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腰蚂蚁

木　马

谁能相信，一罐减肥可乐就是马丁为自己准备的晚饭？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了那麻舌头的棕色液体，仍然觉得腹内空虚。犹豫了一阵，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小棵生菜，撒上些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是他对自己的特别优待，每天最多只能这样吃一次。五英尺八英寸的身高，二百八十磅的体重使得他再也不敢吃心爱的猪排、腊肠和火腿蛋，只能像兔子一样吃青菜，还不敢多吃。劳拉跟丈夫一样为体重心烦，她虽然轻一些，只有二百磅，但与五英尺五英寸的身高相比也实在是太重了。劳拉回娘家了，要第二天才能回来。他们没有孩子。马丁独自吃完生菜，把衣裳脱得只剩短裤，走到后院里，发动了割草机。

“割草降低胆固醇！”马丁高呼着向草冲击。得克萨斯州夏日的傍晚，阳光仍然烧灼。大量的汗从脸上、脖子上流下来，在多毛的胸脯和后背上形成了小河。马丁相信必须淌大汗才能减肥，虽然至今收效甚微，但仍天天身体力行。忽然，割草机撞上了什么东西，马达的轰鸣顿时停止。这是什么？马丁走到前面去看。

“这儿什么时候出来一个大蚂蚁窝？”马丁很奇怪。这个蚂蚁窝高高地突出地面。像一个大蛋糕摆在地上。蚂蚁们受了惊动，像一条活的河流从窝里奋力流出，霎时爬满了割草机。马丁不禁往后跳了一步。定睛一看，他发现这批蚂蚁体形大，爬得快，尤其特别的是在棕色的身体上有一条黑色的腰带。这黑腰带不仅包括那条细腰，而且包括胸部和腹部的各一部分，占身长的三分之一，相当显眼。“这是什么品种？”马丁没见过，但他知道得州火蚁和许多其他热带的蚂蚁都非常毒，被咬一口可不得了。后院有这种东西是对全家的巨大威胁。他回到车库去找杀虫剂，但是用完了。他回到蚂蚁窝跟前，决定先用铁锹把这个窝平掉。

蚂蚁窝上布满草根，一锹下去竟弹了回来。他用脚给铁锹加力，一定要把这个讨厌东西去掉。糟糕！一批黑腰蚂蚁竟闪电般地爬上了他的脚，他的小腿。马丁顿时感到一阵火烧般的剧痛。他立刻就逃，想不到反而摔倒在地。草地上的黑腰精灵们马上布满了他赤裸的全身，还往他的短裤里钻。马丁吓得魂飞天外。撒腿往家里跑，不敢回头看一眼。

进屋后反锁了门，马丁一头栽到地毯上，挣扎着把仅有的短裤也脱掉。他身上的蚂蚁拼命地叮咬，爪子钩进皮肤，用双颚猛啃。由于用力，蚂蚁的样子变了形，显得奇形怪状。他急于把两腿之间的蚂蚁清除。抓住一个用手一捏，捏掉后半截，大头还紧咬着皮肤不放松。

“啊啊啊……”马丁悲惨地叫唤。他觉得眼前闪过五颜六色的光线和光环，就像在跳舞俱乐部里见到的景象；耳朵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鸣叫，就像在大变压器下面听到的声音；口中感到麻辣的味道，就像吃了含有松香的蠔油。他昏了过去。

马丁终于醒来了。周身感到烧灼的剧痛。周围是漆黑的夜。他想睁眼，可是办不到。他费尽力气用手背把眼皮向上推。从推开的一条小缝，看见了白光。原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移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吓得差点又昏过去。脸肿得五官已不明显，全身所有的地方也都是胖肿着。最可怕的是两腿之间，肿成一个透亮的大水泡。他心有余悸地查看蚂蚁，却一个都不见了。是回窝了还是去了什么地方？他没有工夫去想蚂蚁的去处，想打个电话给劳拉，但眼睛看不清号码，手指按不准键，拨了两次都是错的，还挨了骂。正想拨９１１叫警察，忽然肚子大痛。连忙奔向马桶，稀里哗啦地猛泻一通。忽然口渴得要命，用水杯到水口接水，一连喝了八九杯。然后肚子又痛，还得坐马桶。这样周而复始，折腾得马丁气若游丝，中间又昏过去几次，排出的浊液污染了厕所的地面。他真不想活了。

