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恺撒般灵魂的女画家

刘剑梅

最近从图书馆借来了一个电影录像带，是法国导演安格尼斯·莫雷特的作品《阿特米西亚》。虽然我对西方美术史的了解很有限，但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女画家却早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阿特米西亚是17世纪欧洲著名的“女神童”画家。她不仅是首位正式进入只有男性大师的美术设计学院的才女，享有以往欧洲女画家从未享有过的最高荣誉，而且是首位以“强奸案”受害者的身分诉之法庭的神奇女性。她集才华、荣誉、耻辱于一身，充满了传奇色彩；然而，专门研究她的评论家马丽·格拉德却认为，阿特米西亚的艺术才能与贡献在学术界没有受到充分肯定，美术史的研究者们大大忽视了这位女天才。

一

阿特米西亚生来就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上苍不但赐予她卓越的绘画天才，还赐予她一位成名的画家父亲。在女人还不能进入著名艺术家画室的时代，阿特米西亚的父亲欧瑞子自己培养出神童女儿。后又介绍她拜识了许多罗马的大师级画家，其中卡拉瓦乔的明暗对照法对她后来的画风影响最大。虽然从未进过学校，直到成年后才学会读书和写字，但这些都不妨碍她在绘画界成长为一颗闪光夺目的新星。才17岁，就创造了一幅使她名满天下的作品——《苏桑那与长者》。这幅画所显示的成熟功力令人震惊，即使画上清晰地刻有阿特米西亚的签名，后人仍难以相信这幅画出自一个未成年的少女之手，所以常常把它归入其父亲名下。直到1977年，美术研究者经过仔细推敲与考证，才一致认为此画确实是她早期的杰作。

与她父亲一起工作的艺术家里，有一位来自佛罗伦萨的画家泰斯，此人行为放荡，曾因和嫂嫂私通而坐过监狱，后又被控告谋杀妻子，因证据不足，未受到任何惩罚。也许阿特米西亚父女对泰斯了解不深，没有任何防备，使得当时才19岁的女神童遭到泰斯的诱奸，失去了处女的贞节。1612年，阿特米西亚的父亲愤而告上法庭，这起轰动一时的“强奸案”前后持续了7个月之久，案件的有关资料至今仍保存良好。据阿特米西亚所言，泰斯在家庭朋友的帮助下，屡次图谋与她独处，最终在她卧室里强暴了她。虽然她以一匕首拼命抵抗，却未成功。后泰斯又甜言蜜语，发誓要娶她，骗得了她的信任，于是一次次潜入闺房，屡屡采花，却从不兑现他的誓言。由于失贞在17世纪的意大利对少女是毁灭性的，唯一的补救方式就是结婚，所以阿特米西亚失贞后仍勉强与泰斯保持性关系，在庭录中她解释道：“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泰斯已经使我失去了名誉，他会娶我。”

现在西方虽然有保护妇女的“性骚扰罪”，可告上法庭的女受害者往往受到公众舆论的伤害。不难想像，在当时贞操等同于生命与尊严的时代，少女阿特米西亚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法庭上，她反被控为荡妇，被诬告与泰斯交往前早已失去贞操，而且有过无数情人。法庭甚至命令接生婆验证：她是近期失贞，还是许久以前就已经不再是处女了？为了取得真实证词，法庭竟然给阿特米西亚用了刑，类似于中国古代的“拇指夹”。这一酷刑，差一点就扼杀了女神童的艺术生命。在长达7个月的审问中，阿特米西亚不得不反复描述被强奸的过程与细节，这种心理折磨尤甚于酷刑。

从始至终，泰斯拒不认罪，否认他与阿特米西亚曾发生过任何性关系。接着还带着许多证人到法庭上作证是她的情人，目的是把她的名声搞臭，证实她是一个“不可餍足的妓女”。虽然阿特米西亚尚不识字，可这些人都声称她写过情书给他们。更有甚者，泰斯还指责她的画技拙劣，他非但没有强奸少女，反而把自己的绝技“透视图法”倾囊相授。最后，由于泰斯的一位故友出庭作证，揭示他在强暴阿特米西亚后，曾在友人面前大肆吹嘘与炫耀，法庭才作出最后判决，监禁泰斯。但8个月后，他又重新获得了自由。

在诉讼期间，阿特米西亚完成了一幅《朱蒂斯斩贺棼尼》的名画，通过脍炙人口的题材，表现了她出众的画技和女性主义意识。庭诉结束后，她嫁给了一位佛罗伦萨的艺术家，离开了罗马这一是非之地，定居佛罗伦萨。后在逆境中崛起，开始了独立而辉煌的艺术生涯。1616年，她成了欧洲首位大师级的女画家，正式列入清一色男性的美术设计学院，打破了几百年来欧洲画界只有男性大师的神话。后来，她先后受到数位欧洲王公贵族的赞助，创作了许多流芳百世的杰作，可惜保存下来的只有寥寥数幅。晚年她被英国国王查理一世邀请，为王后在格林威治宫殿的天花板画壁画。生前，阿特米西亚被画界同行誉为“出色智能的罗马女画家”。

