一层包了,再伪装成钓具,装在一只木箱里,携带到女裁缝师家。

这些文件后来竟也装订成厚厚一大册,像一本六法全书;大家开会时逐条比对。观察H太太行径变化的轨迹,一切都以此为依据,这本书也就被正式称为“历史”。

“我们应该以‘历史的记录为准。”

在遇到对H太太行为的解释上发生纷争时,通常退休教员便会一再强调“回到‘历史”。

女裁缝师和教员是强调“历史”最力的两人。这当然是因为记录“历史”的纸张是女裁缝师提供的,而退休教员则花了不少精力把“历史”写成路易王朝时代的文体。

可是城市居民并不如退休教员想像的那样有“历史感”。

他们在“历史”太多之后,已不耐烦去记忆那繁琐的纪录,对于所谓的“路易王朝时代的文体”也开始抱怨了。

特别是后来好像并没有如“劈掴玉米甜面包”及“掐捏法国吐司”这样新鲜有趣的事发生。H太太在墙角对着不同面包及果酱喃喃自语,一次一次重复,虽然退休教员努力在文体上变化词藻,使事件看来耸动如国家大事,但也已难挽回“历史派”的颓势了。

最早对“历史派”不耐烦的是铁匠J。他是一个壮硕的男子,平日打铁练就一身结实的肌肉。在退休教员用文绉绉的路易王朝体写着“历史”时,铁匠J就在一旁喀嘣喀嘣搬弄他粗大的手指。他的指节巨大如核桃,一经挤压便发出喀嘣喀嘣的声音。退休教员不得不停止他精致的书写工作,抬起他花白细小的头,注视着铁匠J气鼓鼓的胸膛。铁匠J是连冬天都裸露胸膛的,胸口一撮倒长的黑毛,像一把猪鬃的刷子。

铁匠J是精力旺盛的典型。他不耐烦退休教员的“历史”,他喜欢“事件”。他看着退休教员喃喃念着他的“历史”时,就忍不住想把那花白细小的脑袋放在铁砧上,像锻炼一块铁一样,“砰”一下,打得扁扁的。

所以,当H太太发现老鼠时凄厉的叫声传过了几条街,铁匠J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

H太太像美女一般晕倒在铁匠J壮实的怀里。摄影家R拍到了这张照片,这成为后来各杂志、报纸、电视争相采用的资料。摄影家R便成了名,得到该年度的新闻报道摄影大奖,在胸前戴了一枚勋章。

H太太和铁匠J都时时上电视,被各报章杂志采访,不断说明当时的情景。

H太太当时其实是在搜寻H先生的口袋。自从对斥责玉米甜面包厌烦之后,H太太便怀疑起H先生对她的忠实来。她觉得年华老去,姿色全无,H先生是很可能移情于其他女人的。这些胡思乱想使她开始寻找一些蛛丝马迹,诸如衬衫领口上的红印、内衣上的一根女人发丝等等。

H先生其实是冤枉的。他是一个老实的面包师,从早到晚,忙着揉面、和面、烘焙面包,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去想其他的事情。

入夜以后,H先生呼呼大睡,H太太便蹑手蹑脚从床上起来,翻看H先生的衣物。因为灯光昏暗,H太太分辨不清H先生做面包时不小心沾在领子上的一小块番茄酱汁。那赭红的印痕,颠来倒去地看,真像一个女人的唇形;而且是嘬着嘴亲上去的。H太太模拟了一下形状,以便确定她的推测。

她有一点发怒,又有一点自伤,在复杂的情绪中感觉着生命的沮丧与绝望时,正无意识地伸手到H先生的裤袋中去检查,不意却摸到一堆软绵绵的东西。她还没有完全领悟过来,那一堆东西已经狠狠在她指尖上咬了一口,吱吱叫着从H先生的裤袋跑出,沿着H太太的手臂,一、二、三、四,一大串老鼠飞奔而去。

“啊———”H太太发出她有生以来最凄厉悠长的一次惊叫,便晕厥过去了。

之后便是她倒在铁匠J的怀中,被强烈的镁光灯闪光刺激惊醒,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她变得很忙碌,常常要接受别人采访,也便开始注意起自己的打扮服饰。用一条紫色的缎带在头顶扎了一朵大花,并且对着自己做了几个不同微笑的表情,以确定她以后在电视上出现的形象。