“隆隆隆……”一阵熟悉的声音，是车库门被打开正在自动上升。

“马丁，马丁！你在哪儿？”劳拉的粗腿迈下了汽车，走进空空如也的房间。她中气十足，喊声在屋子里回荡，却没有人答应。终于，她看见了躺在污秽中的马丁。

“啊，我的上帝！你是谁？你是马丁吗？”

虽然没有回答，劳拉已从他微弱的呻吟中认出了他。劳拉脱掉特大号的连衣裙，麻利地把丈夫、马桶、地面都洗干净了。又赶快把马丁抱到床上。马丁躺在自己柔和的床上感到一阵轻松。他结结巴巴地把被黑腰蚂蚁咬伤的经过讲给劳拉听。劳拉一边听着一边不知叫了几声“我的上帝”。

“劳拉，我做错了什么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等一等，你有变化！”

劳拉从马丁身边跳起来：“你变瘦了！你以为我以前能一个人把你从厕所抱出来，再抱上床吗？你肯定瘦多了。”

“什么？”马丁挣扎着爬起来。

“别动，你需要休息。”

“我去称体重。”马丁费力地走向磅秤，劳拉帮着他。

“啊啊啊……”这不是一个人的叫喊，而是两个人在狂呼。磅秤指着２０３磅，马丁一下减了差不多八十磅！他们夫妻两个不知参加过多少次减肥班，从来没有这般神效。这蚂蚁真是神蚁。马丁看自己的身上，蚂蚁咬的每一个伤痕都是一个红圈。中间一个白点。里面不知是化了脓还是什么东西，这时仍然很痛，但减了这么多磅，值得。劳拉的弟弟汤姆是医学院的研究员，劳拉立刻就给他打电话。汤姆完全不相信，说一天减八十磅是做梦。他自己也是个胖子，深知减肥基本不可能。劳拉不想跟他争，而想亲身试。

“什么？你也想试验试验？太痛苦，太受罪！我看你宁可胖吧，也不要受那个罪。”马丁劝说道。

“我是宁可受罪也要减肥！”劳拉的决心比天还大。一个人如果没有在公共场合遭过那么多白眼，听到过那么多窃笑；如果不是在求职时碰过那么多钉子；如果不是在生活中时时遭受刺激，他就理解不了劳拉的决心。

在采购了足够的食物，看马丁基本恢复正常生活之后，劳拉采取了计划周密的行动。因为主要是下身胖，她上身穿好衣服，用带子扎紧，把下身衣服全部脱掉。两腿之间用胶带贴起来。一天当马丁正在熟睡的时候，劳拉悄悄地走到后院，坚决地把雪白的大屁股坐到了蚂蚁窝上。蚂蚁仍然凶猛地攻击，但由于劳拉裸露的部分只是全身的一小半，她没有昏过去，而是沉着地忍痛走回房间，到浴室里把自己泡在准备好的浴液里。微碱性的浴液淹死了她身上的蚂蚁，也中和了一部分蚁酸，减轻了疼痛。劳拉拿了两个蚂蚁放在瓶子里，想交给弟弟去研究。

一天后再称，劳拉也减了六十磅之多，第一次显得有点清秀。马丁高兴地搂住妻子，觉得两个人很久没有这样贴近过。他们狂热地相拥相抱，享受好身材带来的幸福。因为脸上没有伤疤，所以出门的事都是劳拉来干。一天劳拉出门把蚂蚁样品送给弟弟，进门时着实将弟弟吓了一大跳。他为姐姐的苗条，更为这个发现的前景激动不已。劳拉又采购了一些小号的服装回来。在她经过邮箱取邮件时，感到身后有个庞大的人影。她回头看到的是那位比自己当初还胖的邻居范范尼太太。

“你是劳拉吗？你怎么这么瘦了？”

“我减肥了。”

“怎么减的？”范范尼太太惊讶得眼睛瞪得滚圆，浑身肥肉乱颤。

劳拉不经意地告诉了她后院蚂蚁的秘密，使这个胖太太更加惊讶。当晚，马丁接到范范尼太太的电话，说她有一个请求，也想要让他们院子里的黑腰蚂蚁叮叮。马丁很不情愿，便捂了话筒对劳拉说：

