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琳
当暗夜来临的时候,晚风携带着树叶的清香,空气有滤过红尘的透爽。这时候我常常让自己与一本渴望的好书独处,倾听那来自灵魂亦若地心深处的吟唱。这样的夜晚,有幻觉的凄迷,有虚设的痴想,黑暗中,能让人砰然心动,也能让人长歌当哭。一行行朴素行走的文字,构成一个博大无底的世界,陷我于微醺的醉中,感觉中的心跳在寒夜中微微地颤抖。
第一次收到北岛的散文集《午夜之门》,那冷凄的封面竟让我不忍在欢快的阳光下翻读。再看到他的另一本《蓝房子》,九歌为他设计的封面干脆就是幽蓝到寒的夜色,欣慰的是还有一片水色的月光洒在壁垒般的高墙城堡上,冷峻的沉重里含了一缕抒情的温暖。这让我蓦然想起北岛的一句诗:“是的,我习惯了,你敲击的火石灼烫着,我习惯了黑暗。”
至今没有见过北岛,电话那端的北岛温和得就像一位敦厚的兄长。我知道,曾为中国诗坛风云人物的他,如今已磨砺了自己放逐的心。虽说依旧有暗流涌动,但岁月与时光的考验已使他修炼到平静如水。记得《书城》有一篇访问记,描绘着平和内敛的北岛如何孤独地拷问自己的灵魂。我的想像中,北岛应该是熄灭了烟蒂,凝视着夜里的烛光,念着普希金的那句名诗:“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他俨然一个现代的行吟诗人,悄然地游走在世界的角落,然后他说:“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
开始读北岛的诗是在二十多年前。一九七八年的中国大地,乍暖还寒,春雷惊蛰。与共和国同龄的北岛以及他的诗友创办了《今天》诗刊,掀起诗坛一江春水。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或吟诵着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或向往着舒婷写的《致橡树》。八十年代的中国,是一个解冻冰雪的季节,每一个来自心灵解放的声音都会骤然激起思潮的狂澜。人们从禁锢的“铁屋子”里走出,渴望呐喊,欢呼反叛。北岛,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一举登上了中国当代的诗坛。
那个年月的我,正在大学里教当代文学。其中有一个篇章就是讲新时期北岛的“朦胧诗”。诗,成为年轻人的至爱,北岛的诗,更像“匕首投枪”,直接撞击着读者的心,给你一个惊叹的世界,撩拨起你心底深处蕴积已久的亢奋情绪。于是,在北岛早期的诗里,我们读到他喷吐出的郁怒的火焰。面对历史的废墟,北岛哀叹受难的土地,歌唱自由的风,他渴望用自己觉醒的真诚,构筑起一个正义和人性的情感世界。他以自己独特的思辨,向世界宣告:“春天是没有国籍的,白云是世界的公民。”他说:“黑暗,遮去了肮脏和罪恶,也遮住了纯洁的眼睛。”他问苍茫大地:“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他有一首内容比标题还短的诗,题目是“生活”,诗句是一个“网”字。年轻的北岛,生命的源头不断涌出狂潮激情,他是如此无畏:“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他是如此自信:“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他在怀疑“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忘记歌颂那橘子红了的“爱情”,让那一滴“擦不干的泪痕”,像露珠般点缀在苦难深重的离离草原上。
然而,历史的岁月不会因为负载着诗人的苦难而减缓它急躁的脚步。曾几何时,那些吟诵着北岛“我不相信”的年轻一代,早已在轻装前进的遗忘中成了追逐新时代的淘金者。人们发现,咀嚼历史只能让生命沉重,苦问的思考却将青春变老。于是,中国的年轻人不再沉迷于文学的呐喊,不再为诗而激动,人们渴望的是物质的梦幻,是身心自恋的补偿。就在这大浪淘沙的时代巨变里,不再年轻的北岛将自己曾经热血奔流的心冷却,把自己苦涩的目光散射在国土之外。