H太太很巧妙地掩盖了她搜查H先生裤袋的情节。即使在被老鼠惊吓晕厥之后,她依然几乎是本能地回答新闻记者的采访说:“我当时正要把H先生的脏衣裤拿去清洗……”

她并且哽咽地哭泣着,使人觉得这是一个日夜操劳的妇人的无妄之灾。一些妇女的团体甚至因此在她们所属的杂志发表了一篇社论,严厉指责H先生对妻子的虐待。H太太连入夜以后还要为家务劳累,“而H先生呢?H先生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这是社论结尾的一句,有力地打击了新女性主义所唾弃的男子。

“而H先生呢?H先生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这句鲜明有力的警句,变成了流行的口头禅。在H太太及铁匠J成为城市新闻的英雄时,H先生便被描述成一个懒惰、自私、懦弱的丈夫。

“为什么H太太晕厥时是倒在铁匠J的怀中,而不是倒在H先生的怀中呢?”

另一本以中产阶级知性为号召的杂志,在不久之后提出了这样一个新的论点,使H太太发现“鼠患”的事件再次被掀起了高潮。

“为什么H太太晕厥时是倒在铁匠J的怀中,而不是倒在H先生的怀中呢?”

这本杂志以跨页处理摄影家R的这张名作,H太太依然如美女般躺卧在铁匠J壮硕的怀中;同样一张照片加了如上那样一句醒目的警语,看来就似乎别有蹊跷,引起了城市居民新的兴奋和猜测。

H先生是整个事件中最可怜的牺牲者。他自此便苍老了。每天无精打采,随便揉几个面包,丢在炉中。有时也忘了开火,却在一旁失神呆坐着,把自己的手指头从左数到右,又从右数到左,好像少掉了一个似的,可是,数来数去,还是十个。

H先生后来认识了一个叫汉斯的青年,便开始钓鱼了。

汉斯穿了一件小羊皮的外套,袖口有一些线穗,下面是麻布的裤子,窄窄的,一双小皮靴。他不说话,依靠在面包店的门口,看着乱七八糟的一个店和乱七八糟的H先生。

“嗨!”汉斯向H先生招呼。

H先生看了一眼,以为是来买面包的。

“去钓鱼吧!”汉斯说。他拿出一根竹笛,哔哔剥剥吹奏起来,H先生就起身随他走去海边钓鱼去了。

H先生以后每天傍晚就去钓鱼。他还向退休教员借了钓具,可是退休教员糊里糊涂,把伪装成钓具的那一木箱的文件交给了H先生。

H先生打开木箱,看到扉页上写着美丽的花体字,用蘸水笔细细描过,是“历史”两个大字。

纸页有些泛黄,上面留着一些奇怪的人的身体的形状。H先生逐页翻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退休教员要交给他这么一本书,说是钓具。

书页被老鼠咬掉了许多地方,有点残破不全。但是逐条中似乎都有“面包”、“吐司”等等字样,H先生便以为是退休教员的食谱,又重新放回到木箱去,隔日就归还了。

“鼠患”越来越严重。它们甚至不再躲躲藏藏,却公然出没于城市四处。连市长就职典礼的宴会上,它们也成群拥来。在市长冗长的就职演说进行时,一排一排坐在餐桌前的贵宾们便眼睁睁看着老鼠把一桌丰盛的菜肴吃得精光。当市长演说完毕,说到“请各位贵宾欣赏我们丰盛的美食”时,那些饱胀着肚皮的老鼠正相互扶持着一一离开餐桌,在洁白的餐桌台布上留下小小的脚印,像一些美丽感伤的小花。

H太太和铁匠J被他城邀请,在电视上解说“鼠患”被发现的情景。新闻记者依然俏皮地调侃H太太说:“为什么你是晕厥在铁匠J的怀中,而不是在你先生的怀中呢?”