二

阿特米西亚一生画过许多圣经和神话故事，这些故事的主题常常涉及性与暴力、女性与男性、真实与谎言，可能与她早年作为性受害者的经历有关。巴洛克时期的画家偏爱复兴古典神话的绘画方式，在戏剧性和令人激动不已的故事瞬间中表现寓言。古典寓意画和寓言画，倘若不注意表现人物的栩栩如生，极其容易降低成图解思想观念的一种枯燥手段。聪明绝顶的阿特米西亚，通过重画一些大师们常画的经典故事，巧妙地渗入了自己独特的阐释语言和绘画风格，成了这一画派中的佼佼者。

她17岁时的作品《苏桑那与长者》就是典型的画界中的“故事新编”。这幅画取自圣经里的一段故事。苏桑那是一位犹太富商的美丽妻子，有一天在自家的花园中独自沐浴时，被犹太社区的两个长老窥视。这两个长老早就垂涎于她的美色，现乘无人时，试图逼她就范，倘若不从，将告她犯有“通奸罪”。不料苏桑那不受长老的胁迫，大声呼叫，而两位长老也贼喊捉贼，妄称捉住她与情人通奸。告上法庭后，众人居然相信长老所言，纷纷非难于她。苏桑那申诉无门，只好乞求上帝的帮助，于是智者丹尼尔出现了。他分别审问两位长老，问苏桑那与情人是在哪棵树下通奸的，一答乳香树，一答橡树，谎言不攻自破，长老受到惩罚。这个圣经故事要传达的信息很简单：只要自身清白，上帝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答复的。

有趣的是，在阿特米西亚之前已有许多男性大师画过这一主题，他们都极力突出女性身体的妖娆与色情，以便激起观赏者的情欲。阿特米西亚也选择这一瞬间作画，但不同凡响的是，她给予了苏桑那鲜明的个性，并且准确地表现了她复杂的内心世界。在阿特米西亚的画中，苏桑那不再是一个没有个性的被人窥视的身体，她的上身难过地扭曲着，脸上带着惊恐而痛苦的表情，双手似乎要推开强加于她的压力，而那压力来自于在耳边窃窃私语、试图引诱她的长者。阿特米西亚不加掩饰地表现出苏桑那被长者“性骚扰”并且坚决地说“不”的情景，在这一传统题材上刻上了女性的独特声音。

泰斯“强奸案”发生之后，阿特米西亚完成了另一幅画《朱蒂斯斩贺棼尼》。许多专家认为，这幅画反映了她被伤害后愤怒的心情。朱蒂斯是圣经故事中的犹太女英雄，这一形象在早期的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常常被画家一再表现。这位住在北修里小城的富有而美丽的青年寡妇，在亚速人的军队包围了小城并准备摧毁它时，勇敢地挺身而出，想出了一个拯救家园的计划。她把自己装扮得美艳如花，与女仆阿部拉潜入敌营。不久敌军的首领贺棼尼深深迷恋上了她，为了诱惑她，办了一个盛大的宴席。宴后贺棼尼大醉，朱蒂斯抓起他的剑，毫不犹豫，斩了敌首。女仆把首级放入篮里，主仆二人回到小城。敌军突失将领后，陷入一片混乱，因而大败。

这个众人熟知的“美人计”在女神童的画笔下有了新的生命。阿特米西亚的父亲也曾画过这一题材，他选择的是女英雄主仆二人在杀了敌军将领后，紧张地倾听外界动静的时刻，似乎比较被动，画中二人都是等待、静听的姿态。神童女儿则选择了一个令人震憾的、充满暴力而戏剧性的瞬间：在女仆的帮助下，朱蒂斯大无畏而果敢地斩下贺棼尼的头。女英雄身着华装，处于男人的斜上方，粗壮有力的胳膊，一手压着头，一手持剑弑之，女仆则在旁辅助。

那血淋淋而恐怖的一刻，被阿特米西亚表现得极富现实感，极富力度，给人惊心动魄的感觉。被男性历来神话化了的“美人计”，在这如火般灼烫的画面里，从此有了新的生命和语言。画面传达了女画家内心对男权世界的反抗、控诉、搏斗与愤怒，不再任人凌辱，不再妥协，不再显示女性的孱弱，而是大勇大智地抗争。斩男性首级的姿势暗示了对男性的“阉割”，女性形象不再像苏桑那一样，只是痛苦地挣扎，而是如朱蒂斯般，主动而勇敢地反抗。阿特米西亚以寓言画的方式，向法庭、向世人、向男性世界讨回公道。

毫无疑问，这幅画与阿特米西亚作为被强奸者的身分有着紧密的联系。令我感动的是，她没有被生活的磨难压倒，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毫不屈服，以自己的画笔为武器，画出了女性超人的勇敢精神。后来，在给友人的信里，她写道：“你将在一个女人的灵魂里发现恺撒的精神。”

回头去翻翻阿特米西亚的画，我仍然能感受到她作为性受害者的内心痛苦。这个早年的恶梦，被伤害后难以愈合的伤痛，挥之不去，时时展现在她充满力度的画面里。当她反复阐释有关男女性冲突、暴力与血腥的经典故事时，那种女性灵魂中的恺撒精神，那种女性独有的敏锐，从一个个戏剧性的氛围中，脱颖而出，透着才气，更透着力量与勇气。这些深度在烂漫的爱情电影中，全都荡然无存。虚构的世界总是令人陶醉的，它的浅薄时刻就是观众陶醉的时刻。

（孙卿茹摘自《万象》）