“劳拉，你真不该把这事说出去。蚂蚁的毒性太大，我差一点活不过来。让范范尼太太也来挨叮，出了问题怎么办？你知道她有心脏病。她如果死了，人家告我们非法行医，我们把房子卖了也还不上。”

“那我们先不让范范尼太太来，等我弟弟化验蚂蚁有了结果，再听听他的意见。不过我主张我们一定要利用这个发现，那是你冒险受罪才得来的。如果叮之前采取措施，反应也不会太大。我只让蚂蚁叮了下半身，反应就小多了。”他们回绝了范范尼太太，说是负不起责任，必须等待科学研究的结果。

第二天早晨，马丁夫妇被嘈杂的人声吵醒。他们拧开百叶窗向外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那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下站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胖子。占不到荫凉处的就坐在车里，发动着引擎，开空调取凉。马丁夫妇吓得赶快关上百叶窗。自以为是胖子这么多年，现在才意识到跟这些人相比，自己可能还算不上胖。

“丁零……”有人按门铃。劳拉只得开了门，看到范范尼太太的铜盆大脸。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告诉这么多人？”劳拉质问范范尼太太。

“看在上帝面上，我没告诉任何人。”范范尼太太说。另一个邻居，约翰逊老太太接了腔：

“我昨天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但我只告诉了我儿子。救救他吧，他太胖了。今天他是请人卸了大门才出来的。他在家里什么都干不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呀。”

老太太指着树荫下的大胖子。大胖子微笑，指指自己，又指指其他人。意思是说，“这些都是我的朋友，是我告诉他们的。”

劳拉直摇头。范范尼太太举起一张纸说：

“我知道你们负不起责任。我用计算机打印了一份保证书。每一个人都要保证是自愿接受蚂蚁治疗的，不论出了什么问题都自己负责。另外，我们要付钱；每人一千美元，怎么样？”

老太太的大胖儿子说：“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一种疗法做试验，要四个阶段；等批准，又得多少年？我太胖，什么也干不了，高血压也来了，糖尿病也来了。等疗法可以用了，我大概已经死了。而且，这种神蚂蚁，可能是上帝派来的，以后就没有了呢。我出五千元。”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愿出五千元让神蚁叮。范范尼太太也同意，说是如果这种疗法真正出台了，收费还不知道多高呢。现在付五千能减六十磅，值。

劳拉和马丁商量了一下。他们两口子一年的工资加在一起才五万多美元，付了房屋贷款后所剩无几，如果每个人交五千，那眼前这十几个人……

劳拉出门来宣布：要想接受黑腰蚂蚁治疗的先签字，保证自愿，责任自负。交五千元，只收现钱和汇票，个人支票一律不收。马丁正在电话留言机上拷贝范范尼太太打印的保证书，听着外面劳拉有板有眼的讲话，脸上漾满笑纹。他这几天对重返苗条的太太充满了爱意。

范范尼太太当然是第一个。因为她是近邻，钱也可以后交。范范尼先生开车去办汇票，顺便采购胶带，范范尼太太就进了马丁家后院的门。因为她也是下身太胖，劳拉按自己的办法给她作准备。她脱了裤子，用劳拉家的胶带贴了阴部，然后去坐蚂蚁窝。一阵惨叫又一阵惨叫，最后，范范尼太太赤着下身奔回自己家，因为腿肿得已穿不上裤子。

“看她的腿肿得多可怕！”在外面等候的一个女人恐怖地叫起来。

“就是要肿。肿，然后消肿的过程就是减肥的过程。不要怕，我的甜心，你会恢复美丽的体态。看马丁和劳拉现在多苗条。”女人的丈夫很有学问地安慰她。

“听说他们现在做爱做得好多了呢。以前他们肚子太大，够不着。”另一个女人插嘴说。

马丁和劳拉站在门口就是一幅活广告。

约翰逊老太太的儿子是第二个。他当然进不了后院的小门，只好把后院外面的木围墙打开一个口子，让他进去。这个超级大块头浑身都胖，他脱得精光，只在阴部采取了防护措施。当蚂蚁叮咬的时候。他安详地观看，不慌不喊。蚂蚁在他身上乱跑，但跑得多，叮得少，似乎有点畏难似的。他在蚁窝上坐了很长时间才不太满足地走了，等下一个胖子来时，蚂蚁挂免战牌，不出窝，他不得不用碎砖块把蚂蚁窝挖开一点，蚂蚁才又愤怒地冲向他。一个胖子接一个胖子，这一天，马丁和劳拉共收入了六万美元。