H太太便用镜中练习好的微笑回答。她想,这微笑中有女性的矜持、娇羞,和不可解的神秘。果然,屡试不爽,她这样一微笑,在场观众都爆起哄堂大笑,连电视旁的观众也乐不可支呢。

H先生还是去钓鱼,用汉斯为他用竹枝做的一把钓竿,每天傍晚以后,便坐在一块固定的岩石上,把钓线垂到水中。

汉斯有时和他同去,也坐在另一块石块上,吹奏他的短笛。

但是,“鼠患”逐渐蔓延到海边来了。H先生傍晚时到海边,必须用脚驱赶开缠绕到腿上来的老鼠了。

一日,H先生忧虑地问汉斯:是否还有安静的没有鼠患的海边?汉斯笑着没有回答。

那个夜晚,月光亮冽,像水一样。

H先生坐着睡着了,手中却还握着那枝钓竿。

他看见汉斯从石块上起来,走回城市。汉斯走路像舞蹈一样,金色的发卷在头上纷披,衣袖上的线穗也随风飞扬。他拿出了竹笛,放在口边吹奏。

在一路走向城市的路上,吹笛者汉斯的笛声引来了大街小巷的老鼠。老鼠与老鼠头尾相衔。后面一只咬着前面一只的尾巴,连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比市长就职时的游行仪队还要长。

老鼠们像梦游一样,随着吹笛者汉斯走了。它们在月光下的城市中绕了一圈,又折回到海边;在黎明将来H先生苏醒之前,汉斯带引了成千上万的老鼠在海边消失了。

据说,那晚的月亮像用剪刀剪成的一个圆圆的银片。女裁缝师、退休教员都没有睡。他们躺在床上,从窗口望出去,看到成千上万的老鼠,头尾相衔,像舞蹈一样,随着吹笛者汉斯在城市街道上行走。

“一群梦游的、舞蹈的老鼠。”

退休教员忠实地记录着他的见闻,他的文体越加洗练,竟有点像十二世纪格利格雷教皇用的经文体。

但是,可惜的是他无法记录汉斯的笛声。这当然是“历史”最重要的部分,可是,什么样的笛声呢?他竟完全无法记忆。

他也试着问了女裁缝师、H先生,却都没有结果。H太太和铁匠J当时正在他城做访问,他们甚至不知道“鼠患”已经绝迹的事,当然更无从问起。

退休教员忧郁沮丧,觉得他的“历史”欠缺了最重要的部分。

他便在每个月圆的晚上,推开窗,瞭望着月光下空空的城市,盼望再一次看到吹笛者汉斯和他的老鼠们,而那时,“我必定不能遗漏记录他的笛声啊!”退休教员这样提醒自己。

他便在死去之前,连续看了一百七十八次的月圆,以及月圆时安静寂寞的城市风景。

大劈棺

“霍”的一下,田氏从梦中坐起来,两眼发直,额上冒着冷汗。

她的眼睛是细长的单凤眼。眼泡鼓鼓的,长而微微上挑的眼角,斜向两鬓。从眉心往下,小巧的鼻子,在鼻准的地方往内一收,汇成人中到唇角丰盈的弧度。

然而,今天这唇角露着凄怖的表情。

田氏愣坐了一会儿,回想了一下梦中的景象。

满月,瀑布一样的月华流泻在大地上。

这是一个荒凉的村落,原来繁荣富裕过,可是一次地震,毁坏了所有的房舍。

冷静的月光照着颓圮的城垣。

乌鸦栖止在枯树枝上。

田氏头上抹了一把锅灰,口中咬着一撮头发,右手高高举起亮晃晃的一把大钢刀,穿过荒凉如死的村落,径奔丈夫的坟地而去。

奇怪,掩埋过的坟地不知为什么被刨开了,一具看来犹新的棺木坦然赤裸裸暴露着。

田氏咬一咬牙,心一横,一刀劈下去———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田氏一身给冷汗湿透了,手中还拿着沉甸甸的一把钢刀。

田氏的丈夫是一个痴5哪凶樱他姓庄,因为憨傻,到了四十岁,犹天真如孩子,被人愚弄,当开心的对象。

人们笑称他为“庄小子”。所到之处,多有孩子跟随嬉闹,叫着“庄小子”、“庄小子”,叫久了,便自然简化为“庄子”了(这个“庄子”与梦见蝴蝶那一个庄子不是同一个人)。

庄子经营木材,从附近丘陵地砍伐栎树,取去树皮,截去小枝,锯成七尺长一段,用刨子刨光,供人买去做屋子、门窗、桌椅等等。

天气好的时候,常常看见庄子坐在有阳光处,两脚踏着一根树干,用刨子细细刨着树干表面。刨子过处,便卷起一片薄薄的木皮,像花一样卷起来,透着阳光,可以看见一圈一圈树皮细致的纹理。