八十年代后期,北岛的诗就开始风靡海外。他像一个“诗”的候鸟,游走在国际诗坛。他的诗集《午夜歌手》、《旧雪》、《零度以上的风景》、《开锁》、《在天涯》等已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并荣获瑞典笔会文学奖,同时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呼声很高的候选人。再后来,他获得美国西部笔会的自由写作奖,以及古根汉姆奖学金,成为美国艺术文学院终生荣誉院士。这时的北岛,已把自己放逐到了“地球村”,他获得了一个全新自由的世界,却失去了自己魂牵梦绕的故园。从此,他那孤独的、忧乐交织的“乡愁”,被阻隔在了太平洋异域的涛声海岸。
我对北岛说,中国的文学史记住你的是诗,但对于你个人的生命,散文才是血肉之躯的天籁之歌。诗就像特定的季节里栽种的花朵,然而散文却是你悠然行走的宽阔草原。在北岛的散文里,他反省“诗歌是一种苦难的艺术”,这“苦难”之所以被人们吟唱,是因为“苦难”里散发出美丽迷茫的忧伤,闪烁着与绝望抗战的光亮。不过,从“苦闷”的激烈中走向冷静的北岛,也开始批判自己:“从前的诗带有语言上的暴力倾向。”他的心在努力寻求与这世界平和的交点,最鲜明的体现正是他执笔为文。
从“诗”到“文”,从跳跃的激流到深山空谷的细涓流淌,正是一个人生命前进的轨迹。北岛说:“写散文是我在诗歌与小说之间的一种妥协。”其实也就是他在“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的一种妥协。
读北岛的散文,充溢着一股男人特有的阳刚之气。文字随意而简约,行文质感诗意却毫不抒情。尽管北岛宣称散文的笔法能让自己放松,但读他的散文,读者却无法轻松,甚至不能快读,有时不得不停下来,作凝神呼吸。散文的魅力,首先在文字,北岛的文字因为有诗的历练,所以常常有生动的意象,苦涩而悠远。他的行文风格中最迷人的就是那种苦笑含泪的诙谐和幽默,蓦然让你哑然惊喜,却立刻悲从心来。
北岛在文中称自己是一个“迷途的生者”,他总是以一个漂泊者的悲怆放眼看这混沌喧嚣的世界,从而流露出自己心底的那份执傲孤独的悲苦。《午夜之门》写的是他游走在寰球角落的经历,他没有面对新世界的喜悦,也不渴望生命移植的欣然,因为这个世界,对他来讲就只是“迷途”,如同灰色的海水载着一叶无望寻梦的小舟。不过,北岛依然相信,流浪也是生命的一种形式,无望并不是绝望,流浪的人也能倾听午夜的歌声。于是,他用自己的文字,“流浪者写流浪者,流浪者找流浪者,流浪者认流浪者”。
在《午夜之门》中,北岛写“万花筒般的纽约人”,电影学院的好学生如今却“眼神阴郁地融进了流浪汉的三教九流”,科索沃前线下来的塞尔维亚司机开着出租车在纽约街道上“躲来闪去感觉是深入敌后避开战火”,还有那每周“自己花钱看心理医生的心理医生”,曾经“跳楼钻粪坑的行为艺术家”,以及“信天主教又渴望革命的见习诗人”,算八卦最后算成军事专家的“英雄”等等,奇特的芸芸众生构成纽约独有的斑斓世界。荒诞却合理,鬼魅但充满着“人”的气息。
北岛喜欢写城市。在巴黎,他苦寻着艾伦堡《人.岁月.生活》的痕迹,体味着波特莱尔“我爱你,万恶之都”的咒语,感受着中国文人圈里的旧式温情,遥看着巴黎的街头“旅游正成为一场人类灾难”。北岛自语:“旅游文化”,如同戏法,把假的变成真的,历史变成现实,游客变成居民,白昼变成黑夜。阴柔的巴黎显然没有让北岛快乐,但给他无边的遐想,他甚至想起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描述的那种恒久的气味,那一刻,他想起北京,冬储大白菜的霉烂味,煤球炉子的浓烟味,榆树开花时的清香味,胡同里厕所的尿骚味和烤羊肉串的辛辣味……他在《巴黎故事》里最后写道:“鸽子有鸽子的视野,它们总是俯视巴黎的屋顶;狗有狗的视野,它们看得最多的是铺路石和行走中的脚;蚊子有蚊子的视野,它们破窗而入,深入人类生活的内部,直到尝到血的滋味。”