傍晚的时候，劳拉的弟弟汤姆来了，他拉着姐姐姐夫进了屋子。

“姐姐，赞美主，这是伟大的发现，具有无比的商业价值。”汤姆高举起一个小瓶子，里面有些淡黄的液体。劳拉和马丁敬仰地望着那小瓶。

“这是什么？这是黑腰蚂蚁毒液的萃取物，它含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化学物质，有巨大的减肥能力，又没有副作用。我暂时把它命名为黑腰蚂蚁素。现有的减肥药的机制主要是两种：第一种是加快新陈代谢，这样可以消耗掉多余的脂肪；第二种是抑制腺甙三磷酸（ＡＴＰ）的生成，从而阻止脂肪的合成。这两种方法都有极大的副作用。比如减肥药ＦＥＮ－ＰＨＥＮ虽然有效，却造成了许多例的死亡。黑腰蚂蚁素减肥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机制。这种液体里含有一种小分子的有机化合物，它的分子量和乙醚相似，具有跟乙醚差不多的溶解脂肪的能力，但生效比乙醚慢，使身体能够承受。它的极性分子使脂肪既溶于油，又溶于水，从而逐渐随大小便排出体外。这种方法没有副作用，是最理想的方法！你们两个，都经历了这个过程。”汤姆激动地说着，眼睛放光。

劳拉问，是不是要申报一个专利？汤姆说：

“今天早上我已经去过了。是用我的名字申报的，因为我是医学院的研究员，作为我的科研成果报上去，比较合理。你们有意见吗？”汤姆的眼光从眼镜上方射过来。

马丁说那当然，他一个邮递员怎么会搞医学。将来批下来还要作研究呢，当然得让汤姆去做。

汤姆郑重地说：“现在，这项发现已经在专利审查中，受到保护了。放心，姐姐，姐夫。这是你们的发现。我不但要在报告中写明，而且将来由此而得到的一切盈利都属于你们。我只要学术上的名。这个盈利会非常巨大。现在世界上所有的大药厂都投入上亿的美元研究减肥药呢。你们就等着买新房子吧。”他又说：

“我听说今天许多人来接受蚂蚁叮咬治疗。你们不能只顾跟前的小利。蚂蚁只有一窝，资源有限。现在黑腰蚂蚁素的组成和结构还不清楚，为了研究它的化学结构和生理活性，我需要作光谱分析、晶体分析等许许多多试验，必须有一定数量的蚂蚁。明天要把蚂蚁窝保护起来，禁止外人接近。”

次日清晨，三个人一起去查看黑腰蚂蚁窝，眼前的情况使他们大吃一惊。蚁窝本是一个突出地面的蛋糕，现在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坑了。显然，昨天胖子们为了得到足够的叮咬，实行了挖地三尺的战术。黑腰蚂蚁已经无影无踪。偶然找到一只蚂蚁，也只是普通的棕色蚂蚁而已，遍寻不获，汤姆只好失望地走了。后来他一直以合成黑腰蚂蚁素作为他研究的主攻方向，但至今尚未成功。马丁家后院的墙外是一块很大的荒地。许多人推断黑腰蚂蚁是搬家到那里去了，因此常有些胖子脱光光坐到荒地的草丛里，忍受棕色蚂蚁的叮咬，希望黑腰神蚁会慈悲地降临，或者普通的棕色蚂蚁忽然产生变异，生出减肥的效力。

无论如何，神奇的黑腰蚂蚁决定性地改变了马丁和劳拉的生活。他们的体重后来也没有回升，一直享受着好身材带来的幸福。而当劳拉有一天从吸尘器的灰袋里清出五只干了的黑腰蚂蚁以后，他们就成了大名人。各大电视网都请他们俩去做访谈节目或做广告。令人吃惊的是劳拉并没有把这五只蚂蚁交给她弟弟汤姆，原因是好几个大药厂竞相出价收买它们，其中ＮＥＲＤ药厂已经出到三千万美元。

·责任编辑廖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