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 红
我初中时的美术老师是从大学请来的,他总是给我们一些特殊的美术教育,比如有一天上课时,他二话没说,先在黑板上抄了一个故事,让我们画,怎么画都成,画什么都成,只要围绕着这个故事,画出你的理解。
就是那个《蚕马》的故事:有个人被掠走了,只剩下妻女和一匹马,万般无奈之下,那母亲做了过于轻率的承诺。她声称,只要有人把她的丈夫救出来,就把女儿嫁给他。一言既出,马“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亲将原委细细道来,“父不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于庭。”已经够惊心动魄的了,接下来,超现实的力量更将故事推到峰顶,曝之于庭的马皮忽然卷女而去,一直飞啊飞,飞到了桑树上,两者合为一体,女孩成了蚕,马皮就是外面的茧。
那个故事当时就让我有不得要领的感动,我记得我画的是马和那女孩最初的相守。后来我到复旦读书,一次跟人聊天时突然来了灵感,我说马的爱情就是底层男人的爱情,身份低微,他的爱注定黑暗而永不见天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揣着一种隐蔽的痛楚注视着无缘的女孩。《诗经》里有诗《汉广》生动地描述出了底层男人的爱情状态,它说南方有美丽的树木啊,但你不能在下面休息,汉水有可爱的女子啊,但你不能追求,只能帮她喂好她的小马,看着她出嫁,除了这个,你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但是,命运横插一刀,它瞬间收回了对于女孩的馈赠,就像我们在古典文学中看到的小姐落难什么的,她从漠然从容变成了孤立无援,好了,到了底层男人在她的命运里粉墨登场的时候了。
底层社会的生物往往有着惊人的力量,假如我们继续把马比喻成一个底层社会的男人,毫无疑问,他比跟女孩门当户对的男子更为勇毅,凭着他对女孩深刻的爱情,不可思议地救回了女孩的父亲,同时,他以为自己的爱情也得救了,一无所有的他以出生入死换回这结果。
毛主席说,高贵者最愚蠢,《蚕马》里则说明,高贵者最不讲信誉。女孩的父亲生还之后装聋作哑,最后居然恼羞成怒,杀马灭口。高贵者翻脸不认人,在生活中屡见不鲜。我每次看到这里想到的都是那个女孩,当她在无人的午后走入庭院,与马皮默默相对,依然平静的容颜下会有怎样的悸动?面对着这匹为爱而伤的马,她是否有一点点柔情,一点点感动?
但是马不是梁山伯,它比梁山伯还低贱,没被教化过的它才不会像后者那样温文尔雅,抑郁而终。当它的爱情受挫,天生的蛮性令它复仇。让我们想像,当那马皮凌空而起,向女孩罩去,那是一种多么粗暴的激情,我都能看见女孩回望时魂飞魄散的眼神,她将怎样接受这份爱情突袭?是惊慌失措?还是安然顺命?
学中文的朋友告诉我,盘瓠的传说跟这个差不多。盘瓠一开始是只龙狗,传说里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跟狗也差不多吧。有一回它的主人高辛王跟人打仗,也是说,谁能取对方的脑袋,我就把公主嫁给他。前面情节都是一致的,但是后来却有了变化,盘瓠通过努力,像青蛙变王子一样变成了人,然后把公主娶回了家,惟一的遗憾是留一个狗头没变过来,但多多少少总能被高辛王接受了。
这是另一类底层男人的爱情故事。底层男人也不是永远都遭高贵者排斥,他们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终于得到高贵者的认同。说到底高贵者也并非永远都高贵,没准这位高辛王就是由低贱者登堂入室的。好运气的盘瓠风调雨顺,终于修成正果,最后还子嗣兴旺,成了人类的老祖宗。
跟《蚕马》比起来,盘瓠的故事里政治的成分多,爱情的成分少,盘瓠不像是受到爱情的怂恿,倒像是处心积虑改变自己的人生。要是对照生活,也该归结到鲁迅讽刺的“做了女婿换来的”一类,他们须借助婚姻,帮助自己从底层升上来,光有勇猛是不够的,还得头脑灵活,改头换面,全面去除底层烙印。盘瓠算是改造得相当成功了,但还是留了个狗头,这也像个比喻,你以为盘瓠娶了公主他就成人了?那狗嘴脸总是去不掉的。
(郭鹏飞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