庄子喜好唱歌。一些流行的俚俗歌谣常常在口中哼唱。并不成腔调,有时反反复复也就只是一句。

田氏挽起头发,提了桶去取水。从堤岸上一步一步走到河边。踏在一块石头上,弯下腰,“碰”的一声,把桶打横,哗啦哗啦汲满一桶水。等汲满了,再使力,将桶拉起来。各在扁担两端挂一桶,挑在肩上,喀吱喀吱摇摇晃晃走回家来。

村里的人大多忙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着田事。一年到头除草做田,引渠水灌溉,插秧收谷,除虫下肥,总有忙不完的事。

田氏是一个好脾气的女人,对于村民喜欢拿庄子开玩笑,也并不以为忤。

庄子不善于家事,除了刨木伐木,家里洗衣服做饭一概由田氏料理,田氏也不以为繁琐。庄子笨拙,有时帮忙摆一下碗筷,把碗打碎了,田氏也只是笑着在他头上敲一下,骂一声“傻小子”,拿扫帚畚箕,把碎片收拾了,另拿碗给庄子盛了饭。

庄子唱不成曲调的歌,坐在阳光下刨木头。田氏挑一担水从河边回来,站在小坡上,把桶放下,歇息一会儿,举起袖子,擦一擦额上的汗。看见自己的小屋,看见摇晃着脑袋唱歌的丈夫,看见走来走去无事的鸡和鸭,一切都很好。田氏细看一看这圆头圆脑一天到晚笑着的丈夫,也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但是,这都是大地震以前的事。

大地震的来临是大家都没有预料到的。

村里原来供有一女巫,胖胖的身体,坐在庙坛上,脸上涂了红蓝各种颜色。在村民们忙于各种农事或手工时,这女巫则在神坛上用蓍草排列各种图样。她知道村中每一个居民的生辰八字,用八根蓍草做各种排列以预知每人的吉凶祸福。

女巫日常的工作就在于把所得的吉凶告知村民。得到吉相的人,必须准备丰富的食物以酬神,女巫代表神明,把食物一一吃完。得到凶告的,必须供奉银钱,按凶事程度缴纳不同数目的香油钱,以求逢凶化吉。久而久之,这座神坛就成了村子里最华丽富有的一处所在。

通常遇到村子中共同的大事,蓍草排列法就不发生作用。必须由村中有地位或年长的数人,组成进香团,在神坛前求告女巫。女巫按事例大小指定应供奉银钱粮谷若干。双方议订完毕,女巫才从她豢养的水池中取出一只乌龟,对乌龟喃喃念着咒语。乌龟有时把头伸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正巧面对面看见一张胖胖的女巫的脸,对着它张嘴吐舌,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乌龟吓了一跳,便赶紧又缩回壳中去了。

女巫念完咒语之后,把这只已经吓坏了的乌龟放到一只铁锅里,下面加上大火。女巫绕锅祈祷,火光熊熊。乌龟被烤炙,头与四肢都伸出壳外,四处攀爬求生,不久也就头脸焦黑地死去了。

乌龟死后,女巫将它从铁锅中取出。将龟肉用铁钩之类的工具剔除干净,剩下龟壳,在上面用刀刻了卜问的事,记上年月日,钻了孔,再拿到火上烤。钻孔的龟壳上便出现了裂纹,女巫依裂纹形成的方向图样,向大家布告神明对这件事降下的吉凶。

这种龟卜的方法因为太复杂,所以通常不用在个人小事上,只有遇到天灾、战争等等有关全村生活的大事才用这种龟卜法。

这次大地震,是历年来最大的一次天灾,但是,女巫却并没有预测到。

倒是痴5淖子,在大地震前几天,忽然特别地不快乐起来。

田氏看庄子没有了笑容,忧虑地呆坐着,以为他生了病。田氏试了他的体温、呼吸、脉息,一切都如常,并不像生病的样子。田氏便趴在庄子胸口,听了一会儿心跳,心跳也如常,是一颗饱满如四月蛙叫的心脏。

