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作
我离婚了,失魂落魄,忧愁像巨浪狂潮,日夜汹涌。
我接到许多人的慰问。女人把我和外遇想到一起,男人则对我小声说恭喜。更多人则热心地替我搭起舞台,要我上去为大家唱首希望的歌,或者,跳支快乐的舞。还有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孩,写信来说:“我爱你!”
我……
我变成一个说不出话来的人,在巨大的沉痛面前,只能发出长长叹息。
我花了很多时间懊恼,但失去的并没被唤回,更多的伤心却反而自己跑来。我陪着失意的游魂,并肩齐步在马路上来回踱步;不停地走,没有休息。我知道这是忧郁症的前兆,但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于是,我只好去爬山;用一个高高的目标来治疗自己不断陷落的心情。
这座山的入口,就在离家百尺不到的巷底。我已在此住了二十年,却只到过几次山顶。失婚才几个月,上山的每一条阡陌小径,我全都熟悉。每到假日,停不下来的孤独就会自动找上我,将一座又一座的山头,一遍又一遍地翻越过去。但不论我怎么翻越,心里的疮疤还是牢牢地留在原处,哪里都没去。
挂在窗外的黯淡夜空,变成我眼神最大的专注;视线若侥幸能从那里逃脱,随后也会在空白的墙上被沉重叹息钉死。体重掉了十分之一,表情被忧郁彻底抹平。失去所爱,让我没了安息。不论何时,我都被孤寂感紧紧掐住。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自己被割裂的身体。在焦虑里,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只好心慌意乱地抓取回忆。然而,那些曾经让我快乐的景象,却已无情地改去容貌,都变成心里最深的忧郁。眼泪伴着伤心不停流下,十年的干眼毛病倒自动痊愈了。
我越来越害怕走进卧室,畏惧再踏进那个双人房。打开衣橱,太过空荡的里面,足够装进几十个感伤包袱。我不再睡大床,以避免在十分吓人的空旷里彻夜翻滚。室内空间多了一倍,包围我的冷清也多了一倍。曾经灿烂的生命,突然和没人理的院子一样,短暂的绵绵阴雨,就让它成了荒野。
无物比爱更憔悴。
我想逃亡,但出口就是入口,出去等于进来。我卡在不停绕着圈圈的旋转门里,头晕目眩。我好不容易勉强从缝里脱身,一回头就发现,门已经变成一面不断后退的墙,渐行渐远……
看来,离开阴郁是不可能了。
我跌坐在地,几乎就要绝望。但一个比火柴头还小的光点,却在脑海里突然出现。求生的念头,让我急急伸手一把抓住这个微小生机。
我决定要在这个逃不出去的空间里,替自己打造一个安身立命的居所。
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独居的国度里,我是惟一的国王,也是仅有的臣民。因此,惟有我能对自己发号施令,也惟有我该对自己服从命令。那不只是我所享有的生命权利,更是我该尽的生命义务。
于是,我开始自己对自己下令,并开始让自己服从自己。就这样,我把意志找回来;并渐渐恢复有感、有觉的日常生活。
我幻想,自己是个体积渺小,质量巨大的黑洞。在无光照明的艰困中,勇敢、坚毅地吞进生命四周难以逃脱的忧伤,并用不可见的精神重力,把它们压得粉碎。
我仍在伤心,但已不再憔悴。
在写作的孤独里
我感觉生活缺少丰富的语言;至少,在我四周缺少一种“沉默的语言”。太短的生命,被过多地掷入与喜悦无关的争议里。究竟,什么才在那里?
单调的语言,是一切“过度单调”的根源。
嘈杂不能给我什么;沉默,才是我最大的感动力量。那些对我不发一语的星空、云海、花朵、小巷、老树、古庙、旧照片、一场睡梦,这些最孤独,那从不向我狂鸣嘶吼的东西,难道不是心灵获得宁静和安慰的最大处所?
“无言”,藏有丰富。
在含情脉脉里,情人得到甜蜜。坐在一把舒服的转椅上,把幻想交给阅读而不是交给政客,我才得到一夜和平。站在山顶,让视线随金黄光线洒落大地,世界就能被冥想者拥有。一束花被随意地丢进花瓶,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美,却一下子在空荡的房间里跃起。把慵懒摊在公园木椅上,情绪原本被午后弄得昏昏欲睡,却突然被远处一个朝自己奔跑过来的稚童用微笑惊醒。再不然,一场失恋也能让灵魂汹涌起伏。
沉默让纷扰窒息,然后,感动才活了起来。
当我发出声音,想用语言来征服世界的时候,我却感到自己已经先被它征服。对别人说话,形同一个把自己身上各种可能性牢牢困住的无形牢笼。在开口说话之前,我明明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可能。但当我大言不惭地把话说出之后,就只能把自己变成话中的那个模样,否则,我就变成别人口中所谓的骗子。
但难道,我真的不吝惜而浪费身上那些难得的自由?
于是,我喜欢孤独。在无可选择的生命里,我选择拥抱孤独。
我的孤独,不需远离人群到深山独居。这种必须把人绑在某个特定之处才有的孤独,是种过于沉重的安逸;它又仿佛是只允许人服从某种单一自由的专制地狱。
我所偏爱的孤独,被沉入巨大的精神深海里;只要摇动笔杆,或者轻敲键盘,用文字替浮动的心情抛下一个随意的锚,我就能泊于其上任意逍遥。
在写作的孤独里,我与群山拥抱,随海浪翻滚;在松树顶聆听风声、鸟啭,在溪水边拨弄落叶、树影。又或者,让灵魂徘徊于乞讨者用额头急急敲击的硬地,以至颜面与繁华世界必须远远相隔的深切悲痛里。
在写作的孤独里,不尽的叹息,被化成讽刺无常生命的飓风,向我依附其中的骄傲城市狂暴吹去。在一阵不曾卷起什么的破坏过后,无物改变。但我却能为自己的庸俗感官,注入一股干净的清新空气。
在写作的孤独里,记忆像巨浪翻搅我太过平凡的人生悲喜。滚动的泪珠,替我将啮合过去与未知的齿轮快速润滑。接着,轮到褪尽容光的昔日骄傲上场。像枯燥、毫无新意可言的从前那样,我又再度过份天真,以为它们必在未来替我把虚构的幸福重新上演一遍。然后,再一遍……
在写作的孤独里,期待下一段文字在峰回路转中引出新生或离奇,使我有勇气往平凡无奇的未来继续前进。那,宛如普罗米修斯对潘朵拉悲惨命运的希望祝福。
写作,是神给苦难者的礼物。
写作的孤独是如此巨大,以至我不只能为它放进没人能环抱的宇宙;甚至,也能承担那不断想从此时逃到彼时去的心灵。
在写作的孤独里,静若鼻息的喧嚣让我与世界合一。
在写作的孤独里,我哪儿都不必去,却哪儿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