这些年,北岛游走在世界的诗坛,他甚至用诗人的声音穿过了以巴边境上炮火中的午夜之门。他几乎走遍世界上所有著名的城市,巴黎、伦敦、维也纳、布拉格,甚至南非的德班,还有台北。对于国家,北岛从不倾注热情,对于城市,他也没有特别的热爱,他的心已没有“家”,只是一个漂泊的过客。只有当他写生命旅途中相遇的人物时,冷眼中才饱含温情。他笔下的人,多为诗坛巨匠,却被他写得个个性情奇绝。如《午夜之门》中的《鲍尔·博鲁姆》、《依萨卡庄园的主人》、《马丁王国》。《蓝房子》中他写《艾伦·金斯堡》:“他就像个过河的卒子,单枪匹马地和严阵以待的王作战,这残局持续了五十年,而对峙本身就是胜利”。还有诗人“盖瑞·施耐德”、“克雷顿”、“纽约骑士”艾略特、墨西哥诗人帕斯等。他笔下的艾略特,“像个旧时代的骑士,怀旧、多疑、忠诚,表面玩世不恭,内心带有完成某种使命的隐秘冲动”;帕斯则是威震诗坛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北岛说他是现代主义文学的最后一个大师,他在与人争论时,“像头老狮子昂起头”,与诗友同行时,却温厚得“像个退休的将军”。
北岛有时也写普通人的众生百态,精彩如《芥末》。那个“十五岁以前没穿过线裤”的破落大款,为省钱雪天拒绝装防滑链,结果被警车追上连车带人吊起。北岛写他:“芥末来美国还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前有警车开道,后有司机护驾,真有点儿国家元首的架势”。还有,他写怪才彭刚擅长讲故事,有一次讲美国电影《第六棵白杨树》,“他讲了一个半钟头,连比划带口技,加上即兴配乐,听得我热泪盈眶。其实他并没看过,也是听来的。据说前边那位更绝,讲了两个半钟头,比电影还长二十分钟。我来美国到处找这片子,竟没人知道,它说不定只是汉语口头文学的一部分。”其中蕴含的绝妙诙谐简直让人笑倒。
北岛状写美国,如《乌鸦》:“在美国,人们一般不看天空。上班埋头苦干,开车跑步逛商店,视线都是水平方向。”“乌鸦叫声特别。开车的听不见,跑步的戴着耳机,拒绝接收自然频道。于是乌鸦拉屎,用墨绿灰白的排泄物轮番轰炸,人们终于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北岛如此感受新文化的撞击:“中国人在西方,最要命的是孤独,那深刻的孤独。人家自打生下来就懂,咱中国人得学。”他尤其从美国孩子身上,反省自己的一代,从小偏执在“伟大的志向”当中,失去了“人”本应有的快乐。
我喜欢读他的《夏天》:“醒来,远处公路上的汽车像划不着的火柴,在夜的边缘不断擦过。鸟嘀咕,若有若无,破晓时变得响亮。白天,大概由于空旷,声音含混而盲目,如同阳光的浊流。邻居的风铃,时而响起。今年夏天,我独自留在家中,重新体验前些年漂泊的孤独。一个学习孤独的人先得有双敏锐的耳朵。”他不仅训练着自己的耳朵,还厚爱着自己一双诗人的眼睛:“天空是一本书,让人百读不厌。我喜欢坐在后院,看暮色降临时天空的变化。我想起那年夏天在斯德哥尔摩,傍晚,天空吸收着水分,越来越蓝,蓝得醉人,那是画家调不出来的颜色。”文字凄美,如诗如歌。
诗人归根到底还是诗人,尽管北岛努力让自己从“诗坛”的祭祀中走下来,学会一个普通人的哀乐,他写自己从游泳池里打捞树叶的绝望悲伤,冬天里对酒的嗜爱,对“赌场”的忘我痴迷,他描绘自己是一个标准的慈父,最深远的梦竟是英格兰歪斜的石头房子和开阔的田野,他只求做麦田的守望者,把女儿带大……然而,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他最渴望的还是寻求“心灵的秘密读者”。
我们的世界不能没有诗人,诗人倾听的是灵魂深处与众不同的声音。北岛自嘲:“写诗这行,要不命苦,要不心苦。”尤其是现在的他,不再执著地寻找那永恒的“家园”,而是甘于作“永远的漂泊”。他豁然地明白:“一个人往往要远离传统,才能获得某种批判的能力。”他说:“中国不缺苦难,缺的是关于苦难的艺术。”我们的历史固然容易忘记苦难,但文学却能让苦难孕育的诗永恒。这,正是北岛的写作于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意义所在。
遥望未来,北岛说:“生活和写作都是不可预测的。”这恰好表达一种希望,一种生命里永不泯灭的希望。
2003年3月31日于休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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