田氏找不到庄子失去笑容的原因,但是她又本能觉得有灾难的征兆,到了没有办法时,只好跑去神坛,求告于女巫。女巫排完蓍草后,说神明的确降灾庄子,因为田氏大白天把头亲昵地俯贴在庄子胸口,做出猥亵的动作,使神明发怒了。

“不对啊!是他不舒服在前,我才趴在他胸口听心跳啊,而且……”

田氏还没有分辩完毕,女巫便气得哇哇大叫,把一根一根蓍草折断,抖动着一脸胖胖的肉,向田氏念起咒语来了。

田氏看见水池中的乌龟也都缩起了头,不敢动弹。知道争辩下去也无结果,便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走回家去。

没有几天,大地震就发生了。

一片墨黑,黎明还远,大地忽然摇动了起来。

庄子从睡梦中惊醒。他看见几道烁亮的闪光划空而过,在一弹指间的闪光中,他看见山岳倾倒了,河里的水像一匹布一样飞扬起来,大地裂开了巨口,吞噬了几间房舍。

四周有男女哭叫的声音。田氏紧紧抱住庄子,吓得说不出话。

当剧烈的摇动暂时停止时,邻近男女哭叫的声音更大了。有人似乎努力推开倾倒的门窗,从堵塞的瓦砾中逃出来。

哭泣的声音、受伤者哀嚎呻吟的声音、呼叫亲人名字的声音……庄子坐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默默流下了眼泪。

“我们逃吧!”

田氏在黑暗中跌跌绊绊,一地都是散乱的锅碗家具。她好不容易摸到门边。幸好,门还未曾堵死。田氏打开门,探头看了一下,虽然依旧墨黑一片,借着一点天光,还可以看清一点山和房宇的轮廓。

“快啊!我们出去吧!”

田氏再回头呼叫庄子时,地震再度来了。这次更加猛烈,好像刚才只是预告,这次是彻底要毁灭了这村镇。

横向的摇动间杂着上下的颠覆,大地被挤压扭曲,发出如骨折般喀喀的声音,墙壁迅速倾倒了,屋顶重压下来,发出轰然的巨响。

许多处因为剧烈摩擦发生了大火,火光熊熊,照着一片凄怖的景色。

地震持续了一段时间,从猛烈到缓和,仿佛要确定所有该坍塌的都坍塌了,才从缓和的摇晃中慢慢静止了下来。

地震静止以后的安静特别地静。像死过以后的苏醒,像天地刚刚重新被创造过,一片烟雾在慢慢流荡。等烟雾消散了,透露出光,透露出山和水,透露出大地,大地上的瓦砾和废墟。

然后黎明终于来了。

最早的声音是鸡啼。那雄赳赳的大公鸡,飞到已成瓦砾堆的顶端,向东方看了一会儿,看到山后透出了亮光,便拍了一拍翅膀,伸长了脖子,喔喔啼叫了起来。

那声音清亮激越,是噩梦后新生的歌唱,此起彼落,四处的鸡啼纷纷响应,大阳升起来了,在一片鸡啼声中视若无睹地君临着这灾难后的大地。

田氏也慢慢醒了过来,她被横倒的梁木打中,晕了过去,但是,也所幸这梁木,架住了继续坍塌下来的屋顶,使她逃过了死亡。

她从瓦砾中爬起来,一身瓦片土屑,匆匆四处翻看一遍,寻找她的丈夫。

庄子却不幸死了,身上并没有一点伤,脸上看来比平日还安静,像睡着了一样。

田氏起初以为他是吓晕了,抚着他的手叫了几声,不见有反应,她才趴在庄子胸口上听了一会儿,那跳动如蛙鸣的心脏停止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又试了鼻息、腕脉,一切都停止了,田氏才着了慌,抚尸大恸起来。

田氏的嚎啕哭泣持续了几天,日夜来临她浑然不觉,也不渴不饿,坐在瓦砾堆中,披头散发,一遍一遍抚拍庄子的身体,每一处都重新看过了,又把一生的恩爱小事重新细想一遍,哭了又哭,最后无力了,哭泣变成了衰弱的嘤嘤之声。

其时四野都是哭泣亲人的嘤嘤之声;哭泣丈夫、妻子,哭泣父亲、母亲,哭泣兄弟姐妹,哭泣子女亲友,大地震过后的土地上,瓦砾中一片哭泣之声。

哭泣过后,田氏走到邻近几家人家中,彼此安慰了一番,开始收拾整顿残局;立起倾倒的栋梁,扶正门窗,灶里燃起了柴火,米缸中掏出米,到河边汲水,准备做饭了。

地震的原因,在灾情稍稍平复后开始在村民口中猜测议论起来。

倾向于理性的一派,相信科学的分析,开始研究地质与土壤、山脉与河流的关系。察看了几处没有坍塌的屋宇,记录了建筑抗震的原因,撰写了一份厚厚的报告书。这一派的领袖人物是楚国流寓此地的一个王孙,平时大家就叫他楚王孙。

另外一派着重于社会福利工作,他们组织了互助会,了解每一户受灾的情况,对灾后食物的分配、尸体的处理、伤患的照顾做了详细的安排。田氏在心情平复之后便成了这一互助会重要的领导人物。

但是,在女巫的神坛附近,地震的原因有着不同的说法。

女巫认为地震的原因明显来自于神明的发怒。她叙说了一些村民不敬神,怠忽供奉的实例,并且扬言如果村民不改变对神明的态度,灾难还会再度来临。她宣告神明已明示将以一种不可抗拒的疫病惩罚村民,使村民相互传染,直到全村毁灭为止。

新的恐惧重新笼罩着村落。

许多人原来属于楚王孙的调查小组的,因为被女巫恫吓,便丢下了测量的工作,跑到女巫神坛前祈祷。也有原来与田氏一起到各地煮粥赈灾的,也受到女巫恐吓,便把家中仅余的米供奉给女巫了。

神坛被重新修建了起来,在一片瓦砾的村落中,不成比例地高耸着。女巫便高高坐在神坛上,她的恫吓显然比楚王孙和田氏更具实际的威力,逐渐拥有了大部分村民的信仰。

女巫除了脸上涂抹各种鲜艳色彩之外,还新制了饰有羽毛和虎牙的帽子与衣服,都用最好的丝绣成,光是一件上衣就必须用到一千八百零七颗蚕茧。

女巫自知取得了胜利,村民都震慑在她所散布的灾难恐惧中,便开始施用手段,把民众对灾难的情绪导之于她所憎恨的人身上。

那些测量建筑结构、做抗震纪录的人,显然对她的神明发怒论大有威胁,她便传神谕,加他们以侮慢神明的罪,有些被绑在神坛四周活活烧死了,他们的领袖楚王孙也连夜逃回楚国去了。

女巫第二个要除去的敌人自然是田氏了,这不仅因为田氏成为社会福利派的领袖,在粮食分配上与女巫有了实际的冲突,更重要的,大地震前田氏对女巫的争辩,惹恼了女巫,这个仇她当然迟早是要报的。

田氏是一个简单的妇人,并没有想那么多,所以当女巫传下神谕,指明田氏即神明降灾的主因时,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被女巫煽动的群众立刻逮捕了田氏,将她捆绑起来,送到神坛前。

女巫当众作法,扶乩显灵,画出神符。女巫一一宣告,指出田氏某年某月某时,与庄子在白日猥亵,触怒神明,招致大灾等等。

田氏被绑得连呼吸也透不过来,看着眼前一批疯狂的群众愤怒地向她叫嚣,也有人向她脸上吐痰丢石子。

有关田氏道德的问题被讨论了好几天,由女巫召集的一个审查委员会,包括村中的长者、知识分子,共同详细勘察,最后定罪,将田氏处以活活封闭棺中的酷刑。

从定刑到执刑,时间非常短,女巫早已准备好一具牢固的棺木,将田氏硬塞进去,盖上棺盖,便砰砰砰砰,把棺盖用五六寸长的大钢钉在四周钉死了。

田氏在被封死的棺木中窒息加上恐惧,昏迷中做了一梦,竟然是自己额上抹了锅灰,口中咬一撮头发,手上高举亮晃晃一把大钢刀,径奔荒原墓场而去,她一刀劈下,庄子“霍”的一下从棺木中坐起,哈哈大笑,携了田氏的手一同升天而去了。

事实上,大劈棺结尾这一梦也只是臆测而已,因为女巫后来传谕不准任何人谈论有关田氏、庄子或楚王孙的故事,这项禁令延续了很久,大家慑于女巫的威力,有关大劈棺的真正情由也便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了。

(选自《新传说》/ 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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